第79章

作品:《冷幻觉

    “明明可以好好商量的,但他都不问我的想法,真是。”


    走出图书馆后,宁珏边在手机系统中点击退座,边同方名说。天已经黑了,今晚月亮尤为圆,白得像冒着冰冰蓝蓝的寒气,他将手机揣回兜里,忍不住将下半张脸埋进围巾里:“这样太不尊重我了。”


    方名忧心:“所以你又扣他的分了?”


    宁珏很老成地叹气:“扣不扣,都一样了。”


    毕竟都负分到这个程度,神仙来也难以补救。宁珏摇摇头:“关键是,他还拿我的病说事!难道以后大街上有人亲嘴,我就不出门了吗?”


    方名:“是这个道理。”


    “所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替我做决定,好像我什么都做不好,”宁珏说,“现在就这样了,以后结婚了,那还了得?”


    方名想了想:“毕竟他是你哥哥。”


    与宋烁亲了太多回,叫了太多回“老公”,总以恋人标准看待宋烁的宁珏,听到这句话,也一时愣住,显出迷茫来。这个身份如同空气阳光,理所应当存在太久,简直令人记不太清了。乍一点出,才重新如有实质地看见了。


    手机响了声,方名低头回复完导师消息,再抬头时,忽然看到了台眼熟的车:“你让他来接你了吗?”


    宁珏打了喷嚏,带着鼻音回答“怎么可能”,但很快,顺着方名的目光,宁珏看到了宋烁的车,愣了两秒,好像也很无可奈何:“……好吧,也算是。”


    a科大虽然校园面积不大,但分三个校门。如果宁珏没有通知,宋烁怎会如此准时、准点出现在学校正门?


    方名再度看向宁珏——神色中全然是小情侣闹了别扭后,不肯多谈,又有点高兴的小别扭。像风干后的糕点,表皮脆硬,切开后才能发现内里仍在流心。


    他叹了口气,拍拍宁珏的肩膀:“回去再好好沟通,我也回宿舍了,拜拜。”


    八点半。


    从浴室出来时,客厅不见宋烁的人影。宁珏套着毛绒睡衣,体温回升,连带咽喉也舒服许多。他边擦头发,边拿起手机,看到了周逸发来的消息。


    宁珏尤为激动,好不容易才按捺住,点击申请好友。对方应该已经下班,估计得等到明天才能通过。


    对周逸道谢后,兴奋的、昂扬的情绪冲散了这两天的郁结,当看到坐在床上,正在用笔电工作的宋烁时,内疚有了可乘之机。


    他应该想到,那天,宋烁领他参观工作室,边边角角都介绍个遍,连窗台上新入职的多肉,都允许宁珏捏捏叶子,不是为了讨宁珏一句“领导有方”的夸赞,而是在与宁珏巡视他们的未来。


    宋烁有关未来的规划里,都写有宁珏的名字。


    因为在恋人的身份之前,宋烁先是他的哥哥。


    在没有母亲,父亲失职的前提下,宋烁承担起太多身份。作为他的家长,他的朋友,他的恋人,提供物质载体的金钱、家,提供精神载体的注视、爱。


    他必须比宁珏思考得更长远,承托得更多。


    如果很多人对宁珏说“不管你了”,宁珏只会很有底气地判定,宋烁说的是假话。


    因为,当宁珏的人生被吹破一角,外界裹挟着沙砾、粗石的风,在刮伤宁珏前,一定会先刮过宋烁。因为他们命运的肥皂泡,从宁珏承诺永远陪伴宋烁的那晚,就已经融在一起,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所以,拒绝宋烁,会比拒绝其他人更艰难。


    可是也无法抗拒心仪的工作,一时拉拉扯扯,考量不出结果。宁珏爬到床上,瞄了几眼宋烁,悄悄慢慢、不动声色地靠近,面颊贴着他的手臂:“哥哥。”又叫,“老公。”


    宋烁动作稍停,对上宁珏黑黑亮亮,藏不住情绪的眼睛里。加到hr微信了,高兴了,情绪满溢出来,才分给宋烁一点,肯搭话了。


    宁珏没话找话地问:“你在忙吗?”


    宋烁:“我又没有助理,忙点不也正常吗?”又说,“没事,也习惯了。”很坚强的样子。


    宁珏一时卡壳,宋烁忽然垂眼:“怎么不吹头发?”


    他起身找吹风机时,宁珏看到电脑屏幕,文件上方有发布会字样。日期已经确定,将于本月15号,在本市的国际会展中心举办。在低迷的舆论风波后,这场发布会无疑是hyper的重要转折点。


    “我忘记了。”


    宁珏爬到床边,坐好。吹风机嗡嗡响起,风流温热,他感受到宋烁的手指穿过头发,指腹不时擦过头皮,痒痒的。想起之前两人刚合住时,宋烁连药都不会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样,但现在照顾自己已然很熟练了,热风不会烫到宁珏。


    他抬头看向宋烁,又怕头发扎眼,只好又低头,抓住宋烁的衣角反复揉捏。


    吹完后,宋烁按亮熄屏的笔电,宁珏的脑袋靠着他的肩膀,语气讨好:“到时候,我坐在哪里呢?”


    宋烁指着彩色方块的座位图,第二排的右侧位置:“这儿,离媒体区远,没有那么吵。”


    邀请宁珏参加发布会,是先前已经确定的事,无关矛盾。他收回手,不经意问:“锐影那边怎么样了?”


    “我加到hr的微信了。”


    “约好面试时间了吗?”


    “还没有。”


    “如果,”宋烁突然问,“到时候,面试和发布会时间撞到一起,你选哪一个?”


    宁珏茫然,再度露出纠结的神色。


    总结先前吵架的经验,宋烁应该能发现,强硬不适用于宁珏,与其命令、要求,而恰到好处的示弱,却能在避免争执的同时,迂回达成目的。可惜,这段时间工作需要,宋烁发不得烧,不能动用以前的手段,只好生涩运用语言。


    果然,面对宋烁的语言软攻击,宁珏已经有所动摇。说“不会这么巧的”,又抱住他的胳膊:“我今晚陪你工作吧!”


    说着陪,才十二点,便扛不住生物钟,脑袋后仰,香香沉沉地睡着了。


    但宋烁毫无困意,放倒宁珏后,打开《心理咨询记录》继续阅读。在第7页,他看到囤积的字样。


    啪嗒——


    杂物间亮起灯来。


    除了一张床,已经看不出这儿原本是间次卧,地面堆放着行李箱、一条缺了腿的椅子、放着旧鞋的鞋盒、工具箱,以及一些季节性的衣物袋,稍显杂乱。


    依据咨询记录里的内容,宋烁找到了压在衣物袋下,沉甸甸的两个快递纸箱。


    这两个纸箱太过普通,外面还贴有快递纸单。平常整理卫生时,即便宋烁再聪明,也无法将其与曾经宁珏的焦虑程度相关联。


    他蹲在旁边,慢慢翻看其中的物品。


    几卷未开封的纸,几包零嘴,几本印有大学学院名的笔记本……这个箱子应该是之前从学校宿舍搬来的。


    宋烁打开第二个纸箱,入目的是明海高中牛皮本,扉页写着《生物必修二》,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笔记。旁边放着一摞课本,几乎囊括整个高中时期。


    高考结束后,来到a市的宁珏,连衣服都没带几件,却带了这么沉重的课本,为什么阿团睡不醒?


    这样简单的问题,宋烁应该可以明了答案的。


    ——因为宁珏认为,自己或许还用得上。


    如果考不好,不近人情的宋烁会要求宁珏再次复读,来到自己所在的城市。对于宁珏这样有点笨、学习方法单一的学生而言,获得好成绩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但当时还没有学会关心,学会爱的宋烁,要求宁珏太多,却又很少抱他。


    宋烁垂眼,沉默翻看宁珏的课本。在打开英语选修课本时。红色水彩笔写的“死同性恋”,张牙舞爪的,赫然跳到宋烁眼里。


    次日,宋烁再一次明目张胆偷看宁珏消息,发现他与hr相谈甚欢,已经在约电话沟通的时间。


    周五,照常从心理咨询室接回宁珏,到家后,宋烁以“公司有事”为由出门,再度返回心理咨询室。


    何医生:“你说,想让我一起劝说宁珏,留在你的公司?”


    虽然有点惊讶,但仍耐心地问:“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能力有限,很难胜任锐影的工作,之后如果面试失败,很容易挫伤他的自信心。毕竟摄影只是他的爱好,理论知识很难比得上专业人士,”宋烁说:“而且,锐影的工作强度很高,经常出差,他不一定能负荷得了,去了外地,也不太安全。”


    何医生:“所以,你希望宁珏留在你的公司,是因为觉得,他在你的身边最安全。”


    宋烁点头。仿佛何医生已经体悟他的良苦用心。


    何医生温和说:“但现在他的身边,有不安全的因素吗?”


    “现在没有,但不能保证以后。”宋烁安静许久,忽然说:“之前,有同学勒索、霸凌过他。”


    他说:“他会睡不好觉。”


    宋烁看向心理咨询室的门。很多年前,坐了一夜硬座的宋烁推开主卧的门,按亮灯,看到宁珏跪坐在床上,眼神惊惶,眼尾泪痕干涸,眼下青黑,被打后的伤痕青青紫紫,将他的世界分成许多版图。


    宋烁疑心自己住进其中某块版图中,所以之后一周,常常梦见宁珏流泪,却要强装镇定,哄做噩梦的宁珏睡觉,觉浅到听见宁珏夜半呓语,也会惊醒,误以为他要抱。


    之后,他将装有定位程序的机械手表,戴在宁珏的腕部,宁珏变成圆圆的光点,浓缩进他的眼里存在也近五年之久。


    心理障碍的事实也证明,宁珏一离开宋烁的视线,就会受到伤害。宋烁只能尽力遮蔽伞面的破洞,和他一起躲冷湿的雨。


    何医生:“之前宁珏告诉我,从十七岁开始,你们就相依为命,一直生活在一起了。所以你觉得保护宁珏是你的责任,是吗?”


    宋烁:“因为我是哥哥。”


    他强调:“他没有比我更亲的人。只有我保护他。”


    “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过度保护?”


    宋烁正想否定,却看见何医生打开笔电,鼠标咔哒几声后将屏幕转向宋烁。


    电脑页面的word文档里,是先前每次宁珏结束心理咨询后,宋烁询问情况时,所准备的问题——疗程分为几阶段,痊愈后是否有复发的可能性,如何及时发现对方的排斥心理,如何安抚……序号一直标到97,全部滑完都要好久。


    饶是专业的心理医师,也很难一次性回答完毕,只好先行记录,再逐个回复宋烁。


    宋烁卡壳了下,但很快想好说辞:“这也是因为,他太天真,太笨,对谁都没有防备,又很脆弱,所以很容易受到欺负。”


    并且找出证据。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写有“死同性恋”的课本扉页。宋烁:“就像这样。”


    何医生皱眉,观察片刻,却忽然笑了起来。


    “但是,你看,”她指着划过“死”字的中性笔黑线,以及左下角,极其容易被忽视的,太细、太小、明显字迹不同的“活的”二字。


    “他不是没有褪色吗?”


    ·


    嘟嘟——


    响过几声后,电话接通,有男声传出:“你好,是宁珏吗?”


    宁珏磕绊道:“对,是、是我,您好。”


    尽管走内投,该有的入职程序却一样未缺。一轮电话面谈,一轮笔试,再进行终面,综合考量合格后,才算通过。


    今天则是面谈时间,饶是准备良久,知识在脑中打转,宁珏也难免紧张,甚至手心冒汗。


    但与想象中不同的是,hr没有太多架子,态度温和,俨然平等交流的态度:“能谈谈你为什么想来锐影吗?”


    一共问了五个问题,三个宁珏有所准备,其余竟也超常发挥。果然,电话面谈结束后的次日,宁珏收到笔面试通知。


    锐影的笔面试在同一天进行,效率极高。然而在看到日期时,宁珏眼前一黑。


    15号!


    怎么是15号!


    下午两点开始,四点结束笔试后进行面试,而发布会的时间,是从下午三点开始。


    竟然真让宋烁一语成谶了!


    果然,应该多说吉利话的。宁珏憔悴拨打电话,企图协调时间,然而hr回复:“这个月我们承接了国际电影节的拍摄项目,这个项目多方合作,也明确服务时间了,只有15号有时间,如果不方便,只能再等通知。”


    这次机会本就是周逸争取来的,再等通知,恐怕等同打水漂了。


    宋烁:“15号?”


    “我争取早点写完,”宁珏可怜兮兮的,“早点结束,可以赶得上的。”


    宋烁垂眼看着对方。瞳仁黑亮、嘴唇红润、阳光照出皮肤细细,金色的绒毛。


    一个没有褪色的宁珏。


    在被何医生拒绝当说客后,这个说法,没能完全打动宋烁。毕竟,在旁人面前,与在自己面前,宁珏所展露的脆弱程度是不相同的。


    但宋烁该发现,一向懒怠、得过且过的宁珏,这段时间为准备锐影的考试,努力良多。


    重啃专业书的同时,买了一堆摄像理论的书,夜夜复习到零点。十八岁时,鞭策宁珏多背一篇文言文的宋烁,怎么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宁珏挑灯夜读的小盏灯光,会照到宋烁的被子上。


    ——他太心仪这份工作,兴趣远超乏味的助理、秘书工作。


    而没有身份的追求者,又早早失去合法性的兄长,不能打着保护的名义,动用私心的行为。他只能问:“要去吗?”


    “应该……得要去的,”宁珏迟疑开口,又很讨好地说,“以后你不叫我’老公‘,我也会把工资卡给你的。”又说,“我给你加520分,助你扭转乾坤,好吗?”


    “好了,”宋烁心中涌出说不清的感觉,但面上不显,只是起身,“回去复习吧,不是快考试了吗?”


    “哦……”宁珏稍显失落,“知道了。”


    很少自己选择的宁珏,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其实很需要来自宋烁的支持。但宋烁不算大方,不阻拦已经是宽容,将宁珏主动推离自己身边,未免太难。


    日子将近,这天,进行完发布会的最终彩排,独自留守办公室的宋烁,戴上耳机,不受打扰地听第三段录音。


    也是最后一段录音,只有11分钟的时间。


    录音日期为6月初,而那段时间,恰巧也是《锈》上新发布会的时间。前5分钟,方名询问宁珏近期的心理状况——兴许因为当时分隔两地,没有机会亲密,宁珏状态较好,语气也轻快。


    6分03秒时,方名问:“如果要用三样物品来形容你的伴侣,你想用哪三样?”


    宋烁不自觉坐直,稍稍转动耳机角度,好让声音更清晰地传入,全神贯注。


    “游戏、成绩单和……”前两个词轻易得出,但最后一个,宁珏足足思考一分钟之久,才说,“指南针。”


    对这几样物品,宁珏分别解释:“他很擅长游戏,无论什么副本,都可以很快通关。成绩优秀,脑袋聪明,不需要费很大功夫,就可以取得很高的成绩。你看我分享给你的采访视频了吗?很厉害的!别忘了点点红心。”


    宋烁不自觉笑,好像宁珏坐在他的怀里,眼睛亮亮莹莹,手舞足蹈地夸赞。


    说完后,音频出现短暂的安静,方名出声提醒:“那第三样物品呢,’指南针‘怎么解释?”他引导对方,“是说他是你的指南针,为你提供方向吗?”


    “不,”宁珏立马否认,迟疑片刻后说:“我是他的。”


    方名:“为什么这么说?”


    几秒后,宁珏说:“因为他需要随时知道我的位置。”


    宋烁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动作,突然定住了。


    几乎连心跳都停了瞬,但耳机里的录音还在播放。方名:“是他需要你随时向他报备位置吗?”


    “唔,是的,就……发消息,打电话这样,”宁珏含混其辞,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形容完了,我们换下一个问题吧。”


    下午三点。


    翠源大厦,三楼臻郎男装店。


    导购员:“这件非常适合您呢,显得身材修长,沉稳有力,整个人气场都提升了!”


    身着深灰色西装的宁珏,在称赞之中迷失自我,对镜左右转动:“真的吗?”


    “这能有假,”导购员又取来一条黑绸领带,“再搭配这件,气场全开!全套只要2499,再送两双羊毛袜子,您要不要考虑一下?”


    价格让宁珏清醒,他矜持表示要再多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