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见过几乎碎成块儿的肉身，但是和亲眼目睹过程的视觉冲击是不一样的。


    自从二十七名官员劝谏被斩之后，王室安静了几天。


    赵姬昏迷了三天，醒来以后一句话也不说，头发白了许多，整日整日的像鬼一样在寝殿里晃荡，这里翻翻那里撩撩，似乎在找着什么。


    服侍的婢女知道，太后是在找两个孩子，她还当跟以前一样，两个孩子在哪里躲迷藏，等着他们的母后来找他们。


    可现在，他们不在帷幕后，也不在柜子里，更不在寝殿里，他们，在野狗的肚子里。


    这么些天过去了，怕是早就已经变成一坨粪便，和泥土融在一起了。


    事发之后的半年，同年十月，客卿茅焦求见，他是为嬴政囚禁太后一事而来的。


    侍奉嬴政在侧的内侍好心提醒，已经有二十七名大臣劝谏被杀，这个时候再去劝，无异于自投死路。


    茅焦不为所动，一撩官服跪了下去，大声呼道，“臣齐客茅焦，愿上谏君上！子而囚母，天地反覆矣！望君撤令，迎太后回宫！”


    内侍吓得帽子里的头发都要飞起来了，老天爷啊！还没见过如此大胆之人！莫不是他的脑袋硬的过刀剑？


    见茅焦一脸坚决，内侍匆匆去回禀。


    嬴政提笔在竹简上写着什么，听得内侍的话，头也不抬的道，“寡人不是说过，日后若再敢有为太后求情的，蒺藜责百后再斩杀吗？”


    内侍揣着手，低眉道，“奴说过了，可客卿大人听不进去呢！”


    嬴政写了十余个字，淡淡道，“让他回去吧，若再有下次，寡人绝不容情。”


    内侍讶于他的仁慈，却是不敢有停顿的出去了。


    茅焦听得内侍的话，却没有退去，而是让内侍带话给君上。


    望着眼前的人倔驴似的怎么都不肯退下，内侍觉得自己的脖子痒痒的，但人不离去，他也没法交差，只能硬着头皮再去回禀。


    “臣闻天有二十八宿，降生于地，则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臣所以前来，欲满其数耳，古圣贤人谁不死，臣又何畏哉?”


    听着内侍带来的话，嬴政书写的手一顿，静了一息后，蓦地将笔给掷了出去，一串墨点甩在了内侍的身上。


    内侍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气不敢喘。


    嬴政半眯着眸子，脸色阴沉的犹如暴雨前的天，似问似自语，“凑齐二十八星宿？”


    内侍头磕在地上许久，听得上方的君王突然笑了起来，吓得不自觉的抖了两抖。


    他服侍在君上身侧已经许久了，最是了解君上，君上是很少笑的，一旦笑了，九成可能是要杀人了。


    “传他进来。”嬴政淡淡道。


    内侍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连忙爬起来往外走，因着心慌，还差点被门槛绊的扑一跤。


    太可怕了！君上这回估计是要亲自杀人了！


    客卿茅焦被带了进去，进殿后他便跪下了，恭恭敬敬的磕头拜见。


    嬴政摸着腰间的佩剑，看着下方的茅焦，语气听不出有什么情绪，“你可有什么话说？”


    茅焦拱手道，“臣听闻，长寿的人不忌讳谈论死亡，国君不忌讳研究国家灭亡，只因人的寿命不会因为忌讳死亡而长久，国家不会因为忌讳亡国而保存。人的生死，国家的存亡，都是开明的君主最希望研究的，不知道君上是否愿意听臣一言?”


    嬴政看着他，没有说话。


    茅焦明白，正色道，“忠臣不进阿顺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主有悖行而臣不言，是臣负其君也，臣有忠言而君不听，是君负其臣也。君上有逆天之悖行，而君上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君上又不欲闻，臣恐秦国从此危矣啊……”


    “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非独威力使然，亦以君上为天下之雄主，忠臣烈士，毕集秦庭故也。”


    茅焦突然重重一叩首，“君上！如今，王室不言，可民间却已有流言，言您‘车裂假父，有不仁之心，囊扑弟妹，有不友之名，迁母于萯阳宫，有不孝之行，诛戮谏士，陈尸阙下，有桀纣之治，夫以天下为事，而所行如此，如何以德服天下，昔舜事嚚母尽道，升庸为帝，桀杀龙逢，纣戮比干，天下叛之’，然，臣却对此有异议！”


    嬴政眉头稍松，有微讶之色。


    “所谓‘假父’，或民间尚有此一说，可君上为一国之君，国君之父乃先王，如何能与民间之俗相提并论？囊扑弟妹，此行或有残忍狠厉之色，可为了大秦王室之名，此二子断留不得！太后犯下如此污秽之事，败了君上、先王，甚至整个大秦王室之名，君上留她一命，已是仁慈至极，那些为太后劝谏之臣，皆是为一己之心，死的并不冤枉！而臣！臣今日进谏，并非为了臣自己，也不是为了太后，而是为了君上，以及大秦！君上虽并无过错，可‘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臣实在是为秦国担忧，为君上担忧啊！若君上一意孤行，恐对一统天下大业不利，为长远计，也为大秦的将来，还请君上放下情感琐事，接回太后吧！”


    茅焦言辞激昂的说罢，重重一拜，额头磕在地上，“臣已言毕！请君上赐死！”


    嬴政静默几息，起身上前亲自将茅焦扶了起来，温声道，“以前的那些大臣，都是来指责寡人的，未尝明悉存亡之计，先生的话使寡人茅塞顿开。”


    茅焦再拜，“君上既听臣言，还请速备驾，往迎太后，阙下死尸，皆‘忠’臣骨血，乞赐君上收葬!”


    听得他那一个“忠”字咬的格外重，嬴政淡淡笑了，是“忠”，忠的不得了！


    午膳过后，嬴政亲自去了萯阳宫。


    一路上，他都在想年幼的事，想母后大雪中为他求情的模样，逃亡路上拼死护着他的模样，以及，摔死那两个孩子时，母后疯狂嘶吼到吐血昏迷的模样。


    或许，无论怎样，她都是一个爱着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