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白云司

作品:《回照青山

    两扇沉重的槅扇门推开,贴地的薄尘扬起,迎面扑过来的却是浓重刺鼻的香火味。


    老爷子甚至没发话,祝秉青便径自走到蒲团前撩袍跪下,身前的烛焰随之摇晃,在顶上汪着的蜡油里“哔剥”一声,他随之掀开眼皮,虚虚盯住最前面的牌位。


    祝邈接过竹板,将下人喝退,一回头见祝秉青一身青袍跪得端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斥道:“混账!还不将公服脱了!”


    祝秉青闻言抬手将素银腰带拆下,又解开扣子,手臂伸出,外衫堆叠在腰间,再将雪白的中衣里衣脱下叠好放在膝边,泰然正身。


    下一瞬,竹板便破风落到他的脊背上。


    “即便你是圣人钦定的朝官,也不该如此肆意妄为!”说话太急,呛风重重咳了一声,“你再是嫉恨,又如何能私自毁盐?!巢倾卵破,此事若是败露,你便能独善其身吗?!”


    人人都知贩盐利润极大,以往全权由官府经手,如今稍微放开些,寻常商户亦可凭盐引取盐贩盐。可取盐多少也有个定数,因此设巡盐御史审查取盐,是个十分紧要的职位。


    去岁的巡盐御史是礼部侍郎府里的嫡长公子,今年上任的恰恰是大房的四少爷。


    礼部侍郎从太公那辈起就与祝氏多有来往,后面堂妹嫁与左丞嫡长子,便是如今的大奶奶。


    大奶奶膝下仅祝秉鹤一子,行四。与侍郎嫡长公子同窗六载,又是表亲,自然互相帮衬。


    祝秉鹤承情选上巡盐御史,隔日便私底下邀宴,酒席之上自然无话不谈,如何从手里漏些盐换取富商手里的真金白银也不吝相告。


    两人就这么暗渡陈仓小半年,五月里却突然有一日清晨,晒盐场白花花的细盐里零零散散出现了几个黑点,像是开始腐坏的白面馒头。走近一瞧,竟是死老鼠!


    底下的人不敢怠慢,忙不迭报上去。


    “这事自然不会上达天听。祖父也当清楚,秉鹤虽冒进,却不至于愚蠢。”祝秉青从容道。


    彼时祝秉鹤甫一收到消息,便立刻调了亲信封锁盐厂。将死老鼠挑出来,又抓了几只猫狗试吃,方知这三亩晒盐场里的成盐竟全被人投了砒霜!


    后又将盐厂查了个底儿朝天。盐田虽幸免于难,三亩晒盐场却也并不是个小数目,产量几何、送往何处都是早预定下的。祝秉鹤一时焦头烂额,只能暗地里大量购置私盐官盐,明面上则加强盐引审核,拖延时间。


    凭他自己一个人短期内当然是很难补上这么大一个窟窿。别说大房,连带着左丞和侍郎府都卖了些人情。


    “你两三句话说得好不轻巧!”祝邈气极,抬手又是一板重重挥下去,“你可知因为此事左丞府落下多少话柄在人手里?稍有不慎都是结党营私的大罪!”


    “唇亡齿寒,你又何故如此不留情面?”


    祝秉青挺腰受了第三板,身子崩得很直,只在板子落下的时候有轻微的晃幅。此刻竟还微笑起来,“若非是留了情面,秉鹤修复起盐田来恐怕还要多费些功夫。”


    “你这逆子!”一连又是三下,从斑驳的红痕里渐渐显露出瘀痧,“世家族支休戚相关,即便你记恨大房占了今年的巡盐御史之职,也不该如此剑走偏锋!”


    巡盐御史一年一任,向来是由皇帝选派。虽只是个七品官,但官微权重,又与各部皆有往来,于日后擢升颇有裨益。


    原先今年是有意指给祝秉青的。可巧就巧在去岁冬月时任矩州知事的祝秉鹤返京,好一通卖惨。


    矩州地处西南山地,雨水又多,塌方泥石流常有,一般都是下放有过错的官员。但此前贬下去的知事死在了任上,恰逢左丞有意为祝秉鹤谋职历练,皇帝便指了个矩州知事。


    皇帝自是知道将初出茅庐的世家公子哥儿送去矩州多少有些不大厚道,因此在祝秉鹤返京后当即给了个膳部司的主事,听得他一番卖惨,又允了次年的巡盐御史以示抚慰。


    “祖父也明白是他占了我的,却质问我为何剑走偏锋。那我也想问问,左丞府上下沆瀣一气,为何就不肯放我一条生路?”


    去年祝秉鹤敢卖惨求职,无非是从他那好表哥那里事先知道了人选,仗着祝秉青势单力薄,又同出一府,在皇帝眼中无甚区别。


    若是换了旁人,他祝秉鹤敢吗?


    祝秉鹤上有长辈偏疼,又有表亲帮扶,仕途坦荡光明,不缺巡盐御史一职来拓宽人脉,盯着这个职位,不过是想捞些油水。


    朝中职位不总有空缺,巡盐御史一年一度的调任也讲个天时地利人和。今年的圣宠给到了左丞府,明年未必想得起他祝秉青。此刻他已懒得再提。


    只是缓缓吐了一口气,将晃动间落到地面的两只衣袖捡起来,在腰上打了个结。背上抽出来的肉楞拉抻崩裂,冒出血珠。“木已成舟,总翻旧账也没甚意思。我一向屈己待人,很是好说话。可自古长幼有序,秉鹤也实在不该在这个关头迎新妇。”


    话头转得太快,祝邈一愣,还没捋清其中关窍,“胡扯什么!往日里叫你相看你推三阻四拖到今时,秉鹤是早定下的婚事,又岂容你插手?”


    祝秉青没什么心思跟他打太极,视线虚焦平视前方,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清晰:“太常卿十月致仕,届时大宪卿是很有望擢升的。可大姐在宫里很是得宠,秉鹤又在这个关头自折身价迎娶一个罪臣之女,实在令我忧心。”


    等太常少卿顶上去,下任太常少卿会从六部郎中里挑选,郎中的位置自然空出来。祝秉鹤如今在礼部,难保他们不趁机先一步将大仪相推上去。


    左丞权柄在握,圣人又很是个心软的性子。许氏父子仍未定罪,迎许氏入门无异于自折羽翼以表忠心,届时为表体恤或补偿,顺势将礼部清吏司郎中一职空置再指给祝秉鹤也是极有可能的。


    况且祝秉青也有别的考量。许氏父子一案与大房似有牵扯,祝秉青更不可能放任许氏进大房。


    “大房贪污受贿,二房买官鬻爵。湖广堤坝崩塌,重庆府山火失控祸及村庄,”他刻意停了一停,几不可察地“嗤”了一声,“许氏父子的案子涉及税收,便也将转到比部司了。”


    祝邈自然是听出来了,祝秉青今日主动求见拿毁盐的事敲门,左不过是为了叫老爷子清楚,他祝秉青如今绝不可能任人搓圆捏扁,先一步断了祝秉鹤的路。


    祝秉青进士出身,二甲第一名传胪,殿试后直接授了刑部比部司主事,主断财政相关,如今已经积官员外郎,下一步就是郎中。只等着大宪卿让位。


    祝秉青是瞒着阖府上下,悄没声儿自己挣出来个官职,心机手段可见一斑。


    可也着实是被这一个接一个的案子砸昏了头。


    他不是不知道大房二房背地里干的那些事儿,可当官的能有几个清白的,多得是人情往来。他一贯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被摊开来放到人前又是另一回事。


    “大逆不道!”祝邈发声线已经发抖,紧紧捏着竹板指着祝秉青面门,却连挥板都忘记了,“你这畜生、你这畜生!”


    祝秉青恍若未闻,平淡道:“孙子最近实在是分身乏术,祖父也体谅体谅我罢。”


    ——这个疯子!


    他分明就是在说:我有的是手段整你们,只是腾不开手罢了!


    “当然,祖父倘若非要促成此番婚事,我这个做堂兄的不能越俎代庖,”他抬头看上去,唇角扯出一个笑来,“只是洗雪逋负,十年亦不晚。”


    “你当你是在跟谁说话?!反了你了!”祝邈厉声喝道。可背脊上也实打实出了些冷汗。


    祝秉青发疯他不能不忌惮,祝氏盘根错节,朝廷命官不在少数,即便当今圣上并不视其为心腹大患,可政敌势必借题发挥。行至高位,是一点错也不能犯的。


    许氏如今已经接进府里,下值时才跨过门槛便有下人来报。应天府里世家大族底下的人都不是白养的,想来早传遍了。


    大房里的长女是宫里的宠妃,膝下已有皇子长成,祝秉鹤并不宜娶高门。此时许氏父子未曾定罪,将许氏娶进来也就娶了,挣个重诺的好名声,还能借此摆脱结党之嫌——这是老爷子原先就打算好的。


    可若是等那许氏父子罪名落下来,许氏连坐,那左丞府就要担个包藏嫌犯的罪名。


    ——但是人都接进来了,还能送回去吗?


    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人都接进来了!


    祝邈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了两步,指尖都有些颤抖。


    旋即在祝秉青身后站定,冷声道:“你既有脸如此逼迫亲眷,也休怪我不留情面!”


    -


    第一夜里在正园匆匆歇下了,次日便去西厢房拜见了老太太。


    为了通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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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户全都打开了半扇,床上却是被厚重的帷帐裹得密不透风。


    许革音没见过老太太,甚至也没听说过,如今隔着重重的帘帐,断断续续说了些话,竟也耗了小半个时辰。而里面始终只有微薄的呼吸。


    下晌又问了下人,往大房去了,却是没见到人。


    大奶奶托辞头风闭门谢客,一连好些天,许革音与刘妈妈都没见着大房里的一个主子。


    虽说是客,却到底是将履行婚约的,行事多少要顾着左丞府的名声,不好太自由。因此这些时日里她们也只用采买的借口出去过一回,余下的时候,一封接着一封的信从侧门送出去,杳无回音。


    许氏父子原先就地押在平江吴县,初时还能探视,再过了几天便只能向狱卒打听。原以为最多关个旬余,可眼瞧着半月过去,便是父兄曾再三宽慰,许革音也察觉到端倪。还没来得及走动,上头已经下令将两人转送到了应天府。


    吴县不是个多大的地方,一向太平,上回押送至应天府的还是十年前昧了漕粮的贪官,拖了月余,最后还是砍了——满门抄斩。


    这实在骇人听闻。许家与人为善,出了此事虽说不至于墙倒众人推,可到底是避之不及,怕沾惹是非。许革音并不心寒,反而主动将家里的几个仆人遣散了,准备只身赴京,已是做好了共赴黄泉的准备。


    最后是姑姑硬将人拉住了,“从前大哥当个玩笑说给我听,你与左丞府应当是有婚约的。大户人家最重名声,抵赖不得的。傻孩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父兄在狱中还指望着你呢!”


    唯有外嫁可以独善其身,左丞府又是个势大的,即使是冲喜,许革音仍觉得自己占了许多便宜。


    大房不愿意接受她也在情理之中,但许家在应天并没有诸多人脉,想借左丞府的势,至少要先将婚期定下来。她不能干等。


    兄长倒还好,人温和些,也知道变通,父亲却实打实是个犟的,多拖一天,或许就要多受一天的刑罚。


    连日来许革音也打听到祝秉鹤房里已有两个貌美通房,想来不难打动。兴许眼下是瞧不上她的出身,但这婚事是左丞点了头的,他赖不掉。


    许革音放下梳子起身,往中庭走——若能露个脸说两句话,说不定合了他的眼缘,还愿意提一提日程。


    天色将将擦灰的时候,远远来了脚步声。听得出来跨得极大,落地的声音比寻常要更缓慢一些,趋近的速度却并不逊色。


    许革音未曾见过祝秉鹤,却知道府里成年的少爷只有两位。另一位三少爷祝秉青她倒是见过的。正待再走出几步看看来的是哪位少爷,更远处有人高高唤了一声:“三哥!”


    许革音一顿,那边前头走着的人却停也不停,后面的不得不提速。


    待那声“三哥怎的不等我”隔着道景墙传过来有些不甚清晰,许革音才走到小径中央,想着今日实在是不凑巧。


    南边抱团来了三四个丫鬟,在庭院里的每个灯柱里摆了一盏蜡烛,瞧见她的时候大概是不知道怎么称呼,微微福了福身,便低头散开。


    她微微叹出来一口气,转身准备回东园,听见丫鬟压低的声音:“那是哪里来的贵客吗?”


    “……那身衣服比我这一身都逊色些?”


    许革音抿抿唇,并不放在心上,背后却兀的有人出声:“何人?”


    许革音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去而复返的三少爷,仍是冷着一张脸。在这样的眼神下莫名有些紧张,于是干巴巴答道:“平江吴县许氏之女。”


    灯柱里的烛火遇风,跳跃的亮光在他一侧下颌骨和脖子上晃颤,被高耸的喉结截停。


    在愈暗的夜色里,许革音没法看清他的神情,却觉得比少时训斥她的教书先生还要可怖一些。于是自觉补充道:“家中长辈曾与左丞府长房定下婚约,此番……”


    “你还不知道么?”他打断。


    “知道……什么?”


    祝秉青很是沉默了一阵,“婚期定下了,就在这两日。”


    说罢,他似乎也不欲过多停留,斜跨一步,擦身之时稍微停了一停,“你父兄的案子刑部自然会秉公处理。君子谨于言而慎于行,往后不要再送信出去。”


    许革音抬头,接到他睨下来的冷淡视线,隐约觉得自己读出了他的未尽之言。


    ——勿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