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材料危机(三)

作品:《一家国营企业的伟大崛起

    外出寻找云母矿的各车间一把手在接到周龙啸的命令后就马上出发前往全国各地。


    那时候的信息传递十分不便,有些地方即便是县跟县之间信息的传递也很困难。他们是不可能像今天这样,打几个电话就能把情况问清楚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前往当地查看。


    他们竭尽所能地寻找矿源,不放过沿途碰到的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在寻找过程中往往是以县为单位,一个县一个县地找过去,直到走遍整个省。


    然而他们大多无功而返,当时的中国确实没有发现那么多云母矿脉。


    周龙啸在厂里陆续接到了几人的汇报:都没有找到云母矿源。


    眼下的希望只剩下了四川甘孜和新疆阿勒泰两处。


    周龙啸的心中很焦灼。


    负责四川区域的赵红华接到周龙啸的命令后就乘坐火车直奔四川甘孜。


    甘孜,全称甘孜藏族自治州,原属于西藏,后来并入四川省,属于高原地带。


    甘孜下面的丹巴县建国前就出产云母矿,赵红华准备先去那里看看。


    到达甘孜后,赵红华便换车前往丹巴。


    这并不是个轻松的过程。


    汽车需要经过二郎山,跨过泸定桥,越过海拔四千米的折多山,再绕行400多公里才能到达丹巴车站,而想要去县城还得走过一段山路。这段山路在当时还没有通车。


    汽车驶入车站后,缓缓停住,人们陆陆续续开始下车。


    赵红华挣扎着从大包小包的各式农产品还有家禽走兽中间挤下了车。


    赵红华很瘦弱,个头也不高,戴着一副眼镜,虽然已经三十出头了,但是长得白净,看上去还像个学生。


    一下车,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已经快要散架了。但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丹巴地处高原。海拔三千米的高原,氧气已经开始变得稀薄。赵红华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


    他走出车站,并没有见到热闹的城镇和熙攘的人群,而只有一座座的大山,心里有些发蒙。


    他拦住一个同车的人问道:“老乡,我问一下,这里是丹巴吗?”


    “是丹巴啊。”


    赵红华更奇怪了:“我怎么没有看到人啊?”


    “人都在县城啊。”


    “这不就是丹巴县吗?”


    “哎呦,这里是丹巴,丹巴县城还得往里走呢。”


    那老乡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红华有些无助。


    他再次看向四周,在车站外面有一群牵着牲口,蹲在墙根聊天的人们。


    赵红华走向他们。


    “老乡,我问一下,丹巴县城怎么走啊?”


    一个面容黝黑,脸上布满道道皱纹,身材消瘦的人抬起头来,那人看上去应有五十岁出头的样子。


    “你要去县城啊?”


    “啊。”


    那人拍了拍他身后的牦牛,说道:“你能骑我的牛上去,去一趟两毛。”


    赵红华没见过牦牛。他看着那人身后庞然大物般的牦牛,那牦牛恐怕至少也有一千两百多斤,身上的鬃毛威风凛凛像铠甲一样。


    牦牛正在低头吃草,也许是察觉到赵红华一直在打量它,它也扭过头来看着他,眼神十分地乖巧。


    赵红华心里有些打怵。


    “没有别的办法吗?”


    那老乡手指了指旁边,说道:“那边还有马,去一趟三毛。”


    “必须要骑着东西上去吗?”


    那老乡突然笑了出来,露出雪白但是不齐的牙齿,打量着赵红华说道:“你该不会是想走上去吧,你这个身板上不去的。”


    赵红华看了看牦牛,又看了看马,心中很犹豫。


    那老乡看出赵红华的犹豫,说道:“你要去就快点决定,十二点以后就过不去了。”


    “为什么十二点以后就过不去了?”


    “去县城要穿过阿恰冰大板,十二点以后那个地方有瘴气,人过不去的。”


    赵红华心一横,心道:算了,又不是豺狼虎豹,牦牛怕什么?


    他交了钱,跟那位老乡骑着牦牛动身前往县城。


    那位老乡说得没错,那段山路陡峭而且危险,赵红华想走上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光是他身体瘦弱的原因,还有高原反应。


    两人往上走了没多久,赵红华就开始剧烈的头疼,他感觉脑袋好像要炸了一样。


    许是察觉到了赵红华的不适,那老乡开始在腰间摸索,很快从腰间掏出一个折叠好的小纸包。


    他把那个小纸包递给赵红华,然后又把水壶递给了他。


    赵红华打开那个小纸包,发现里面是药片。


    “止疼片。疼,吃一片。要炸了,吃两片。”那老乡头也不回地说道。


    赵红华有气无力地说道:“谢谢啊。”


    “嘿,你们这些平原来的,适应不了我们这里的环境的。”


    “你咋知道我是平原来的?”


    “又瘦又白,你咋能似高原的人嘛。”


    赵红华吃完了药,把小纸包叠好,连同水壶又还给了老乡。


    “谢谢啊。”


    老乡接过药片和水壶,什么也没说。


    两人在中午之前赶到了县城。


    一点不夸张地说,丹巴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景观特色让人不禁流连忘返。


    但是赵红华并没有心思欣赏风景,止疼片缓解了一些头疼,但是他依旧有些头晕。


    赵红华顾不得身体的不适,直接来到了丹巴县委,找到了县委书记陈金福,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一听赵红华是来采购云母的,陈金福很高兴,当即表示愿意全力配合。


    但是当听到电子管厂的需求量时,陈金福犯了难。


    电子管厂的需求量每年至少上百吨,但是丹巴每年的产量即便是多的时候也就二十多吨,根本无法满足需求。


    陈金福想了想说道:“你们有困难,我们肯定要支持你们。而且你们来采购,我们也很愿意。但是你说的这个量,我们真的是没办法满足。丹巴没有大型开采机器,都是人力开采。每年供给你们上百吨,太困难了。”


    “我知道我知道。”赵红华赶忙说道:“你帮帮忙,想想办法,我们也急啊,部里让我们下半年开工,没有材料一开工就得停产。”


    陈金福有些为难:“不是我不帮你们,这个产量没有大型设备实在是太困难了,而且运输也是个问题,那山里都没通路的,想运出来也很困难,只能靠人背。”


    眼见对方还是拒绝,赵红华没了主意。


    他突然想起来,临走的时候周龙啸给他的那封信。


    他想了想,从包里拿出那封信,递给陈金福。


    “我们厂长给了我一封信,你先看看。”


    陈金福看了一眼赵红华,从他手中接过信。


    他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接信单位务必全力配合电子管厂解决生产材料问题。


    但是落款处的名字却让陈金福心中猛地一惊。


    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彭真。


    陈金福手捧着信,看到落款处的名字“噌”地就站了起来。


    “你放心,这个问题无论如何我给你解决。”他突然保证似的说道。


    赵红华有些吃惊,信中的内容他并没有看过。


    他点头笑道:“好好好,那就麻烦了。”


    “你说吧,现在需要我们做什么。”


    “这样吧,你带我先去开采区看看,我了解一下情况。”


    “没问题,我马上安排。”


    陈金福带着赵红华先是来到了丹巴云母矿务局,找到了局长胡长生,由胡长生带领着两人来到了丹巴县的甲居矿区。


    甲居矿区是丹巴的主要云母矿源之一。


    赵红华其实设想过情况会不太乐观,但是没想到情况那么不乐观。


    甲居矿区的开采完全是人工露天开采,矿区的工人们只能用锄头一下一下地砸下去,然后把未经过筛选的矿用筐挑出来。


    而且矿上不光缺少大型的开采设备,连有的工人手中的工具磨损地都已经十分严重。


    赵红华亲眼看到那个开采效率就明白了,陈金福说的一点没错,这个开采效率是不可能满足电子管厂的需求的。


    赵红华紧锁着眉头看着眼前的景象。


    胡长生走过来:“赵主任,那边还有一处矿脉,是浅井开采。”


    胡长生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都是这种开采方式吗?”


    “比这里好一点,原矿是用驴驮出来的。”


    “还有别的矿区吗?”


    “巴底还有一处矿区,但是规模比这个要小。”


    “比这个还小?这肯定不够啊。”


    “其实,现在找到的还有几处矿脉。”


    “还有吗?”一听还有矿脉,赵红华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对,就在上面。”胡长生往山上指了指:“之前西南地质局来勘探过了,原矿的储量大约有三十万吨。”


    “三十万吨!”


    “对,就算按照10%品位来算,三万吨的纯云母片应该是有的。但是你也看到了,现在没有开采条件,开采环境太危险了,而且人也不够,运输也是个大问题,一年供给你们一百吨实在是有困难。矿上还有些库存。要不,我们先给你们十吨?后面也先紧着你们供货,你们在问问别的地方。”


    赵红华陷入了沉思。


    他突然一脸严肃地看着胡长生:“你们现在就三个问题,第一开采困难。第二,人员不足。第三,运输困难。对不对?”


    胡长生点点头。


    “回县里,我要打个电话。”


    赵红华回到了县里,马上给周龙啸打去了电话,将情况详细地汇报给了他。


    “按照胡局长说的,丹巴的云母矿绝对是够用的,但是现在产量跟不上。”


    “我明白了,问题我都记下了。”周龙啸边说边用钢笔在笔记本上记下。


    “这几个问题我来解决,你留在那里等着接应。”


    “明白。”


    挂断电话后,周龙啸当即开始着手组织。


    他联系了部里,请部里跟四川省沟通,增加丹巴的开采人员。


    其实丹巴的云母矿开采跟电子管厂一样都是“一五”计划的重点项目,国家已经在着手规划建设了。四川省其实也早有扩大丹巴云母矿开采的计划。


    当收到二机部的消息后,四川省马上联系了甘孜,要求组织一支两百多人的队伍,奔赴丹巴支援开采。


    周龙啸接着又在厂里组织了一支四十人规模的“云母突击队”,奔赴丹巴支援。


    最后又从四方各处想办法凑来了十辆卡车,前往丹巴帮忙运送矿石。


    在各方的大力支援下,云母矿材料的解决迎来了转机。


    但是依旧困难重重。


    首先就是开采方面,没有大型开采设备,只能由人力顶替。


    他们真的是在以血肉之躯与整座山脉碰撞。


    那是一个“国家需要我,我便义不容辞”的年代。


    那群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岁的年轻矿工接到国家的任务后,脑子里便只剩下了一个想法: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支援电子管厂,支援国家建设。


    当整座大山横亘在他们面前,从他们的脸上丝毫看不出退缩,每个人的眼中闪烁着的只有昂扬的士气和毫不畏难的斗志。


    一条接着一条的矿脉被征服,开采量飞速上升。


    但是开采量上去了,怎么运输又成了问题。


    矿区当时是没有马路的,汽车进不去,最多用马车或者驴车拉出去,可是就连驴车的数量都很有限,况且这样又得绕路,运送效率大打折扣。


    云母突击队的众人望着越积越多的云母矿,心焦如焚。


    “赵主任,这样运得太慢了,什么时候才能凑够开工的料啊。”


    赵红华当然也清楚,这个效率肯定赶不上开工。


    他把心一横,说道:“走,我们把矿背下去。”


    “背下去?”


    “对,直接背下山去,不用绕土路,我们直接下去。”


    “主任,这山路太危险了。”


    “怕什么?当年推着独轮车运物资,四周炮火连天,不比这个危险?”


    软书生也能是个硬骨头。


    就甲居矿脉的陡峭程度而言,这确实是个非常困难又危险的行为。


    说完,赵红华把上衣脱下系在腰间,拿起一旁的竹筐就开始装矿石。


    其他人没有多说一句话,更没有一丝犹豫,纷纷拿起筐还是装矿石。


    于是,一支由电子管厂的云母突击队组成的运输队就担负起了运送矿石的任务。


    运输解决了,矿石的筛选又成了问题。


    丹巴云母矿当时没有选矿厂。


    于是云母突击队商议之后,决定把运送的路线更改,直接把矿石背到山脚下的马路边,在路边搭起棚子,由突击队中的女同志直接在路边选矿。选好之后马上装车送走。


    一条几乎全是由人力构成的云母矿石生产线就这样搭建好了。


    云母矿的材料问题基本算是解决了。


    在矿上,繁重的工作强度和艰苦的生活环境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严峻的考验。


    当时在矿区是没有宿舍的,云母突击队的成员和其他矿工一起住在简易搭建的棚子里,棚子门口就是山坡,出门就得爬山。每天吃的是南瓜汤,玉米窝头,大粒盐和辣椒。


    脚上的血泡一个挨着一个,一双鞋不到一个月就穿坏了。每个负责背运矿石的同志肩膀上都被编织筐的带子勒出一道道血痕。


    我们可能在今天是无法想象其中的艰辛的,但是在那个年代,那群人,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扛着共和国的工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有一天,云母突击队早晨吃过东西后又像往常一样开始往山下运矿石。


    直接从山坡下去的路很陡峭。那其实已经不能算路,路上遍布碎石,稍有不慎就容易滑倒。


    突击队中的孙福生从早晨起来就感觉身体不对劲,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依旧跟着队伍开始往山下运矿石。


    身体的不适越来越严重,他感觉有些力不从心,肩上的矿石也变得异常沉重,慢慢地他落后在队伍后面。


    其他人着急运矿石,并没有注意到他。


    他开始觉得脚下发软,额头也冒出了虚汗。


    很快,他感觉有些睁不开眼。他使劲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依旧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去。


    身上的力量好像在被什么东西往外抽一样,孙福生感觉浑身瘫软。


    很快,一阵强烈的晕眩感传来。


    他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地上。


    繁重的工作,营养不良加上高原氧气稀薄的环境终于让他坚持不住了。


    幸运的是,他并没有晕倒太长的时间便醒了过来。


    他躺在地上,睁开眼看了看周围,周围尘土弥漫,筐里的云母矿石已经散落四处。


    他想站起来,但是感觉浑身无力。他用手撑着地面,尝试了几次,但是都失败了。


    “不行,不能倒下,国家在期待着我们,人民在期待着我们……”他小声地自言自语。


    人的意志是很奇怪的东西,在纯粹利他的动机下,往往可以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真的重新又站了起来。


    孙福生嘴里喘着粗气,把散落的矿石装回了筐里,又背上了编织筐,弯着腰向山下走去。


    他下山的时候碰到了折返回山上的其他同志。


    赵红华察觉到他好像有些不对劲,朝他喊道:“福生,实在太累就歇会。”


    两人之间有一段距离,赵红华并没有看清孙福生的情况。


    孙福生依旧低着头弯着腰,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没事。”然后就继续往山下走去。


    孙福生终于坚持到了山下,把筐里的矿石“哗啦”一下倒在了矿堆上。


    矿堆前的女同志们正低着头忙着分拣。


    一位女同志抬起头来,说道:“喝口水,歇……”


    那位女同志话还没说完,接着就失声尖叫出来。


    孙福生摔倒时额头被划出一道口子,半张脸已全是鲜血。


    “福生,你怎么流血了!快来人啊!”


    众人一下子都围了上来。


    “快,先清理下伤口。”


    一位女同志拿着湿毛巾轻轻擦拭孙福生脸上的血。


    孙福生有些站不住,直接坐在了地上,他扭过头去,看着刚刚离去的卡车,笑了出来。


    注:关于云母矿,我国政府方面从没有单独披露过云母矿每年的精确产量,但是根据USGS2023年估算的数据,我国的云母矿产量(包括合成云母和天然云母)应该已经超过世界总产量的50%,位居世界第一。现代化的开采设备使得效率大大提高。


    我们再也不用背矿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