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管厂宣布亏损的消息在厂内同样引起了轩然大波。


    电子管厂的员工从骨子里带有一种骄傲，他们也确实有这个资格。


    虽然这些年厂里经营困难，但是他们从没有放弃内心的骄傲，只把厂里目前的困境看作暂时的，毕竟电子管厂就是从无数的困难中走出来的，他们相信电子管厂迟早能摆脱困境。


    所以当张卫东宣布电子管厂已经处在严重亏损的状况中时，全厂一片震惊。这个消息就好像在每个人的心中投下一颗重磅炸弹，他们无法接受。


    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张卫东刚刚在台上宣布完这个消息时，下面顿时就喧闹起来。职工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直接站出来质疑张卫东。


    “去年厂里不是还上缴了1500万吗？怎么你一当厂长就亏损？”


    “就是，咱厂一直都是盈利的，怎么你一当厂长就开始亏损了？”


    “你行不行啊，没能力趁早滚蛋。”


    “赶紧让克祥厂长回来吧。”


    “怎么就会突然亏损？钱是不是让你们领导都贪污了？”


    下面的哄闹声尘嚣直上，各种质疑声迎面扑来。很快质疑声就变成了言语攻击。


    有厂领导让保卫科去维持秩序，但是被张卫东制止了。


    张卫东站了起来。他走到台前，站在所有人的面前，承受着他们的指责和谩骂。


    谩骂声像浪头，一阵高过一阵。


    但是张卫东只是沉默。


    有员工见到张卫东不说话，跳到凳子上，喊道：“大伙都安静一下！都安静一下！我们听听他怎么说。”


    等员工们都安静下来以后，张卫东把厂里盈亏的实情以及为什么之前账目上还是盈利的原因在全厂面前做了详细的报告。


    听完张卫东的报告，下面鸦雀无声。


    张卫东继续说道：“去年我们确实还上缴了1500万，但是其实那不是咱厂的盈利，是国家拨给我们的工厂福利费，新产品试制费，抗震加固费，知识分子住房费等等拨款凑够的。而且咱厂其实并不是从今年刚刚开始亏损的，是从几年前就已经开始亏损了。是因为有国家拨款，所以才一直勉强支撑着。”


    张卫东的报告结束，台下如死一般的寂静。


    厂里亏损的消息就像一记闷棍，重重地砸在厂里每一个人的心头。让所有职工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会议结束后，职工们全都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厂里亏损的消息对他们确实是不小的打击。


    整个电子管厂都笼罩在一层消沉的气氛中。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们看到，这种军工单位的员工对企业的忠诚度确实跟民企是不太一样的。


    这周五的下午，张卫东一如往常待在厂长接待室里。


    电子管厂里，每周五的下午是厂长接待日。这天下午，厂长无论有什么事情都必须待在接待室里，以方便员工当面向厂长反映问题。


    这个规定还是周龙啸在建厂时就定下的。历任厂长皆严格地执行。


    张卫东抱着厚厚一摞文件来到厂长接待室。


    他一个人坐在厂长接待室里，面对着桌子上摆放的厚厚的一摞文件，有些焦头烂额。


    他试图设计出一套既行之有效但是对厂里的员工又影响最小的改革方案。


    但是他发现依照电子管厂的情况，这个很难两全。


    想要保住电子管厂，他必须像张克祥砍掉生产线一样“心狠手辣”。而他设想的改革方案更加大刀阔斧，几乎涉及到了厂里每一个部门。想要不对厂里的员工造成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


    张卫东胳膊拄在桌子上，用手支撑着头。他有些痛苦。


    他正在苦思冥想，一名大概三十岁的男职工走了进来。


    “厂长？”


    张卫东抬起头来，看向对方。


    “哦，你要反映什么问题？”


    那人搓着手，扭扭捏捏地走了进来。


    “厂长。”


    “嗯。”张卫东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人瞅了瞅张卫东，又低下了头，然后又瞅了瞅张卫东。


    张卫东有些着急，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说啊。”


    那人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厂长，我……我是来给你道歉的。”


    “啊？”


    “前几天，开大会的时候，我在底下骂你来着，还让你……让你滚蛋。”


    说到“滚蛋”两个字的时候，那人的声音明显小了下去。


    一听是因为这件事情，张卫东苦笑一声。


    “没事，我不怪你们。你去忙吧。”


    说完，张卫东低下头继续看文件。


    那人站在原地并没有离开。


    张卫东抬头看他还没有离开，问道：“还有事情？”


    “就是我那件劳保服啊，今年本来厂里该给我换新的了。我就不换了，男人嘛，缝缝补补又三年，穿破点无所谓。厂里现在困难，能省点是点。”


    张卫东听完愣了一下，低头又是苦笑一声。


    “劳保服啊是厂里该给你们发的福利，既然是该给你们的就不能不给。况且厂里现在的困难，省下这点钱也解决不了。今年的劳保服你该换就换。”


    “厂长，我……”


    张卫东摆了摆手：“去吧，去忙吧。”


    那人低下头，无奈地离开了。


    那人前脚刚一出门，一群女员工就乌央乌央地进来了。


    她们大概有十几人的样子，既有二十出头的，也有三四十岁的。


    张卫东一看这阵势，心里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厂长。”


    “怎……怎么了？”张卫东有些紧张。


    领头的一名女员工凑到张卫东跟前，小声地问道：“厂长，咱厂里现在亏多少钱啊？”


    张卫东一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位女员工想了想说道：“我们几个打算下班后去捡破烂卖钱，支援咱厂。你能不能让财务处专门开个窗口，我们到时候好有个交钱的地方。”


    张卫东听完大惊失色。


    “你这不胡闹嘛！”


    “不是胡闹，厂长，我们都认真的。”在场的女员工们纷纷点点。


    “绝对不行啊！那咋能让你们下了班去捡破烂卖钱支援咱厂呢？”


    “我们也不会别的……”


    “你会别的也不行啊！让自己厂里的员工下了班捡破烂养活厂里，你这不打我这个厂长的脸嘛。这要传出去，我得让人骂死啊！”


    “厂长！”


    “哎呀，厂长！”


    “厂长！你就同意吧！”


    一群女员工一下子就围了上来。


    “绝对不行啊！”张卫东斩钉截铁地说道：“去去去，赶紧回去，我这忙着呢，别给我添乱。”


    女员工们一看张卫东不同意，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让自己的员工出去捡破烂养活厂里，这事要是真的付诸实践，他张卫东的脸就算是丢到姥姥家了。


    女员工们走后，张卫东想起刚才就生气，气着气着他突然就笑了。


    他叹息地摇了摇头。


    那群女员工走后，又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员工走了进来。


    张卫东看着他，那位男员工也看着张卫东。


    他走到张卫东面前，也不开口说话。


    张卫东眨了眨眼：“怎么了？”


    那人低下头，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那是一把钱。


    “厂长，这都是我每天省一毛攒下来的私房钱，都交给厂里。”


    “啊？不行不行，这我不能要，你快拿回去。”


    “你别嫌少，厂长，我工资都交给家里那口子了。这都是我每天中午少吃一点攒下来的，她不知道。我都给厂里。”


    “不是少不少的事，这我不能要。况且……这不少啊！你怎么攒下来这么多的？”


    “你拿着吧，厂长，厂里现在有了难处，我也没别的办法。”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你快拿回去。”


    张卫东说着就要把钱塞回那人手里。


    那人躲开张卫东，扭头就走。


    “不行，这钱我不能要！”张卫东说着就追了上去。


    张卫东追到了门口，一把抓住那个人。


    “你快拿回去，这钱……”


    下一秒，他就愣住了。


    在厂长接待室的门外已经站满了人。他们排着队伍在门外等候，队伍从厂长接待室往外延伸，一直排到了正门楼的外面，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尽头。


    “厂长，大伙都想尽点心意，这钱你就拿着吧。”


    张卫东看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队伍，愣在那里。他的心绪剧烈地起伏，无能的感觉和对员工忠诚的感动交替在他胸中涌动。


    他把手中的钞票塞回了那人的手中。


    “大伙儿的心意我都心领了，但是厂里不能靠你们出钱来维持，都回去吧。”


    “厂长，你就收下吧。”


    “是啊，厂长，收下吧。”


    张卫东没有再说什么，他摆了摆手，转身走进了厂长接待室，把自己锁在了里面。


    他背靠着门站在门口，低下头看着大理石的地面，不由自主地死死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