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白色空间里浮沉。


    姜随能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并不舒适的病床上。


    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旧物，困囿于一具衰颓的、不属于自己的躯壳里，日复一日凝视着苍白的天花板。


    稍一活动，四肢百骸都牵扯着钝痛，唯有那双尚能勉强翻动书页的手指，是这具残躯上唯一不受病痛折磨的自由。


    这具风中残烛般的身体属于另一个次元的陌生人，一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绝症患者。


    而她，姜随，一个本该在自己的世界里恣意快活的年轻女孩，却在一次意外后，灵魂挣脱了失去生息的肉体凡胎，穿透了次元壁垒，最终附着在这具濒死的躯壳之上。


    无法动弹，无法交流，感官日渐迟钝。唯一的慰藉，便是手边那本不知从何而来的书。


    书的封面设计得肉·欲横流，人物形象大胆露骨。书名用烫金花体字书写，笔画的尾巴妖娆地勾缠过画面上每一个近乎赤裸的男性躯体。


    书籍入手厚重，装帧奢靡得古怪，内页纸张却透着一股奇异的陈旧感。


    翻开一看，里面的世界背景竟与她先前所处的社会环境高度相似——同样的城市风貌，同样如雷贯耳的几大豪门家族及其企业……


    莫非她其实是小说里的人物，只是现在觉醒穿越了？


    可通读全书，也未曾发现任何有关于“姜随”的痕迹。


    或许是作者懒得构筑世界观，直接套用了现实设定吧。


    彼时彼刻，她没有更多余裕去深究。手边再无他物可以消磨这被禁锢的、日渐流逝的生命，于是，这本充斥着黑暗与暴力的耽美小说，便成了她打发最后这段无望时光的唯一方式。


    书中的故事围绕一个名叫“秋瑾凝”的漂亮男孩展开，附加在他身上的，是以爱为名的强制、凌虐与无边的绝望。


    姜随起初只是百无聊赖地翻阅，权当打发时间。然而越往后读，越是心惊肉跳，直至怒火中烧。


    这本所谓的“小说”，与其说是男人之间跌宕起伏的情感故事，不如说是一份令人脊背发寒的罪恶实录。


    几个所谓的“攻”如同盘踞的毒蛇，用权势与暴力将那位名为秋瑾凝的主角受紧紧缠绕，用尽各种卑劣手段将其逼上绝路，几近窒息。


    字里行间满溢的痛苦和屈辱，几乎要透过纸张渗透出来，让她这个置身事外的“读者”都感到强烈的生理性不适。


    姜随强忍着恶心，又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好奇与愤怒，断断续续地读完了它。


    合上书页的那一刻，心力交瘁的她只剩下对那个男孩无尽的同情与怜惜，以及对那些施暴者们刻骨的唾弃与憎恨。


    身体的衰败不可逆转。


    某一天，尖锐的警报声刺破了病房的寂静，模糊的光影在姜随眼前晃动，有人大声呼喊，器械被匆忙推来。


    “病人血压骤降！”


    “心率……快！准备除颤！”


    “肾上腺素……”


    混乱中，姜随感到有冰冷的仪器贴上胸口，电流带来的剧烈震颤让她本就脆弱的身体猛地弓起，随即又无力地落下。


    “不行了……”


    “各项生命体征都在消失……”


    虚浮的意志被抽丝剥茧般剥离，弥留之际，她似乎听见医生带着惋惜的低语：


    “……尽力了，通知家属吧。”


    最后的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


    “呼——！”


    姜随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她茫然环顾四周，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触感温热而真实，心跳强烈，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属于她自己的身体！


    年轻的、充满活力的、没有任何病痛折磨的、完完整整属于姜随的身体！


    她不是应该在那间ICU里，随着那具陌生的躯壳一起消亡了吗？


    姜随手脚并用地从床上滚下来，扑到书桌前抓起手机，指尖颤抖着点亮屏幕——赫然是她记忆中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就是今天，几个小时后，在那个雾气渐浓的傍晚，她会在家附近的街角，被一辆失控逆行的汽车撞得粉身碎骨，当场死亡。


    难道她又重生了？不仅从那个濒死的异次元身体里解脱出来，还恰好回到了自己命定的“死期”当天？


    这时间点掐得，未免也太刁钻了些！


    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命运的强烈不甘在她心中交织，像两股激流，冲撞着她脆弱的神经。


    脑海中闪过上一世血肉模糊的惨烈景象，那种死亡瞬间的冰寒与绝望又一次攫住了她。


    姜随咬死牙关，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扼杀在摇篮里。


    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重蹈覆辙！既然命运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就要牢牢抓住，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还有小半天……”姜随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后怕，那是一种对死亡本能的恐惧。但很快，这恐惧就被坚决所取代，“既然是被黑暗中逆行的车给撞死的……不走那条路就行了！”


    对！只要避开那个既定的死亡路线和时间点，她就能活下去！


    抱着这个简单却至关重要的想法，姜随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开始了这注定不眠的一夜。


    夜幕如期降临，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寒意。


    女孩没有像之前那样，因为轻微的失眠选择出门散步透气，而是将家里的门窗全部检查了一遍，确认紧锁后，才披上一条柔软的羊绒毯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窝进客厅的沙发里。


    她撕开一包薯片，对着电视屏幕上根本看不进去的搞笑综艺，“咔嚓咔嚓”麻木地啃着，企图用这种方式驱散内心深处那股无孔不入的不安，以及对那即将到来的“死亡时刻”的恐惧。


    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一夜，就这样在极致的煎熬中，一秒一秒地熬了过去。


    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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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悄然来临，然而姜随依旧不敢有丝毫放松。


    她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心里默默祈祷了无数遍，双手甚至下意识地合十，对着空气里并不存在的神明不停地碎碎念叨着不成章法的祈求，只愿能平安渡过此劫。


    就这样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又熬过了一个漫长的白天。


    直到手机上的时间，真真切切地又一次越过了上一世她遭遇车祸的那个定格数字，确认自己真的安然无恙到达了死后的第二天，姜随脑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稍稍得以松懈。


    “很好……”


    少女如释重负地长长吁出一口气，松开自己因长时间保持合十状态而有些僵硬发麻的双手。


    揉了揉由于极度紧张和不停向虚空祈祷而阵阵眩晕的额头，姜随感觉自己的脑浆差点都被晃匀了。


    缓步走到穿衣镜前，看着镜子中那个眼下乌青、双瞳因缺乏睡眠而显得有些涣散、头发也乱糟糟的自己，不由得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这场长达三十六个小时、几乎榨干她所有精神与体力、被迫保持清醒的漫长守候终于结束。姜随双腿发软，脚步虚浮地摸到卧床边，如释重负般轰然倒下，瞬息间便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足足一天一夜。


    再醒来时，屋外已是艳阳高照、鸟语花香。


    下床拉开纱帘推开窗，温暖的金光顺势倾泻而入，洒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楼下花园里传来清脆的鸟鸣和孩童隐约的嬉笑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翻新后混合着青草与花朵的清新芬芳。


    风轻云淡，恍如隔世。


    理智告诉她，危险可能并未完全解除，命运的轨迹是否真的就此彻底改变，还未可知。


    但至少，她确实、真切地平安渡过了上一世的死劫。


    巨大的后怕感与失而复得的庆幸交织在一起，让姜随鼻头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湿热了。


    居然有些想哭。


    劫后余生的感觉太过强烈，姜随的精神还有些恍惚，甚至潜意识里不太敢轻易踏出家门。


    她趿拉着毛绒拖鞋，双腿发虚地走出卧室，本想去厨房倒杯水喝，却敏锐地捕捉到客厅里隐约传来略显嘈杂的人声和伴随着轻松调侃的笑语。


    心中警铃骤然大作。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姜随顿时停下了脚步，猫着腰，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家里来客人了？听上去……似乎还是那种很受欢迎、气氛热络的类型。


    姜随靠在门后，微微蹙眉。


    毕竟之前她死的早。


    上一世的今天，她已经化作一滩血泥，被送进冰冷的太平间了。


    在这之后的日子，她可完全没有参与过。


    事实上，关于自己的一切，在那本诡异的小说里，就算扒着书页，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抠开看，也寻不到半点踪迹。


    她和她周边的人，都是些彻头彻尾的小透明，连名字都未曾被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