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掩杀机 密道藏锋
作品:《幽堂昼深》 天刚破晓,曈曈日光透过云层落在松针上,深褐色的松针泛起凌光。有几缕单薄的金光挤进繁密的松针,穿过松林落在屋梁,宁静地躺着。
日子过去半月之余,檐上雪已悉数融化,此时梁上紧挨着一排灰喜鹊,灰蓝色尾羽为木讷的小屋平添几分生气。
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屋梁上,打破了这一派祥和。灰喜鹊纷纷四散,飞进松林,再不见踪影。
一双素手握着榆木榔头,霁色宽袖被挽起固定在手肘处,露出截光洁的小臂。祁云岫攀在木梯上,打定主意今天必要葺好这片漏雨的屋顶。
“先生当心,莫要跌下来。”阿寒站在一旁扶着梯子,神色忡忡地仰头望向祁云岫。
“你扶稳便是。”
祁云岫并未回头,只是扬声喊道。他抬起手臂,又沉沉放下,榔头砸在屋顶新增的木片上,沉稳而有力。
日头就在这声声闷响中悄然升起,挂在高空,不再被繁密的松针遮挡。
祁云岫趴在梯子上向林中远眺,莫名觉得今日的松林比素日里躁动,林中鸟雀总不安分地在各枝头间飞来飞去。他并未在意,觉得大抵是雪融后鸟儿们精力旺盛了许多。
总算修补完这片漏洞,祁云岫心满意足地爬下木梯。这些时日,他已然将屋里屋外清扫了一番,小屋周遭的积雪早已被除去,十几块形状不一的石板歪歪扭扭地嵌在泥地里。
祁云岫接过阿寒递来的手巾,认真地擦了擦手指上的泥子,那双手又恢复素净。
阿寒扛起木梯跟在祁云岫身后,一身黛色短衫在他身上平整服帖,那是祁云岫前些日子特意为他改制的裳服,原是祁云岫昔日旧衣,今着于他身,恰如量身而作,全无不合体之处。
自阿寒至此,已半月有余,如今他身上创口愈合大半,常自告奋勇为祁云岫分担些琐屑之务,祁云岫自是欣然允之。
阿寒将木梯靠着屋外墙轻轻放下,环顾一圈。
小屋前栽碧梧,后种翠竹,前檐宽阔,北用暗窗。他曾问过先生为何如此布置,祁云岫只道:“春冬闭之,以避风雨,夏秋敞开,以通凉爽。”
木槿漫栽,汇成一圈篱落,祁云岫对这处最为心仪,他说夏时花开,满庭芳菲,香飘四远,悠然自得。
“我要去采药了,你在家中也莫歇着,今日晌午想吃什么蔬菜,你先洗净备着。”祁云岫背起门边的竹编背篓,正欲出门。
“是,先生。”
应是天公不作美,祁云岫刚朝外迈出两步,就感到一颗水珠滴落到脸上,冷冽之意在肌肤上化开。
疏雨漏梧桐,淅淅沥沥的雨丝从晦暗的天穹落下,打在碧绿桐叶上,敲出“滴答”声。刚升起的朝阳此时已被层云遮住,只几缕曦光从云隙中漏出来。
“先生,”阿寒疾步跟来,为祁云岫撑开一柄油纸伞,遮住断断续续落下的雨丝,“披件袍子吧,天寒地冻,莫要受了凉。”
少年将竹制伞柄塞进祁云岫手中,转身穿过雨幕冲进屋子。
祁云岫单手撑伞站在雨中,静静望着屋门口的方向。须臾,木门被推开,阿寒抱着件玄色长袍向祁云岫奔来,他将衣物紧紧护在怀中,躬身埋头奔向祁云岫,蒙蒙雨丝无一滴沾染衣袍。
阿寒于祁云岫身前驻足,散开长袍为他披上,他比祁云岫矮三寸,系衣带时微微仰头。
祁云岫不语,垂眸看着那双系结的手,比初来时白净不少,血痕早已淡去,如今余有浅淡的草药香。
他忽而想起,少年初来那日他为其擦洗身子,发现雪白的肌肤上布满了陈伤——刀痕、鞭痕,交错全身。
“好了,先生。”阿寒仰头望对方的眼睛。
祁云岫回过神。
“走了。”
祁云岫待阿寒为他整理完衣襟,转身走进潇潇风雨。
阿寒站在原地,目送那抹身影渐行渐远,明黄色油纸伞化为一粒黄豆大小,继而便隐入森郁的竹林消失不见。
雨势渐稀,空气中氤氲着水汽,夹杂泥土气息,祁云岫缓步而行,竹篓随着他的步子在背后晃荡,篓中药材也随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阿寒的伤近乎痊愈,已无需太多草药,祁云岫只采了几株川乌与红花,便欲返程。
少年在他身边住了半旬有余,这些时日里没少让他忧心。祁云岫发现小孩手脚灵便,也还算聪颖,偏偏身子骨弱,总时不时咳嗽,身上的上好了大半,咳嗽的毛病却迟迟不见好转。
思及此,祁云岫又在林中寻了几株补身子的草药捎上,打算给小孩好生补补。
他踩着湿润的泥土返程,竹篓里躺着几株新采的川乌,松茸菌的清香混着雨后的草木气,在空气中浮动。
太静了,祁云岫忽然想。
行至竹林边缘,他倏然驻足,指尖无意识摩挲过竹篓背带。方才还啁啾的鸟雀,此刻竟一声不闻。连风都凝滞,唯有竹叶上积雨滴落的声响,一声,两声。
他抬头望向松林方向——那里本该有灰喜鹊闲飞,可此刻树冠纹丝不动。
不对劲。
祁云岫反手将油纸伞收拢,衣袖一卷,明黄伞面瞬间隐没。他闪身贴向最近的粗竹,后背紧贴冰凉竹节,呼吸压得极轻。
“沙……”
几不可闻的摩擦声从竹林边缘传来,像靴底碾碎枯枝。
祁云岫缓缓侧首,从竹叶间隙朝小屋的方位望去——
人影。
墨灰身影如雾般在林间游移,至少七八个,无声地呈扇形向小屋合围。
这些人并非明目张胆地紧贴屋子站着,而是分散在四面八方,隐匿在距屋子不远的树木灌丛后。
祁云岫定睛,这些人皆身着墨灰色直裰,衣领处绣着金色纹样,不过相隔甚远,他看不分明。但他看见,这些人蒙面佩刀,身型约莫八尺,举手投足有习武之人的风范。
自他入山归隐以来,此处便渺无人迹,除去误入此地的阿寒,沉清斋何时如此热闹过?
祁云岫哂笑,很快又转而蹙眉,他将视线转移至小屋——阿寒还在里面。
眼下这群蒙面人只是围堵着屋子,并未表露出下一步动作的迹象,不知是在等屋中人出来,还是在等一声令下冲进屋子。祁云岫正想着,忽而看见其中三个蒙面人将手放在腰间刀柄上,弓背低头,轻步疾行。
他们正在急速靠近屋子。
祁云岫心想不妙,阿寒在屋里必会被这群人捉住。他正欲起身,骤然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抓上自己的左肩。那只手使力,将他按回原处。
“先生。”
祁云岫急忙偏过头,对上一双清澈的桃花眼。阿寒此刻就站在他身侧,目光坚定,祁云岫甚至从中感觉到一丝不属于少年的沉稳。
“此处不便说话,先生随我来。”
阿寒的手从祁云岫肩上滑下,落到对方手腕上,抓着祁云岫轻手轻脚地退至竹林深处。
他们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阿寒终于止步,松开祁云岫的手。
“你怎么出来的?”
祁云岫迫不及待地问,他直直望着那双桃花眼,不放过其中任何一丝神色。
阿寒抬手为祁云岫撩起垂落在耳侧的发丝,将其别至耳后:“我原是坐在院里择菜,听见松林中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心中存疑,就躲进竹林,想伺机行事。”
他低下头,接着道:“先生,方才我很害怕,怕你归时被他们发现。”
阿寒的声音愈来愈小,似是在后怕,方才祁云岫险些冲出竹林,将自己暴露在那群蒙面人跟前。
“这些人来得蹊跷,”祁云岫说,他淡眉颦蹙,若有所思,“你看清他们衣服上的纹样了吗?”
阿寒略有迟疑,不确定地说:“看得不算分明,不过……”
他弯腰捡起一截木枝,在泥地上绘出个图案。
“是用金线绣成的纹样,似花非花,似鸟非鸟,有阴阳相生之相。”
祁云岫看着地上由阿寒缓缓勾勒出的纹样,眉眼间忧色又凝重几分,他深吸一口气:“我见过此图。”
说罢,他不再看那图案,而是抬头望着叶片上滴落的水滴。他见过此图,多年前在千灯郡遭人绑架时。
雨已经停了,只剩残留的雨珠滑过繁密的枝丫,二人皆沉默,林中便唯残雨穿林打叶声,似乎此时这是唯一能昭示时间流逝的证据。
“我们得走了,”祁云岫率先打破这沉寂,抬手拭去落到自己眉间的雨滴,“他们见屋中无人,定会寻至竹林,我的竹篓和伞还落在竹竿后,他们察觉异样必会寻来,我们须立即离开此处。”
语毕,他环顾四周,确认了方位:“我知松岭有幽僻处,可暂容身,你且随我来。”
阿寒寸步不离地跟在祁云岫身后,踩着先生衣摆扫过的竹叶前行。祁云岫玄袍垂肩,素服虽简,却被此人衬得风雅端方,即便赶路,依然从容不迫。
“先生,他们是来寻你的吗?”
祁云岫并未遑缓,边走边回应阿寒:“是。”
说罢,他似是想起什么,轻瞥了眼少年,又补充道:“也不一定。”
二人于竹林中穿梭,即便祁云岫对此地颇为熟悉,也仍是费了一个时辰才领着阿寒出了竹林。
竹林与松林接壤,中间是片平坦的草坪,只零星几丛灌木点缀其中。祁云岫走到一丛灌木前止步,细细端详。
阿寒四处打量,不解其意。此处地势低平,亦无巨石草木遮挡,何以藏身?
只见祁云岫俯身蹲下,素洁的手指插进湿润的泥地,将表层泥土翻开。
一块深褐色巨石逐渐呈现在二人眼前。
“来帮先生将此石移开。”祁云岫对阿寒道,双手已摸上巨石边缘,似要搬起巨石。
阿寒急忙上前摸上巨石另一侧,这巨石比他想的还要沉。
他手臂使力,喘息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于额间簌簌冒出,浸湿了墨染般的眉眼。力竭筋疲之前,巨石总算被搬离一尺,刚好够一位男子过身。
阿寒低头看着那尺空间,底下竟是条地道!
他恍然侧过脸望向祁云岫,此人依旧神色平平,看不出什么情绪,仍是一贯的清冷之相。方才搬了那么沉的石头,此时也不见疲惫之态,连呼吸都那么自然。
“我先下去了,你找点杂草将洞口堵住,然后跟上来。”
祁云岫丢下一句话,轻飘飘地跳入了地道,霁色宽袖在身后扬起,似片云,旋即消失不见。
“好的先生。”阿寒忙不迭应道。
他走到旁边的灌木前连根拔出一团,又跳进地道,仰头小心翼翼地将洞口填平。最后一抹天光被草木遮盖,整个地道陷入寂静的黑暗中。
“先生。”
阿寒摸黑着往前挪步,一只手扶上凹凸不平的地道内壁。无人应答,他竭力适应着昏黑的环境,心中一紧,慌忙朝前跑动几步,呼道:“先生?”
“先生,你还在吗?”他又试探着问。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昏暗和清寥的寂静。
正当他心说不好,欲冲向前一探究竟时,隧暗倏明,火光乍现,恍若流萤堕渊。光晕摇曳间,他窥见了祁云岫隽秀的眉眼。
祁云岫不知从哪里捡来一盏青瓷油灯,手还停留在点灯的姿势,忽明忽暗的火晕在他的指尖跃动,阿寒看不分明。
“方才找灯去了,唤我何事?”祁云岫放下指间柴火,将油灯递给阿寒。
阿寒微怔,接过灯,伸手挠了挠头:“先生一直不应,我怕先生出事。”
祁云岫闻言轻笑,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我不会丢下你的,放心。”
“我们还有一段路要走,可先在此处歇息片刻。给你采的草药丢在竹林里了,今日先委屈你将就一宿。”
祁云岫倚着墙坐下。奔波一路,他早晨束的发簪已摇摇欲坠,索性伸手取下素玉发簪,乌黑的发丝如瀑般垂下。
“明日我回去一趟,届时再替你换药。”
祁云岫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哄小孩,阿寒不自觉地走上前贴着他坐下。
“先生,我无碍的,”阿寒说,“我已愈大半,先生不必再为我费心。那群人来势汹汹,恐对先生不利,我们不若及早离开松岭?”
阿寒将油灯置于二人之间,青瓷在火光下散发出温润的亮泽,他就着瓷光偷窥那人垂落在肩的长发。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发丝一定很软,不知摸起来是否果真如此。
“先生,阿寒先来为您束发吧。”阿寒清澈的桃花眼直勾勾地望进祁云岫的眼睛。
祁云岫朝阿寒摊开手心,一支素玉发簪低调地躺在那里,无过多藻饰,就和祁云岫此人一样。
“我还有一珍要之物落在家中,需得回去一趟。”他漫不经心地移开眼,看向地上的油灯。
“此行凶险,你留在安全之地待我归来即可。”
阿寒取过掌中发簪,残余着草药香的手穿过细软的发丝,轻拢慢束,指间微颤。簪入青丝,颤巍巍悬起乌黑的长发。
“阿寒和先生同去。”他攥紧了袖口,那里藏着一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