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命运
作品:《莓痕漪光》 孤儿院大厅。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孤儿院略显空旷的大厅,在光洁但有些磨损的瓷砖上投下窗格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啊,陈~莓~”一个扎着羊角辫、约莫五六岁的女孩,小芸,双手叉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凑近一个独自站在窗边的女孩。那女孩有着一头罕见的、如雪似霜的齐肩白发,同样年纪,却显得格外沉静。
小芸歪着头,故意拉长了调子,声音像带着小刺:“你是不是老奶奶啊,一头白发,哈哈哈~”她说完,自己先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有些刺耳。
被唤作陈莓的白发女孩缓缓转过头。她的脸小小的,皮肤是近乎透明的苍白,衬得那双眸子更加幽深——那是两泓不属于孩童的、深邃的暗红色。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小芸,长长的白色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的涨红,也没有委屈的泪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小芸身后的几个孩子,有的跟着哄笑起来,有的则眼神躲闪,偷偷瞟向陈莓又飞快地低下头,抿着嘴不敢出声。他们都知道小芸是孩子王,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显得“不合群”,即使心里觉得陈莓有些可怜。
“小芸!你在干什么?!”一声带着薄怒的呵斥响起。刘姨,一个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匆匆从走廊那边走过来,手里还拿着块抹布。“都散了,都散了!像什么样子!赶紧回宿舍睡午觉去!”她挥着手,像驱赶一群聒噪的小鸟,语气不容置疑。
小芸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嗖”地一下从陈莓身边弹开,边跑边回头做了个鬼脸,生怕被刘姨抓住教训一顿。其他孩子也立刻作鸟兽散,大厅里只剩下陈莓和刘姨。
陈莓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小芸跑开的背影,那双红瞳里映着窗外的光,却深不见底,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与她无关。
刘姨走到陈莓面前,蹲下身,粗糙却温暖的手轻轻扶住陈莓瘦削的肩膀,声音放柔了:“他们没怎么你吧?”她仔细端详着女孩平静得过分的脸。
陈莓轻轻摇了摇头,几缕银白的发丝随着动作滑落颊边。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刘姨。
刘姨叹了口气,伸手想替她捋顺头发,又怕惊扰了她似的,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唉,他们也不是有意的,都还小,不懂事。别往心里去啊。”话一出口,刘姨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安静得不像话的孩子,明明也是“还小”的一员。
陈莓垂下眼帘,长长的白色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安慰。
刘姨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轻快了些:“对了小白莓,差点忘了正事!你上学的日子快到了!我们去张院长那儿,办理一些上学需要的东西好不好?”她期待地看着陈莓。
陈莓抬起红瞳,安静地思考了几秒,然后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白色的发梢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刘姨看着她那白绒绒的小脑袋乖巧地晃动,心尖儿瞬间像被羽毛扫过,软得一塌糊涂。“哎哟,我们小白莓怎么这么可爱啊!”她忍不住伸出手,像揉一团新雪似的,两只手轻轻捧住陈莓冰凉的小脸蛋,带着喜爱又有点恶作剧的心情揉搓着,“快让刘姨揉揉!”
“唔……”陈莓的小脸在刘姨的手掌里被揉得变了形,像一块柔软的面团。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红宝石般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点真实的困扰和无奈,小嘴被挤得嘟了起来。
“差不多行了,你看小陈莓被你揉成什么样子了。”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传来。张华阳院长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脸上是和煦的笑意。她身形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整个人透着一种知识分子的儒雅。
“好好好,院长。”刘姨意犹未尽地松开手,但手指离开前还是没忍住,在陈莓恢复原状的脸颊上飞快又轻巧地捏了一下,发出满足的喟叹:“——真弹!”
陈莓立刻抬起小手捂住被捏的地方,红瞳睁得圆溜溜的,带着一丝无声的控诉看向刘姨。那原本过于苍白的脸颊上,终于被捏出了两抹淡淡的、健康的红晕,像初绽的梅花落在雪地上。
张华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行了行了,小陈莓,别理刘姨了,我们去办公室好不好?”她微微弯下腰,目光温和地平视着女孩。
陈莓放下捂着脸的手,低着头,目光似乎聚焦在脚下某一块带着划痕的瓷砖上。她小小的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轻轻蹭着,像是在思考一个重大的决定。片刻后,她抬起头,对着张华阳幅度很小但很确定地点了点头。就在她抬头的瞬间,张华阳敏锐地捕捉到,女孩那总是平静无波的嘴角,似乎极其短暂地、不着痕迹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那我们走吧。”张华阳直起身,又回头对刘姨交代,“刘姨,你也跟着去我办公室拿张名单。等陈莓弄完,叫名单上的孩子们一个一个的来,有些孩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都得准备起来了。”
刘姨立刻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表情变得认真:“好的院长,我明白。”她麻利地跟上。
三人转身,脚步声在安静的大厅里回荡,走向走廊深处的院长办公室。谁也没有注意到,大厅旁边走廊的拐角阴影处,一个矮小的身影正弯着腰,屏息凝神地偷听着——正是刚才跑开的小芸。
“小芸,你在干什么?要回宿舍了哦!”走廊尽头,另一个小女孩探出头来小声呼唤。
小芸猛地直起身,脸上带着被发现的心虚和一丝不甘,压着嗓子应道:“来了来了!等等我!”说完,她像只小老鼠般,贴着墙根飞快地溜走了。
……
院长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整洁。一张旧书桌,几把椅子,靠墙的书架上塞满了书籍和文件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整齐的光条。
张华阳坐在书桌后,正提笔在一份表格上认真书写。刘姨站在一旁,接过她递来的一张打印着名字的A4纸。
“好,我这就去通知他们。”刘姨点点头,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张华阳和陈莓。陈莓安静地站在书桌侧面,微微探着小脑袋,努力辨认着纸上的字迹。她的幼儿园知识是由刘姨和一些热心的志愿者零散教授的,勉强能认出几个简单的字,但纸上那些复杂的词句和表格内容,对她来说无异于天书,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笔尖摩擦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张华阳没有抬头,一边流畅地书写着陈莓的入学登记备案,一边温和地开口:“想学吗?”她顿了顿,笔尖未停,声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知识,能改变命运哦。”
陈莓那双深邃的红瞳立刻转向张华阳,毫不犹豫地用力点了点头,白绒绒的头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但她随即又微微歪了歪头,小巧的眉头困惑地皱起,晶莹的、颜色比常人更淡的唇瓣动了动,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我想学习。但是……‘命运’……我不明白。”她诚实地摇了摇头,银白的发丝在空中划出微小的弧线。
张华阳手中的笔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揉了揉眉心,似乎在思考如何向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解释这个过于沉重又抽象的概念。片刻后,他重新看向陈莓,目光温和而认真:“‘命运’……嗯,简单说,就是一个人未来的路。学习呢,就像是在这条路上给你点亮一盏灯,或者给你一把铲子。它能让你有机会,把那些……嗯,不那么好的状况,慢慢变成好的状况。”她尽量用她能理解的词汇解释着。
陈莓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仿佛有星火在深红的湖底被点燃。她瞬间理解了“不那么好的状况”指的是什么——那些无端的嘲笑,那些异样的目光,那种被排除在外的孤独感。这样……这样以后就不用再被其他人那样对待了吗?她小小的身体似乎挺直了一些。
张华阳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孩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那是一种沉寂许久的渴望被唤醒的征兆。她脸上的皱纹因笑意而加深:“很想改变吗?”声音里带着鼓励。
陈莓没有立刻回答,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握成拳、指节微微发白的小手,仿佛在确认某种力量。几秒钟后,她猛地抬起头,红瞳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燃烧起一种名为“决心”的火焰,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白色的刘海被动作带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好孩子。”张华阳的笑意直达眼底,“那要努力哦。”
“嗯!”这一次,陈莓用力地发出了一个清晰的单音,伴随着更加坚定的点头。
张华阳的心情似乎被女孩的认真点亮了。她重新戴上眼镜,温和地说:“好了,小白莓,你的手续快弄完了。先出去玩会儿吧,或者回宿舍休息,一会儿刘姨会叫下一个小朋友来。”
陈莓听话地转身,小手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轻轻拉开了门。走出办公室的瞬间,走廊的光线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刚才被刘姨捏过、还残留着一点点温热感觉的脸颊。原本被委屈和茫然塞得满满的心口,此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热的暖流,变得松快了些。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小手,白皙的手掌上还残留着刚才紧握时留下的浅浅指甲印。她慢慢地、坚定地将小手重新攥紧,小小的拳头用力到指节都泛起了粉红色,像是握住了什么无形的珍宝,也握住了刚刚点燃的、改变未来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