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魔渊底。


    随望鹤仰头看着从渊口那一丝缝隙里漏下来的雪花，叹了口气。


    冬天到了，日子怕是不好过。


    低头把身上披着的皮毛扯紧，转身向不远处一座简陋的小木屋走去。随望鹤推开摇摇欲坠的门走进去，顺手拿过门边的石块抵住门。


    倒不是防贼，这底下也没有别的活物了，主要是这房子修得粗糙，门不仅闩不上还会被风吹得吱呀乱响。


    他会睡不着。


    如今身体状态每况愈下，才出去走了一会便感到疲惫。随望鹤坐到桌边，低低咳嗽几声，捡起放在桌上的一块玉佩，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似是痛苦万分，握住玉佩的手都在颤抖。


    随望鹤明白，事到如今，留着这块玉佩只会徒增苦痛，他应该把它狠狠地丢出去，砸到山壁上摔得四分五裂才对。


    可到最后，他也只是松了手轻轻抚了抚那玉佩，又将它放回摇晃的桌子上。


    现在的随望鹤，除了这间漏风的小木屋，和身上这件从妖兽尸体上弄下的皮毛，再无它物。


    伏魔渊，曾经连接是魔界与人界的通道，自千年前仙盟将魔族驱逐，被上一任仙尊封印后，一直属于禁地，是被下了禁制不允许进入的。


    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随望鹤整理好今天在渊底收集的棘草，将它们一一塞进漏风的木板墙壁里。


    当然是因为他也是个“魔物”，理应被封进伏魔渊。


    木屋没有窗户，毕竟一是里外都是一样的漆黑，没有风景可看，二是它本来就足够通风，没有再加窗子透气的必要。


    至于黑暗，随望鹤早已习惯。无论白天黑夜，渊底永远是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就是头顶那道小得不能再小的缝隙。


    如今随望鹤经脉尽断，一身修为化为乌有，废人一个，这样的黑暗于他而言同瞎了无异。


    除却不用吃食，这具残躯孱弱得连凡人都不如。


    “放弃吧。”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是随望鹤自己的声音，“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随望鹤假装没听见，不为所动。


    “别装了，你心里清楚。”那声音轻笑一声，不依不饶，“你出不去，也不会有人进来。”


    “随望鹤，没有机会的，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随望鹤闭了闭眼，从墙边的木桶里鞠了一捧水泼在脸上，抵着墙咳嗽起来。


    “真是可怜啊。”那声音越发猖狂，“你说你做的这些，有人知道吗？”


    “哦对，他们连你有没有堕魔都搞不清楚，又怎么知道呢。”说完那声音又笑起来，兴奋极了。


    随望鹤仍然没有给他回应，低垂着眼看不出情绪，睫毛上滑落一颗冰凉的水珠。


    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水，随望鹤躺到墙角那张用石块和木板搭成的床上，脱下身上的皮毛当被子。


    他不打算脱外衫，这会渊底实在太冷。随望鹤缩成一个团，把自己塞进角落里，好让那块不大的皮毛能够盖住全身。


    早知道有这一天，当初就把这法衣做厚些了，随望鹤迷迷糊糊的地想······谁能想到有这一天呢。


    但仍然睡不安稳。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吗？”


    “直接放弃不是更好吗，你也不必再面对这些，不必再因此感到痛苦。”


    “你一直都想这么做，不是吗？”


    在梦中，随望鹤看着面前衣冠齐楚，潇洒闲雅的“自己”，幽幽叹了口气，背过身去。


    “可我不能。”


    — — — —


    不知过了多久。


    随望鹤从睡梦中醒来，甫一睁眼，就发现了身体的异常。


    浑身酸软无力，动一下手指都困难。他费力地撑起身子，靠在墙上，咳得惊天动地。


    喉间仿佛卡了一把刀子，疼痛难耐，连呼吸都会带来痛苦，随望鹤知道他病了。


    这也是一件稀奇事，“生病”这个词曾经对他来说是如此的陌生而遥远。


    可眼下他居然病成这样，果然是······


    随望鹤靠着墙休息了一会儿，觉着恢复些力气了便强撑着下床。桶里的水已经结冰，没法再用，随望鹤又掩袖咳嗽几声，寻着根合适的木棍做拐杖，拄着出了门。


    渊底没多少积雪，地上却覆着一层冰凌，又湿又滑。随望鹤摇摇晃晃地向着记忆里那口泉水的方向走去。


    希望它还没有结冰···随望鹤想，他低头急促地咳起来，带出些生理性的泪水，眼尾一片薄红。


    这样的寒冷，让他想起另一个冬天。


    雪山、混乱、背叛、不该存在于此世的魔物。


    激烈的战斗引发了雪崩，被掩盖的不只是魔物与真相，还有山脚的村庄。他只来得及救下两个在林间玩耍的孩子，但其他，当时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随望鹤把他们放进了芥子袋里，里面对凡人来说就是静止的时空，等事情结束再去寻个好人家把孩子托了，再好不过。


    当时的他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事，对于名满天下的清兰君来说，也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可“事情”到如今也没有结束，估计以后也结束不了。


    他这一放就放到了现在。


    随望鹤抬头看着那一线白色的裂隙，忽又觉得茫然。


    现在的他，灵力低微得连芥子袋都打不开，而且即便打开了又能如何，让孩子和他一样在这渊底苟活吗？


    凡人小孩不比他，先不说没有食物，单是这无边的黑暗，只怕不死也得疯。


    又拄着木棍艰难地走了一段，随望鹤只觉得头重脚轻，四肢酸软，却迟迟未听到水声。


    直到感觉脚下触感一变，蹲下身去触及那光滑的冰面时，随望鹤才慢慢反应过来。


    果然结冰了啊······随望鹤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下去。


    好像又听到了那道声音，可惜他已经听不太清了，不知道它在说什么。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仍是那道遥不可及的裂口。不过心魔那家伙说的也没错，随望鹤平静地想，的确不会有人来，没有希望。


    ————


    这回随望鹤是被痛醒的，浑身的经脉都在隐隐作痛，头更是疼的像要裂开了一样。


    这是······旧伤复发了。随望鹤睁开眼睛，却发现了不对。在渊底生活了这么久，虽然没有光源，但还是能勉强看清物体的轮廓的，但现在眼前却是货真价实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用力眨眨眼，又拿冰凉的手捂了捂，试图让视野恢复正常，但是收效甚微。


    算了，过会说不定就好了，随望鹤不再折腾，转念又想到了什么，自嘲般的轻笑一声，摇摇头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又躺回床上。


    等等，被子？


    视力恢复了一点，随望鹤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身上的被子，身侧的墙还在呜呜漏风。


    这是他的那间小木屋。


    有人把他带回来了，随望鹤心想，不顾身体的虚弱，他跌跌撞撞地冲下床，寻找另外一个可能存在的人。


    没走几步，便一个腿软，重重跪倒在地。


    这一下震到了体内伤势，疼得随望鹤眼前一黑，半天起不来。


    突然感觉到有只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轻轻拭去他凤眸里将落不落的泪水。


    随望鹤怔怔抬头，面前一片更为深邃的黑暗里不知何时探出了一只手。


    那应该是一面镜子，随望鹤想，但为什么渊底会有镜子······出现幻觉了吗？


    镜中的“自己”收回手，扬唇一笑，用口型无声的说：“你，好。”


    随望鹤垂下眸去，嗓音沙哑：“你是谁？”不过明知顾问。


    那人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看着随望鹤：“我？我叫······兰影。”


    “兰影······”随望鹤低声重复了一遍，“哈”的轻笑一声，扯出一个凄然的笑容。


    “是这样吗······”他挣扎着试图爬起来，又体力不支，狼狈地跌回地上，激烈的咳嗽起来。


    “需要帮忙吗，我亲爱的本体？”兰影施施然地从镜中走出，站在一旁睨着他。


    未等他有所回应，兰影便自作主张地把浑身无力的随望鹤从地上抱了起来。


    随望鹤一惊，下意识反抗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力。原来不是幻觉么······随望鹤心想，而且，心魔也是能化出实体的吗？


    化出实体的心魔，怕不是他一个灵力全失的人能对付的。挣扎无果，索性合上眼，眼不见为净。


    ——紧攥衣角的手却被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手慢慢掰开，被迫交握在一起。


    “！”随望鹤凤眸猛地瞪大，震惊的看向抱着自己的人，“你······”


    话还没出口，就被兰影轻轻放到了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末了伸出手，隔空在随望鹤颤抖的眼皮上轻轻一点，再睁开时已经能勉强看清黑暗里的事物。


    “······”这心魔是要做什么？又是盖被子又是治眼睛的，实在看不透。


    正想着，随望鹤感觉到被子被人拉开了，塞进来一个热烘烘的取暖灵器。


    做完这一切，兰影好整以暇地站在床边，看着被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随望鹤，露出一个恶劣的笑。


    “随望鹤，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懦弱，无能，苟延残喘。”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神阴鸷：“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啊······”


    “——霁月光风的清兰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明是嘲讽的话，随望鹤却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


    不过······随望鹤拢了拢怀里温暖的灵器，在心中喟叹一声。


    都不重要，随他去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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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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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深渊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