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试镜

作品:《以盛夏之名

    南城初秋的清晨带着一丝凉意,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洒进“远声工作室”。空气中飘散着新鲜的咖啡豆香气和纸张油墨的味道,驱散了夜晚残留的冷清。


    谈致远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摊开着《白鸟》的剧本。他指尖夹着一支削得极尖的铅笔,眉头微蹙,在密密麻麻的批注旁又添了几个字。


    金丝眼镜后的灰白色瞳孔专注而沉静,仿佛周遭一切都已屏蔽。昨晚宁笙那条带着宣告意味的短信,被他强行压在了工作之后。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徐薇端着两杯咖啡进来,一杯放在谈致远手边,一杯自己拿着。


    “周姐那边合同细则基本敲定了,盛景那边……效率高得吓人。”徐薇语气带着点复杂,在谈致远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方晴总监亲自盯的,条款确实没陷阱,跟宁笙承诺的一样,创作核心、选角权、剪辑权都写得明明白白,约束力很强。”


    谈致远“嗯”了一声,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钱什么时候到?”


    “第一期款项,合同签完三个工作日内。”徐薇放下自己的咖啡,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致远,我还是觉得……太顺了。宁笙他图什么?就图……你?”她眉头紧锁,显然对宁笙那句“我看好谈致远这个人”耿耿于怀。


    长桌上摊着厚厚一叠演员资料和剧本分镜稿,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致远,星海那边...彻底黄了。”周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周副总放话出来,说我们‘不识抬举’,‘傲慢无礼’,以后星海系的资源...难了。”


    徐薇冷哼一声,把一份打印出来的邮件拍在桌上:“岂止是难?看看,几家跟我们有过合作的选角工作室都收到‘提醒’了,暗示别接《白鸟》的活儿。这老狐狸,手伸得够长!”


    谈致远坐在主位,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剧本的一角。纸张边缘已经被他摩挲得有些毛糙。他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高领毛衣,衬得冷白的皮肤近乎透明,金丝眼镜后的灰白色瞳孔沉静如水,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有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着一丝紧绷。


    “意料之中。”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是连日熬夜看剧本的结果,“周昀的手段,不止如此。”


    林嘉树的事情之后,业内对他“难搞”的评价甚嚣尘上。拒绝流量、拒绝资方塞人、坚持创作自主权...这在某些人眼里,无异于自断生路。星海资本的打压,不过是这场“围剿”的序幕。


    谈致远放下杯子,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划了一下。“不管他图什么,钱和条件是真的。只要他不越界,《白鸟》就能动起来。”他声音平静,像是在说服徐薇,也像是在说服自己。“试镜通知都发出去了?”


    “发了。”徐薇立刻切换到工作状态,拿起平板划拉着,“按照你的要求,主要角色面向业内实力派演员和有潜力的新人,特别强调了需要‘沉得下心、吃得了苦、理解边缘状态’的演员。报名情况……比预想的热闹。”


    “哦?”谈致远抬了抬眼皮,有些意外。《白鸟》的题材和基调摆在那里,不是商业香饽饽。


    “可不是嘛,”徐薇撇撇嘴,“盛景资本入局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现在圈里都盯着呢。加上你《霓虹》刚爆,热度正高。


    报名的人里,有真心冲着剧本和角色来的,也有不少……是冲着‘盛景’这块大招牌,或者想借机跟你搭上线的。”


    谈致远眼中闪过一丝冷嘲。名利场,向来如此。“筛一遍。把那些简历花里胡哨、代表作全是偶像剧和综艺的,先剔掉。重点留意有话剧功底、或者演过小成本现实题材的演员资料。”


    “已经在筛了。”徐薇点头,“初筛名单下午能出来。试镜安排在三天后,场地定在老城区的‘河畔剧场’,那边空间大,氛围也合适,租金周姐谈了个友情价。”


    “嗯。”谈致远应了一声,重新拿起铅笔,“试镜流程和片段你再跟副导确认一下。‘画家’那个角色,手语老师到位了吗?要求必须真实、自然,不是摆样子。”


    “放心吧,找的是聋哑学校的资深老师,也做过影视顾问,经验丰富。”徐薇顿了顿,看着谈致远眼下淡淡的青色,“你……真不用再休息一天?昨晚又熬到几点?”


    “还好。”谈致远含糊应道,目光重新落回剧本。剧本上,“画家”陈默在雨夜江边绝望嘶吼却发不出声音的段落旁边,被他重重画了一个圈。这个角色,是整部电影的魂。


    三天后,河畔剧场。


    这座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剧场,墙壁斑驳,木质座椅散发着陈旧的气息,反而为《白鸟》的试镜营造出一种独特的、略带压抑的真实感。后台临时搭建的化妆间和准备区人声嘈杂,演员们或低声对词,或闭目养神,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期待以及各种香水、发胶混合的味道。


    谈致远坐在舞台侧翼的导演监视器后,戴着监听耳机。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罩着件黑色夹克,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舞台中央那片被灯光圈出的区域。徐薇和选角导演坐在他旁边,面前摊着厚厚的演员资料和评估表。


    周谨作为制片人,则陪着盛景资本的代表方晴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方晴一身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妆容精致,神情专注,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不时记录着什么。她代表着投资方的“监督”,但姿态专业,并未过多干涉。


    试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按照角色顺序,先是几个配角。


    “下一位,试镜角色:陈默(画家),演员:赵明宇。”场务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起。


    一个穿着干净但略显陈旧白衬衫的年轻男演员走上舞台中央。他身形清瘦,气质干净,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怯懦,倒是很贴合陈默初期的状态。


    试镜片段是陈默第一次在小镇破败的画廊里,看到拳手阿城打黑拳受伤归来,试图用手语询问,却被烦躁的阿城粗暴推开。


    赵明宇的表演很细腻。当饰演阿城的助演带着一身戾气和血腥味撞开他时,他身体猛地一缩,踉跄后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惊慌、担忧,还有一丝被粗暴对待的委屈。他急切地用手比划着,手指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无声的询问在空气中显得格外无助。


    “Cut!”谈致远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平静无波。“谢谢。请回去等通知。”


    赵明宇鞠躬下台,脸上带着忐忑。


    “这个感觉不错,挺有灵性,手语也下功夫练了。”选角导演低声对谈致远说。


    谈致远在赵明宇的资料上打了个勾,没说话,只是示意下一个。


    接下来几个试镜“陈默”的演员,水准参差不齐。有的过于外放,把聋哑人的痛苦演成了无声嚎啕;


    有的又太内敛,像一潭死水;还有一个外形条件极好的小生,明显是被经纪公司硬塞来镀金的,表演浮夸做作,连基本的手语都错漏百出,看得选角导演直皱眉。


    “下一个,试镜角色:陈默,演员:陈星宇。”场务的声音再次响起。


    后台一阵轻微的骚动。徐薇和选角导演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谈致远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


    只见陈星宇在一群助理的簇拥下,昂首阔步地走上舞台。他穿着最新款的潮牌卫衣,发型精心打理过,脸上带着自信满满、甚至有些倨傲的笑容,仿佛走的是某个颁奖礼的红毯。他身后跟着的经纪人,正是前几天在工作室被谈致远直接拒绝的林嘉树!林嘉树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带着一丝挑衅,看向监视器后的谈致远。


    方晴在观众席也微微蹙起了眉,显然认出了这位新晋顶流。


    “谈导好,各位老师好。”陈星宇走到舞台中央,声音洪亮,笑容灿烂,还对着台下,主要是方晴的方向,挥了挥手,完全没进入角色状态。


    “开始吧。”谈致远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没有丝毫温度,听不出喜怒。


    片段依旧是陈默关心阿城却被推开的场景。


    陈星宇的表演……堪称灾难现场。他先是夸张地瞪大眼睛,做出一个极其刻板化的“害怕”表情,被推搡时动作僵硬得像木偶,然后他站定,对着空气开始比划手语——动作不仅不标准,而且毫无情绪支撑,像是在完成一套广播体操。更离谱的是,他比划到一半,大概觉得“无声”不够有表现力,竟然自己加了一句带着哭腔的台词:“你……你怎么又受伤了?”声音矫揉造作。


    “Cut!”谈致远的声音比刚才更冷,直接打断了表演。


    后台一片寂静。林嘉树的笑容僵在脸上。陈星宇有些茫然地停下动作,似乎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陈先生,”谈致远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剧场,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剧本里,陈默是先天性聋哑,他听不见,也说不出话。你的台词,是画蛇添足。”


    陈星宇脸色变了变,辩解道:“谈导,我觉得加上这句台词更能表达人物的关心和焦急,观众也更容易理解……”


    “观众不需要你替他们理解。”谈致远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像冰锥一样刺人,“陈默的表达只有眼神、肢体和手语。你的手语动作错误率超过百分之四十,情绪表达流于表面,肢体语言僵硬。你只是在‘演’一个聋哑人,而不是成为他。”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穿透镜片直射过去:“表演不是描红,更不是自我感动。你连角色的基本设定和表达方式都没理解透彻。这个角色,你驾驭不了。”


    一番话,毫不留情,字字诛心。后台准备区的其他演员都屏住了呼吸。


    陈星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由红转白,他何曾受过这种当众的严厉批评?林嘉树也急了,几步冲到台前:“谈致远!你这话太过分了!星宇他……”


    “林制片,”谈致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这里是《白鸟》的试镜现场,不是偶像剧片场,更不是人情交易场!我说过,角色不合适。请带你的艺人离开,不要耽误其他演员的时间!”


    他最后一句是对着场务说的,语气斩钉截铁。


    场务立刻上前:“陈先生,林先生,这边请。”


    林嘉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谈致远:“好!好!谈致远,你有种!咱们走着瞧!”他狠狠瞪了方晴的方向一眼,拉着还没回过神、羞愤交加的陈星宇,在一众助理的簇拥下,狼狈地离开了剧场。


    后台的气氛有些凝滞。方晴在台下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没有出声。


    “继续。”谈致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声音恢复平静,示意下一个演员上场。但徐薇注意到,他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个小插曲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让后续的试镜更加压抑。演员们明显更紧张了,表现也有些放不开。直到一个叫沈砚的演员上场。


    沈砚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气质沉静,甚至有些阴郁。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和一件旧毛衣,身形不算高大,但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被生活重压过的疲惫感。他没有化妆,脸上甚至能看到细小的疤痕和未刮干净的胡茬。


    试镜片段开始。当“阿城”带着戾气撞开他时,沈砚没有像赵明宇那样惊慌后退,而是像一根被风吹弯又顽强弹回的芦苇,身体晃了晃,脚下生根般钉在原地。他抬起头,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像两口枯井,瞬间涌上的是深切的担忧、一种习以为常的隐忍,以及一丝几乎被磨灭殆尽、却又固执存在的温柔。他抬起手,手语动作并不算特别快,但每一个手势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指尖的细微颤抖泄露着他内心的焦急和无力。他无声地“问”着:疼吗?为什么又去?别去了……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助演,看到了角色背后无尽的黑暗和挣扎。


    没有台词,没有夸张的表情,只有无声的肢体和眼神。整个剧场仿佛都安静下来,被他带入那个潮湿阴郁的江边小镇。


    “Cut。”谈致远的声音响起,这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很好。请稍等,后面还有一场对手戏需要你配合一下。”


    沈砚微微鞠躬,安静地退到一边等待。


    徐薇和选角导演交换了一个惊喜的眼神。方晴在台下也微微点头,在平板上快速记录着。


    就在这时,剧场的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到观众席后方一个光线昏暗的角落坐下。


    是宁笙。


    他今天没穿正装,一件质感极佳的黑色羊绒衫,衬得他小麦色的皮肤更显健康,领口随意敞开,露出一点锁骨。他姿态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左耳的黑钻耳钉在阴影里偶尔闪过一点微光。琥珀色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舞台侧翼那个专注的身影上——谈致远正微微倾身,和选角导演低声说着什么,金丝眼镜的镜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宁笙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势在必得的弧度。他没打扰任何人,只是安静地看着,像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猎人,欣赏着属于他的猎物在领地内认真工作的模样。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气息,在老旧剧场混合着尘埃和紧张汗水的空气中,若有似无地弥漫开来。


    谈致远似乎心有所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推了推眼镜。他并没有回头,但后背的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沈砚和另一位试镜阿城的实力派演员的对手戏片段开始了。两人在舞台上爆发出极具张力的冲突与和解,看得众人屏息凝神。


    角落里,宁笙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谈致远。他看着谈致远紧盯着监视器的侧脸,看着他偶尔蹙起的眉头,看着他因为某个精彩表演而微微舒展的唇角。十年了,这个人专注时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只是那层包裹着他的冰壳,似乎比少年时更厚、更冷了。


    试镜终于接近尾声。最后一个演员下台,剧场里响起工作人员整理器材的轻微声响。


    谈致远摘下耳机,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眉心,和选角导演低声总结着。徐薇开始收拾东西。


    就在这时,方晴从观众席第一排站起身,走向舞台侧翼。


    “谈导,辛苦了。”方晴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礼貌,“今天的试镜很有水准,尤其沈砚,让人印象深刻。”


    “谢谢方总监。”谈致远微微颔首,态度不卑不亢。


    方晴话锋一转,语气依旧专业,却带着一丝审视:“不过,我注意到,今天试镜‘阿城’的演员里,似乎没有特别符合剧本里描述的那种‘原始野性’和‘濒临崩溃的张力’的人选?是还没找到合适的,还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谈致远,“谈导对演员的要求,是否过于侧重内敛和压抑?毕竟‘阿城’这个角色,外放的爆发力也很重要。”


    这个问题很直接,甚至有点尖锐。徐薇和选角导演都停下了动作,看向谈致远。角落里的宁笙也微微挑眉,饶有兴致地等着谈致远的回答。


    谈致远直视着方晴,灰白色的瞳孔在镜片后冷静而坚定:“方总监,《白鸟》的核心不是戏剧化的冲突,而是灵魂在泥泞中的挣扎与微光。阿城的‘野性’不是表面的嘶吼和暴力,而是被命运逼到墙角、退无可退时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狠劲和绝望。他的‘爆发’更像是困兽最后的悲鸣,是沉默中的惊雷。今天试镜的几位,在理解角色的‘内核’上还有欠缺,那种在底层摸爬滚打、被生活反复碾压后沉淀下来的‘疲惫的凶狠’,不是靠演技技巧能堆砌出来的。我需要的是能真正‘成为’阿城,而不仅仅是‘扮演’他的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对作品近乎偏执的坚持和对角色的深刻理解。方晴看着谈致远镜片后那双冷静却燃烧着创作火焰的眼睛,沉默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期待谈导找到最合适的‘阿城’。”


    这场短暂的、关于创作理念的交锋告一段落。工作人员开始清场。


    谈致远转身准备离开,眼角的余光似乎扫到了观众席后方那个角落的阴影。他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停留,径直走向后台出口。


    宁笙看着他清瘦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嘴角的弧度加深。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像一头餍足的狮子,也准备离开。


    刚走出剧场侧门,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宁笙掏出来一看,是谈致远的号码。他琥珀色的眼眸瞬间亮起,带着一丝期待点开。


    短信内容却像一盆冷水:


    【宁总,试镜现场是工作重地。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希望您下次出现能提前告知,避免不必要的干扰和猜测。请尊重专业流程。


    from谈致远】


    措辞依旧冰冷、客套、带着明确的界限感。宁笙盯着屏幕,舌尖顶了顶上颚,那股熟悉的、被拒绝和挑衅混合激起的燥意又涌了上来。他几乎能想象出谈致远打下这行字时,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推眼镜的动作。


    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几乎没怎么思考就按了发送


    宁总:老婆我来了!你还记不记得高中……


    谈导:不记得(偷偷回忆)


    [害怕][害怕][害怕]累……如果有什么意见的话,可以给我提一下……突然感觉自己不太会写修罗场[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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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试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