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靡乱心扉

作品:《危盟覆山河

    月光澄净如水,洒在那女子面容上,却显得越发皎洁可爱。祁薄昀怔愣半晌,恍然后退几步,嫌恶般的甩开手,仿若手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


    林静蕴没了重心,跌坐在泥垢地上。脖颈上难以抑制的疼痛,加上多日来未曾进食米水,猛然跌落,一时间头脑混涨,让她无暇顾及眼前那人阴沉的脸色。散落的眼角余光只能瞥见一白一黑两身影,重新投入夜下,拉长而后渐渐消失。眼见恐惧离去,长舒一口气,她的眼皮也渐渐无知无觉沉了下去。


    不消半刻,柴房门口便慌里慌张奔来了一个小侍女,挑着一盏紫晶琉璃灯,鞋袜都未曾穿好,衣襟凌乱,华发披肩,甚是匆忙。手里拿着一方白巾,走近放下灯,便拿着方巾往林静蕴脖颈上套。


    那股寒意猝至,如冰刃轻触,刹那间惊破寂静,林静蕴久困于尘世疲乏的心,忽觉冰冷通透,一股寒意从脖颈灌注全身。复抬眸,净手虽虚软无力,犹聚残力,奋力挣开。屈躯前仆,直将那近身侍女压制于身下,玉指如钩,紧扣其喉。目赤红如血,瞳中凶光乍现,恍若困兽遇敌,周身杀意凛然。


    约摸是未曾想到她一个身形瘦弱之人受了如此严重的伤,还会有这般强劲的力气将自己推开,又或者是被她的神情惊骇到。侍女快速松开了白巾,握着她的手,一个劲地摇头,唇齿一张一翕,但就是急得说不出半句话。挣扎间抖落出衣袖里的褚色药瓶。


    “叮叮!”


    药瓶击地的响动唤回了林静蕴的理智,她认出披头散发的这人便是白日里为她垂泪,夜半为她送来半碗清粥的小娘子。便慢慢松开了掐着她脖子的手。


    侍女也得了机会解释,急忙道,“我是来给姐姐上药的,不曾有坏心!”又因着委屈脸掉下了几滴眼泪。


    “对……不住了。”林静蕴苍白的唇齿间只蹦出这几个字。言毕,暂失了胆气,如一方绸缎般散落在地上。


    侍女惊地掀地而起,见她仍睁着双眼,只是眼神涣散盯着屋顶暗洞洞的冰冷砖瓦,顿时心里又松了口气。


    大半夜侍女正酣睡着,却被大总管叫醒,强塞给自己这方白巾和金疮药。说是前几日来的娘子自寻短见,要她来将这药敷在娘子创口上。还说要是人没救活,自己也不必再来回话了。


    侍女壮着胆子挪到林静蕴身侧,嗫喏着,“姐姐,我给你上药……你放心,我绝无害你之意,是总管大人叫我来的。”见她没有反应,脸一苦又说,“姐姐,你帮帮忙,救不活你,我怕也难见亲人了,姐姐……你应当会理解我的。”


    闻言,林静蕴眼眸转了转,从窗隙里挤入的一泊月光透入她的眼睛,又匆匆从清明眼角溢出来,滑落耳际。


    “有劳了。”林静蕴缓缓闭眼挤出一个笑颜。


    得了许可,侍女手脚麻利捡起药瓶,将白色粉末在她脖颈上撒了一圈。在药粉洒落的一息间,她脖颈上两道肋凹陷的更深,伤口创面如张着血盆大口般张牙舞爪。林静蕴默不作声咬住了唇,冷汗抑制不住的从她雪肤上冉冉冒出。


    侍女不忍直视她忍痛的样子,便紧闭上双眼。慌乱中将药撒在林静蕴脸上,飘落进鼻子,直呛地她又剧烈咳嗽起来,连带着脖颈上刚撒的白色粉末也变成了嫣红。


    一时又犯了错,侍女急得涨红了脸,呆跪在原地,握着药瓶,抽抽巴巴掉眼泪。


    又咳了几声,鼻息里的污垢终于止息。无奈,林静蕴忍着剧痛扶着墙靠坐起来,捡起散落的方巾抖动着为自己包扎伤口。再抬眸便看到了侍女低头抽泣,手指头不停搅动衣襟的窘迫,心下一软,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因着在家中子女排行老三,府里人唤我三宝。”三宝擤着鼻子答。


    “排行老三,上头可有哥哥啊。”林静蕴低呐道。


    三宝:“姐姐说的对极了,是有两个哥哥,对我可好了!什么都依着我!姐姐可有哥哥么?”


    林静蕴望着她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团孩子气的疑问,不由愣了一下,“我……现在没有了……今宵有劳三宝姑娘了,林……”猛地停顿,又道,“临时唤你来救我,妙音感激不尽。”


    三宝得了这话,脸色如霞光般霎时间变化万千,稚嫩的眼睛里也终于有了笑颜。


    ——


    祁薄昀径直回了寝房,随性卧在黄木梨雕花塌上。


    三面围矮屏间,梨花五瓣皎若霜雪,舒展如素绢裁云,边缘却微卷着,朵朵梨花,凌霜独立不附他枝,或栉风沐雨相依守望,纵藤蔓攀附、木色深沉,亦不改其清透本色。还是他当年来此是便有的,多年来仍皎皎映千秋。


    看着那再寻常不过的皎洁梨花瓣,脑海里兀自浮现那张苍白倔强的脸。眼见着甚是郁闷烦扰,祁薄昀索性翻身背过去。


    不到片刻,质子府总管岳琏躬身前来祁薄昀的寝房。


    “那人如何了?”祁薄昀单手撑着枕塌,慢腾腾起身道。越性将固定发髻的青玉簪抽了下来,一掌拍在桌上,从发簪细弱处登时碎成了两半。浓密的青丝顷刻便掩盖住他半边脸,只能从微隙里觑见他额间的戾又重了几分。


    总管不知他怎的又恼了,身上的薄衫轻悄着湿了半截,“我已着人去给那女子送药了,刚去瞧过,已经无碍了。”见祁薄昀听这话,脸上的阴云散了大半,心下着实吃惊,不免出声提醒道,“殿下,那女子出现的蹊跷,那副尊容又太过出彩,臣担心……”


    “琏叔担心什么?”祁薄昀讪笑道,“你可有查到她所言虚假?”


    岳琏这几日着人去查过那妙音娘子的底细,大部分是对的上的,确无可疑之处。听他这般诘问语气,一时琢磨不透,只顾下跪行礼请罪,“臣无能。殿下再给臣些时间,臣一定将这人彻查到底。”


    祁薄昀微叹口气,嘴角依旧似笑非笑,行至窗台前,“到底我只信得过你,何故三跪九拜向我请罪?”


    夜风顺着未掩紧的窗牖翻入,将他垂在脸前的青丝掀起,微末亮光里,竟能瞥见那满头的青丝间夹杂着几缕华发。


    祁薄昀又道:“你是我家的旧人,异国远乡,这偌大的质子府里,也就你口口声声诚服称臣,不把我当个废人看。”


    总管悲凄道,“殿下!”


    祁薄昀抬手推开了窗扇,晚风徐徐,含混着些微清香,又低喃道,“废人?做个废人也挺好的。偏就是有人连这个废人也不愿让我安心当着。近日来,我那皇叔可曾惦记着我?又替我做了何事,攒了何名?”


    总管闻言,暗下里松了口气,接答道,“近日来,烈王陛下圣躬欠安,已经是多年来的弊病,倒也不是什么大岔子。殿下皇叔——砺锋侯现助陛下暂理国事,近来繁忙,手底下也消停许多。”


    “哼,倒也少见。”祁薄昀望着那悬挂在黑夜里的明灯,敛色戾声道,“这天怕是得变了。”


    三更天,翠英巷街巷里,暗夜马蹄奔鸣,红衣甲胄晃动,琅琅如佩玉相击。连着两月日日如此,搅扰着人心惶惶者甚众。


    自从林氏一案后,明里暗里到底和这异国质子扯不开关系,又无十足的证据明定祁薄昀当真参与谋划。碍于他楚南皇帝的颜面,云昭皇帝并无十分明旨难为祁薄昀。可这昭御军——皇城护卫军,连日来途径这质子府连带着动作急促,声声紧密,活似催命符。其意不明而喻。


    甲胄声应时而起,祁薄昀倚靠在窗台前望着院外,眸光冷的缩紧,淡淡道,“皇叔可不曾忘,这林氏一案的手笔,搅扰着我应击乏力。这是妙啊!琏叔,我得反击了,要不然当真是辜负楚南鼠辈苦心!”


    岳琏半晌听着他的话,身体不受控制的微抖。悄摸抬起头偷瞥,立在眼前身形修长的少年郎,素衣黑发,眉若远黛,斜飞如鬓,那双极似小姐的眸子里是散不开的雾气,填不满的怨恨。


    每每看见他这个模样,岳琏心下只余悲凄。


    相似的模样下,灿若星辰的小姐一朝嫁入皇室,变得沉默寡言,自持端庄,只落下个早逝。而这殿下,自生下来便再无半点愉悦可言,无人对他讲半分情谊。又因着生在皇室,除了争斗,他别无选择。


    终究是被甲胄声搅扰睡不着了,祁薄昀推门向外走去,信步拾阶而下步至中庭。


    院子里栽种着一株白玉海棠——楚南特有品种。却不是他特意带来的,那年他刚至云昭不巧便是邀春节。街道游灯行人甚众,众人看管不力,他立时被冲散开。这种子是一个白玉娃娃见他独自一人,亲手递给他的。


    鬼使神差接下后,由他亲手栽种,而今已十年。


    其枝挺直,苍劲中隐见清逸之态。每至春深,千枝万蕊竟相绽破。花瓣莹若羊白玉脂碾就,润似寒江凝雪,无半分杂色,恰似仙人揉碎月华,点缀其上。繁英重重叠叠,如堆云砌玉,密不透风处犹见珠光流转。


    祁薄昀立在树下,夜风起时,千枝万朵轻颤,恍若白衣仙子联袂起舞,落英簌簌似雪,暗香幽浮若缕。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簇拥着一簇的花瓣,未及堪握,那洁白又随着夜风飘远,握了个空。


    “你到底是谁?”祁薄昀面对西厢房的方位,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