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徒弟的决定，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天师瞬间苍老了十岁，可他还是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李子晋跪在三清祖师座下，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弟子想好了。”


    “要做回代王。”


    “为了那个少年？”


    “嗯。”


    “虽然弟子现在还没理清，对他是何种感情。”


    “但无论怎样，以如今的心境，都不适合再担任天师。”


    “景旭师弟聪慧机敏，可担此重任。”


    老天师见自己的大弟子说得斩钉截铁，知道他性子刚强，只要做出的决定，无可更改，当下长叹一声。


    “你准备何时下山？”


    “明日。”


    ......


    躲在帷幕后的我彻底呆住了。


    自己从未想过有一天，师兄会下山......


    师兄去的决绝，以至于我很踌躇要不要将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


    我躲在房中犹豫不决。


    却不知，自己的心思早被双眼已盲的师叔探知。


    “师兄，何必如此困扰？”


    观星台上，一位容貌清俊的道士迎风而立，袖袍翻飞，仿佛遗世独立的谪仙。


    “哎，你也不是不知道，十年了，子晋自七岁上山如今已经十年了，他的七情蛊一直解不了。”


    “如今他又动了尘心，万一催动蛊虫，性命堪忧！”


    “师兄不必困扰。”


    “须知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


    “天道幽微，总会给凡人一线生机。”


    “那少年的出现，未必是子晋的劫难，我瞧着，子晋的毒最后会落在他身上。”


    “....他已坠悬崖，难道还能生还？”


    “天机不可泄露。”


    老天师默然。


    师弟的望气术已超历代祖师，也许是因为总能看透因果，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自废了双目，终日待在观星台上看星星，极特殊的情况下才会下山。


    你要问瞎了怎么看星星，自己不知道，反正师弟就是这么看的，而且看的很准。


    “师兄，你关心子晋的同时，也该关心关心景旭。”


    “景旭？那个小兔崽子怎么了？”


    “这小子天天就知道玩玩玩！要不就追着子晋跑，简直是脱了毛的猴子！”


    老天师对自己的二徒弟无比怨念。


    “师兄，你记不记得，景旭小时候最喜欢来观星台陪我看星星？”


    “他最爱的是望气术。”


    “可最后却学了岐黄，你说这是为什么？”


    “....对呀，这是为什么？”


    老天师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是因为当日你我谈起子晋的七情蛊，他才转学了岐黄。”


    “要知道，景旭性子跳脱，让他背那些草药名目、治病方法，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学了十年，学到如今连药王一脉的师侄都被他比了下去。”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师弟，你的意思难道是？？”老天师的呼吸骤然紧张。


    “当年也许只是为了师兄弟情谊，可如今...我瞧着，景旭生出了别的心思。”


    ........


    老天师无语到半晌没说话。


    最后，他吹着花白的胡子。


    “造孽啊！老道当初就不该收什么徒弟！”


    “这一个两个全都不省心！！”


    白衣道士听着师兄的模样，不禁莞尔。


    ·


    师父师叔的这番话我并没有听到，我只知道，当我想了一晚准备将那句话告诉师兄时，师兄竟然已经下山了。


    我在山门口怔怔地望着那条蜿蜒小径，这条路我和师兄早已走得熟了。


    心里隐隐觉得，也许、这句话一生都无法说出口了。


    接下来的十年，自己接任了天师之位，师兄一边在代郡抵抗狼蛮、一边寻找那个少年。


    十年了。


    师兄不仅没有忘却他，反而情根深种。


    这样一来，自己的那句话就更说不出口了。


    直到师兄的同胞弟弟全家惨死，师兄决定起兵靖难。


    本来三清山超然世外，是不参与朝政的。


    可自己还是决定帮师兄一把。


    顶着巨大的压力，我来到京城，周旋于朝堂，探听消息，替师兄掩护那些投诚武将的家眷。


    靖难很顺利。


    不想当皇帝的师兄最终坐上了龙椅。


    他终日忙于国事。


    自己本以为可以这样静静地陪着他，等着他忘掉心里的那个人。


    谁知道，那个少年居然回来了！


    他因貌美被无耻的孙家姐妹算计，被迫接受了宫刑。


    那天他浑身是血地躺在师兄的床榻上，自己就觉得不对。


    师兄如此好洁，怎会任由他人这么做？


    王掌印猜测师兄是为了探寻靖清帝的下落。


    可我隐隐觉得不对。


    师兄不是这样的人，可无论如何我也没想到他竟会是失踪了十年的林青。


    知道顾鹤卿身份的那天，我失态了！


    因为我知道，至此之后，那句话终生不能说出口。


    之后，师兄带着他的少年浪迹天涯去了，每过几年来山上看望师兄弟们。


    这本来是我的梦想啊......与师兄仗剑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


    四十岁那年，我站在三清山的山顶，吹着山风。


    忽然想到——人生的遗憾究竟是什么？


    是我错过机会，一生也说不出口的那句‘师兄，我喜欢你’。


    还是师兄晚来一步，终没能救得了他心心念念的少年，让他变成残缺之人。


    亦或是伶狐终日守在三清山，却一直走不进师叔心里，无法逾越那道正邪的鸿沟？


    是皇后执着十年，依旧等不来的少年郎。


    还是沈清嘉努力一生，再也见不到的兄长。


    亦或是谢流云终日饮酒，妄想在醉中再相见的昔日夫郎.......


    人生终究是充满遗憾。


    可转念一想。


    顾鹤卿虽成残缺，但有了自己的师兄，后半生无比幸福。


    伶狐虽不能与师叔拜堂成亲，可师叔心中有她，两人依旧可以在三清山携手终老。


    皇后等不到少年郎，却有了毕生知己。


    沈清嘉找不到兄长，但与皇后情深爱笃。


    就算是谢流云也完成了报仇的心愿，可送恩师终老。


    至于自己.....


    自己收获了什么？


    我忽然想到年少的愿望——做一名真正的道士。


    如今.......


    就在此时，斜阳夕照。


    三清山响起玄门钟声。


    这声音无比悠远...穿透天际...


    我忽然大彻大悟！


    生而为人，不可能没有遗憾，重要的是接纳它、放下它...去拥抱新生活。


    我爽朗一笑，又恢复到少年时，不拘于情爱的玩世不恭。


    至此之后，人间少了一位多情男子。


    玄门却多了一位在世游仙......


    百代之后，玄门之中口口相传，三清山第四十三代天师齐景旭于峰顶悟道，终成一代高人。


    之后的许多年里，清风看着已然大彻大悟的师父，心里感觉很轻松。


    有一个秘密，师父一直不知道。


    自己最爱学的是岐黄，而不是望气术。


    之所以选望气术，是因为他知道，这是师父毕生的遗憾。


    自己要学好此术，让师父瞧瞧其中玄妙。


    我会了...就等于师父会了。


    清风往嘴里炫着鸡腿，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