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决口

作品:《恶太子破天机

    合江县地处泸州,东接渝州,南邻黔州,渝水自北流入合江南下渝州,此乃三江汇合地。而离渝水南岸不过五里,有一村庄唤作坑头村,是一处山清水秀土地肥沃的风水宝地。


    三月惊蛰春雨如油,本该是播种好时节,然而阵阵春雷之下却是连绵十日的滂沱大雨,农民春种不成,连田也被泡坏了。


    今晨雨势稍缓,坑头村村长陈仁便一早领了村里男人来固堤。


    白日昏昏,堤岸泥泞不堪,十数人穿着蓑衣艰难行走,入目所见便是水流湍急咆哮如雷的渝水,饶是这些一身是胆的汉子也不禁双腿颤颤。


    东风势劲如刀,刮得草木折腰,一个披了簑衣仍显单薄的人影却孤立在正堤之上,身姿巍然不动,于横风斜雨重山氤氲之中如浓墨重彩的一笔。


    汉子们于正堤之下错落垒砌竹笼石,忙活半天,终于见那人影从正堤下来。


    看见来人,陈仁招呼他:“狗子你可真行,不怕掉下去啊?”


    那被唤作“狗子”的人是一个月前从外乡来的流民,名为方苟。当下时势艰难,陈仁便让他暂时留下来了。


    “腿还软着呢。”方苟摆摆手。


    陈仁大笑,随口又问:“可瞧着什么动静没有?”


    方苟道:“这大雨怕是又要来了。”


    “这见鬼的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啊?”一旁的崔实忍不住啐了一口,他一家老小全靠这地养活,如今春种不成,他实在心焦。


    方苟仰头看遮天黑云:“咱们村离江边太近了,大伙儿最好在明天前找个高地躲躲。


    陈仁淡然摆手:“这家当搬来搬去累得慌,咱们这堤顶用,出不了事,别自己吓自己。”


    方苟欲言又止。


    他没说的是,白谷撞东风,好比雨师敲山钟,不稍两个时辰,将来的这场雨只会更猛更骇人。


    幸而这堤造得确实严密,正堤之前还有一道缕堤护岸御水,眼下渝水虽急,水位尚在可御范围。按雨量算,渝水要漫过缕堤该是明日的事。


    渝水水量向来充足,缕堤被淹并不少见,而这正堤更高更结实,如今又得竹笼石加固,本该有惊无险。


    可昨夜卜到的那一记涣卦是怎么回事?


    ——上巽下坎风行水上,乃洪水泛滥之象。变爻九二,奔其机则悔亡,豫则凶。


    方苟心绪不宁,想找点事儿做,本要帮忙砌竹笼石,结果没抱动,佯装无事地拍了拍堤坝石墙感叹道:“这堤造得真好啊。”


    “那是。”陈仁有些得意,“这可是我太爷爷造的,当年世道好,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力物力造出来这顶好的堤,连圣上都下旨颁奖我太爷筑堤有功。咱们坑头村可被这堤护佑着扛过了这百年风雨呢!”


    原来这陈仁家世代为匠,祖宗太爷更是精于水利营造,受当时的合江县县令所聘为督料匠参与筑堤,立下大功一件。


    方苟不惊反而笑道:“我知道,陈褚叙,乃成裕年间闻名巴蜀的水利匠师。”


    “你居然知道?如今鲜少有人知道我太爷名号……””陈仁却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这流离失所的苦难青年居然知道这些史料旧闻。


    方苟笑着眨眨眼,指了指头顶正堤:“上面有功德碑记载呢,当年与陈先生一起参与筑堤的还有风水堪舆大师郭霈不是?”


    “是是是!”陈仁恍然大悟,抚掌大笑。


    方苟想起那小小一座石碑,风雨难磨功德昭昭,上面铁画银钩地镌刻着八个字——


    “永固安澜,利泽千秋。”


    得愿如此,此生无憾。


    -


    固堤完了已是申时,一行人匆匆赶回村里,狼狈得很。


    村里的疯汉老张头突然从旮旯里跳出来,摇头晃脑大喊:“天要变了!天要变了!这是凶兆,凶兆啊!”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陈仁赶紧让人捂住老张头的嘴,拉回他平日里窝着的牛棚。


    当今圣上最忌玄学之谈,这些年多少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身陷缧绁,相识者也遭连坐受累,诸多禁忌之下告讦纷纷,叫人战战兢兢恐受牵连。


    众人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脸色惶然又难看。


    老张头的话言犹在耳。


    有些话他们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自戾太子被废杀的靖安十八年至今的七年间,天灾**迭起,“天谴”二字每每提至嘴边又被强忍下去。


    如今汛期来得又早又猛,纵使有一座固若金汤的良堤安澜定波,也躲不过一场伤田害农的涝灾,苦的还是他们这些百姓啊。


    沉默了片刻,有人叹道:“要不咱们赶紧收拾行当准备挪窝吧。”


    陈仁为一村之首,当要安抚民心:“哎没事,咱们坑头村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也都过来了,抗得住!万一,万一真出了事儿,大伙儿往坡上去就肯定安全!”


    陈仁给大伙指了几条路线,讨论一番后便要各自回家。


    “你家小子崔铭呢?一整天没见着人,是不是又乱跑出去耍了?赶紧把人喊回来,小心别淹水里了!”


    崔实烦躁不堪地朝天啐了一口,扯了嗓子大喊:“崔铭!崔铭!你老子找你咧,快滚回来!再不回来把你屁股打开花喽——”


    “哟哈哈,别把人吓得更不敢回家了!”


    “铭小子,来叔家,叔不打你!”


    众人对他这狮吼唤儿的日常见怪不怪,玩笑几句后便散了。


    方苟也加快脚步也往家里走去。他住在村子外围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处,那儿地势略高些,更便于辨这风向云貌,趁这雨还没落下来他得再看看情况。


    再看村头田埂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壮实少年身穿蓑衣弯腰站在淹水了的田地里摸索着,干的啥?只听他嘴里高兴地哼着小歌儿:“泥鳅吐泡泡,雨天要到喽!”


    原来是在捉泥鳅。


    这阵子下雨,田渠里的泥鳅老窜出水面,崔铭看着心痒难耐,趁老爹出门不在,赶紧出来捞上几条回家美食一顿。


    “嘿,又上来一条!”崔铭正要把手上头滑不溜秋的泥鳅放到身后田埂的木桶里。


    “轰隆隆——”


    一声炸雷突然响彻天际,连大地也为之震动,余音未消,一声又起,“轰——”


    崔铭吓得魂飞魄散,旁边的水桶突然倒了,里面的泥鳅滑溜出来在地上弹来弹去。


    崔铭“嗨呀”一声,赶紧收拾,却突然觉得双脚又麻又痒,低头一看,脚边的水涌起了一圈圈波纹。


    哗哗雨声中还夹杂着闷雷般的轰隆声,崔铭茫然四顾,一道闪电自天际掠过,照亮了远处——


    滔滔洪水自远处奔涌而来,声如雷鸣,凡过之处尽被吞入腹中,草木摧折禾稼没顶。


    崔铭浑身发软,扑通一下坐倒在田埂上,裤子阵阵热意,吓得尿裤子了。


    “崔铭,赶紧滚回家——”


    身后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喊叫,这声把崔铭喊回魂儿,他连滚带爬地回头往村里跑去!


    “发发发发、发大水了!快逃啊!”崔铭声嘶力竭地吼,“快逃啊——”


    风声呼呼,雨声哗哗,他的喊叫在天地间如幽冥呢喃,飘散人间。


    “水要来了!快逃啊!爹!爹!舅舅!大伯!陈叔!大伙儿快逃啊!”


    村里人终于听到了动静,出门一看,骇得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只见陈家小子崔铭没命地狂奔而来,洪水翻涌着穷追不舍,已经淹没了村头的田地。


    “大水来了!快逃啊!”众人顿时狂叫,乱作一团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四散逃窜。


    “爹!救我!救我!”崔铭哭喊着。


    崔实目眦欲裂,一下子失了理智,拔腿朝那边跑,嘶吼道:“崔铭,别怕!爹来了!”


    “不要命了!”陈仁把人拦住,赤红了眼吼他,“救不着了,别把你给搭进去了!”


    崔实愣住,身后又传来喊声:“当家的!当家的!”


    回头看去,他家婆娘身前抱了刚满周岁的小儿,身后背了五岁女儿,满脸热泪惶恐至极地朝他踉跄奔来。


    崔实一瞬间心如刀绞,可水已经涌至村头,他只能闭眼一咬牙回头跑向妻子抱过她后背的女儿,大吼一声:“快跑!都往高处去!”


    “爹,救我——”崔铭还在哭喊。


    崔实携着妻子,梗着脖子不回头地朝最近的山坡发足跑去,热泪夺眶而出,飞落身后。


    “爹——”


    刚到山腰的方苟似有所感回头看去,浩荡洪水吞没了半个村子,村民们抢在洪水前面疯狂逃命,哭喊嘶吼混成一片。


    决堤了?!怎么可能?!今早所看的水量明明还不过缕堤,如何一天时间就淹过缕堤还冲溃了正堤?


    方苟不可置信地朝远方眺望,只余浊浪滔天,沃野成泽,长虹卧波不复见。


    堤坝真的溃了!


    须臾之间,黑云遮天蔽日,惊雷震天,恶雨再度降临,洪水如得神助,凶猛地奔腾不息。


    洪水已然淹没整条村子,即将涌到方苟所在的小山前,大多村民已经逃至村子两侧的山坡上险险躲过一劫,也有不少来不及的村民被卷入洪水,随洪流翻涌着向前。


    陈仁站在坡上看着洪水中劫数难逃的乡亲,耳边传来崔实肝肠寸断的哭喊。大雨砸落敲碎他的筋骨,陈仁浑身失力地扑通跪倒,捂面嘶吼痛哭。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啊啊啊啊!!”


    “崔铭!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我娘呢?我娘在哪?!爹,快去救娘啊!!我要我娘回来,我要我娘呜呜呜呜……”


    “没了,全都没了啊——”


    方苟回到山腰木屋,二话不说拿起一捆草绳往外跑,屋里有个小女娃,惊惶不已地一声一声叫他哥哥。


    “枝儿,待在屋里别出去!”话罢头也不回地冲出屋子。


    方苟来到屋外的山崖边,将草绳一端捆在崖边的巨石上,朝崖下投绳,顺着绳子落到山脚崖壁的一处悬垂岩,那里仅容二三人站立,恰好悬于洪流之上。


    方苟将草绳另一端朝落水的人掷去,可洪流湍湍,刹那人已随水流走。眼睁睁看着数人错过,方苟双眼滚烫,胸闷难耐。


    “狗子哥!狗子哥!救我——”


    忽闻一声熟悉的呐喊,方苟刷地循声望去,只见在山崖的不远处,崔铭大半个身子被洪水裹挟着向前涌去,却凭双手极力抱住了扎根在岩壁的山竹,朝他呼救。


    “抓住绳子!”


    方苟立即朝他掷去草绳,崔铭不敢冒然腾出手来抓。方苟只得反复掷了好几回,终于让崔铭抓住了绳子。


    方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崔铭拉上悬垂岩,两人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已然耗尽所有力气。然身后是峭壁,身下是洪流,仍是穷途末路。


    大难不死的崔铭趴在岩石上直喘气,一动不敢动:“狗子哥,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呀?”


    方苟抬头看离他们五丈高的山腰,镇定道:“爬上去。”


    崔铭惊惧万分地摇头,方苟用草绳绑紧崔铭的腰,半蹲下身子拍拍自己的肩膀:“上来,我在后面能接住你,别怕。”


    崔铭看见他握绳的掌心血肉模糊,吞了口唾沫,不敢再迟疑,颤颤巍巍地踩上方苟的双肩。


    方苟咬紧牙关奋力站起,崔铭顿觉那高不可攀的山腰近在咫尺,便一鼓作气拽住绳子,脚蹬岩石,一点一点往上爬。


    快要到山腰时,一个小脑袋探出来,原来是方苟的妹妹方枝儿。瞧见崔铭已在崖边,再往下一看,方苟还在崖下,方枝儿急得哇然大哭:“哥哥!哥哥!水!水!”


    崔铭心里一跳,忍不住低头看去,只见洪水不知何时已经猛涨许多,巨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方苟所站的那块悬岩,方苟十指扣着石缝扒拉在岩壁上才不被冲走。


    “快爬!”方苟喝道。


    崔铭回头一咬牙,用尽最后力气蹬了上去,趴在崖边一边喘气一边解下腰间的草绳,转身往方苟抛去:“狗子哥,我拉你上来!”


    方苟一把拽住草绳,来不及绑腰上便开始往上爬,一脚刚踩住往上的一块岩石,另一脚还没着落,脚下的悬岩竟被冲塌了!


    方苟顿时踩空,整个人掉进了洪流里,被巨浪压下再不见踪影。


    “狗子哥!狗子哥!”崔铭吓得魂飞魄散,连声惊吼。旁边的方枝儿放声大哭,哭得人肝肠寸断。


    “哥哥!哥哥!”


    两人不死心地等,须臾,一个人从洪流中钻了出来——


    方苟仍然死死地拽住草绳,一点点地将自己往上拉。


    “太好了狗子哥,我现在就拉你上来!你千万不要松手!”崔铭庆幸地蹦了两蹦,使出吃奶的力气拉绳。


    然而一个小少年的力气再大,对上滚滚巨浪的奔涌之力亦如蚍蜉撼树,哪怕方苟自己也极力上爬,始终身陷洪流。


    一上一下,对峙相争,与天夺命。


    “狗子哥,你不要松手,你千万不要松手——”


    方苟几近窒息脱力,勉力睁开被洪水浑浊了的双眼,入目的是天地混沌死气弥漫之下,少年双脚扎根悬崖边,肌肉暴起青筋蜿蜒的雄绝身姿如玄武神兵,竭力嘶吼如向天示威。


    他恍惚入梦,微微张嘴,无声呢喃。


    “千钧,谢公因我含冤而死,众将为我肝脑涂地,我决不独活于世——”


    彼时,他手中握着的不是草绳,而是谢千钧温暖宽厚的掌心,落到他脸上的也不是冰冷污浊的洪水,而是滚烫的鲜血。


    “君为社稷死则死之,吾辈虽死犹荣。然浮云蔽日豺狼当道,你半生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如今人事已尽,且等天道昭彰。此后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我只求你不再为笼中剪羽鹤。”


    “阿邈,你好好活着,我谢氏一族,永与你同在。”


    惊雷落下万念俱灰,从此天地间再无一人叫他阿邈。


    方苟无力地闭上双眼,陷入无尽的绝望。


    ……


    三天后,雨后初霁晴光大好,然而大地洪水淼淼,庐舍漂没,溺殍随波,人间尽是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