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又下了一夜的雨。


    空气些许黏腻，密密麻麻的人堆里平添几分燥热。


    幸好今天上午只有一项一千五长跑，和昨天因成绩纠纷的重赛，等运动会圆满结束，紧接着，便是下午的家长会。


    赛前，陈枳南和阮佳佳将穆岚团团围住。


    一个捏肩，一个捶腿。


    “岚岚，别紧张，相信自己，你一定可以的。”


    “别太要强，量力而行，要是冯飞为难你，我和佳佳肯定替你出头。”


    穆岚摁住她俩的手：“好啦，搞得跟我要上生死战场一样。给你们俩个任务，就是老老实实坐在观众席上，就算我中途跑不动了，不准拼命喊加油，也不准上跑道来陪我，太肉麻了。”


    陈枳南憋着笑：“啊？想不到我们岚皇这么害羞呀？”


    “去你的。”穆岚啐她。


    两人勉强答应。


    流程一如昨天那样，待运动员、志愿者、裁判就位后，正式开始了比赛。


    穆岚体能本身就是女生里数一数二的地位，前八百米一切如常，只是越到后面，越能看出她的吃力。


    步子明显沉重起来，每一次摆臂都要耗费仅存的意志力。


    陈枳南和阮佳佳屏息凝神，精神不约而同紧张得厉害。


    一众人中，唯有周铭扬这个狂热粉丝，从开跑至今，一刻也不曾断过口号。


    “穆岚！加油！穆岚……”


    陈枳南偏过脑袋：“周铭扬，你累不累呀？要不咱喝口水歇会儿？”


    “我可不累，谁跟你俩似的，刚开始喊两声后面就不喊了，真够不靠谱的，关键时候还是得看我。”周铭扬抽出时间来回答陈枳南已是忙里偷闲，说完，又接着继续喊加油。


    视线在周铭扬脑袋后方交错。


    梁筝笑了笑，无奈摇摇头。


    一千三百米时，穆岚大约已经锁定第二名的位置。


    周铭扬终于松了口气：“稳了，肯定稳了。”


    陈枳南和阮佳佳紧紧牵住手，准备迎接这一刻的喜悦。


    跑道边的阴影里，一个冲刺的身影骤然清晰，穆岚躲闪不及，毫无意外地，被绊倒在地下。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女孩们大叫：“穆岚！”


    “穆岚！”周铭扬肉眼可见地慌张，拔腿就要朝穆岚跑去，却在撤身时被梁筝一把拽住。


    “你来不及了。”他淡淡道。


    目光拉长，远远瞧见一个身形颀长的男生阔步跑去，俯身想要扶住穆岚胳膊：“没事儿吧？”


    穆岚忙甩开冯飞的手：“不用，我自己能起来。”迅速从地上爬起，继续完成比赛。


    冯飞没再勉强，只孤身从草坪外圈跑到终点处，找到刚才横冲直撞的女生，忿忿道：“你会不会跑步啊，不知道反超要跑二道吗？”


    “对不起对不起……”女生连忙道歉。


    冯飞眉头拧在一起，抬手制止她：“跟我道歉没用，你应该跟她道歉。”眼神递向穆岚。


    女生快步来到穆岚面前，态度诚恳：“同学对不起！我本来以为能躲开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穆岚看了看手掌，幸好只是擦破点皮，没有出血。也许刚刚，她的确是跑不动了，步子散漫，才会一蹭就摔。


    她摆摆手：“算了，没事。”


    比赛告一段落，最终，穆岚以第四名的成绩登记在表。


    输也要输的有骨气，大不了任凭处置，也不会丢了风采。穆岚抬头，看着冯飞：“我输……”


    “你赢了。”冯飞打断她，“不被绊倒之前，你是第二名，就算没力气了也至少是第三，就不跟你计较了。”


    穆岚大为震惊，默默腹诽，这人什么时候这么讲理了？


    转念一想，他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凑上前，问：“那你是不是应该改口了？”


    冯飞冷哼一声，哑然失笑：“我说穆岚，你别得寸进尺啊。”


    “本来就是君子约定，亏你还有一帮小弟簇拥，原来这么没信誉呀？”穆岚漫不经心道。


    冯飞脑海里上演了一万种教训仇人的手段，却统统拿她没办法，最后咬咬牙：“大哥。”


    “说什么？我没听见。”穆岚窃笑。


    犹豫片刻，心彻底一横：“大哥！”


    “哈哈哈——”笑声似乎能遍传千里，全然忘记适才的疼痛。


    阮佳佳说：“南南，你等会儿还有事儿，我去接穆岚。”


    “他俩在那叽叽咕咕干什么呢？”周铭扬脖子伸得比乌龟长，即刻就要动身。


    陈枳南又拉住她：“你干什么去？”


    周铭扬脸色难看：“我得过去啊，万一冯飞欺负穆岚怎么办？”


    “这你就放心吧，谁能欺负到穆岚头上，你快好好坐着，待会儿听广播领奖。”陈枳南把他摁在座上，抬头说，“我……先去准备颁奖。”


    “好。”梁筝点头。


    “下面宣读高一男子组跳高获奖人员名单，第一名，高一四班梁筝。第二名……”


    不可置否地，耳边再次响起这个名字时，她依旧按耐不住心头的雀跃。那个叫梁筝的人，他的确成功了。


    “请以上获奖同学到主席台领奖。”


    主席台旁，陈枳南端着冠军金牌，安静在原地等待。


    梁筝忽然撞进视线，他站在队首，骄傲地，一步一步离着陈枳南越来越近，又一步一步走上主席台。


    按照老师指示，陈枳南带队走上台阶，面对面，来到梁筝面前。


    这一次，她可以正大光明钻进他眼睛里。


    他们的关系，似乎不再是井底之蛙仰望遥不可及的月亮，一切，仿佛冥冥之中产生着某种奇妙变化。


    当她平视梁筝时，也奇怪的不再想要躲藏。


    抬头自卑，低头自得，唯有平视，才能看见真实的自己。①


    她想起，在天台上，他说。


    陈枳南，做自己吧，不会累的。


    三句话，十一个字，陈枳南反复咀嚼了很久，很久。直到多年后，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改变，这些话也随之，彻底烙进她的生命。


    陈枳南托起奖牌，递上去。


    “现在能理我了？”梁筝两手抄兜，一副市井混混的模样。


    陈枳南欣然接受，眉尾微不可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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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挑了挑：“喏，领奖吧。”


    眼球一转，梁筝还是想一出是一出：“陈同学这志愿者服务不到位呀，不应该亲手给冠军戴上吗？”


    陈枳南不好拒绝，乖乖照做。


    梁筝探头迎接，忽然在她耳边压低声音：“现在该我重新认识你了吧，不自我介绍一下？”


    陈枳南站回原地，像其他颁奖志愿者一样伸出手致意。


    “再次祝贺你荣获第一，我叫陈枳南，淮橘为枳的枳，南方的南。”


    *


    运动会收官，沉浸在欢天喜地的同学们也即将迎来当头一棒。


    从古至今，家长会公布成绩的威力都不亚于临死前的审判。


    陈敬山还未了结老家的琐事，一时赶不来家长会，所以，陈枳南只好自己上阵。


    她躲在水房，默默盯着同学们一个个散去，直至教室清空。


    她是第一个到的“家长”。


    风扇“吱扭扭”转动，望着空旷的教室，心里也空落落的。


    “发什么呆呢。”后门噪音打断她思绪。


    陈枳南回头，发现梁筝正挎着书包，懒懒散散站在门口。


    “你怎么在这儿，不回家吗？”


    梁筝把包撂在桌上，撤开凳子坐下：“你不也在这儿么。”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怕你一个人尴尬，所以来陪你。”


    陈枳南“啊”了一声，脸颊瞬间紧绷，绯红慢慢爬上脖颈。


    “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容易相信别人吗，你这样很容易被骗的。”梁筝一脸坏笑，解释道，“我妈也没空来，所以我只能自己来喽。”


    “哦。”陈枳南翻了个大白眼。


    转身瞧见梁筝已然安安稳稳坐在自己身边，周铭扬的位置上。


    梁筝手一摊：“坐后面说话不方便。”


    待四班家长们陆陆续续到齐后，李宏伟捧着一沓杂七杂八的纸，出现在讲台上。


    每人一张只写有自己全科成绩的成绩单。


    语文123，陈枳南眼前一亮，目光顺着下移，数学76，物理37，化学29……越往下看，眉头拧得越紧，看到最后简直要打成死结。


    梁筝瞟了一眼，说：“考得还行，至少有很大进步空间。”


    “你还挺会安慰人的。”陈枳南泄了气，恹恹道。


    梁筝毫不吝啬把成绩单摊开在桌子上，只不过她没兴趣去关注，因为不用看就知道，那一定是她无法触及的高度。


    “下一项呢，就是关于文理分科的事情。”李宏伟举起手中的纸，“我待会儿啊，会给家长们分发学校统一印刷的文理分科表，一人两张，方便咱们纠结的，填错的，可以有张备用作为修改。各位家长们回去跟孩子商量商量，根据成绩和特长，对未来有一个初步的规划，时间很充裕，周五带回学校，上交一张就行。”


    话音刚落，讲台之下一片窃窃私语。


    纸张被掀动空中，一阵窸窸窣窣，停留在二人手上。


    既然两张表，那就先一张填文，一张填理。写完后，陈枳南悄悄放下笔。


    见梁筝愣神未有动作，便先开口：“你肯定选理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