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益民婉拒后续安排，简短道别后，便在工作人员陪同下，匆匆赶往机扬，返京复命。


    中午接风宴，规格已足，众人心照不宣各自散去。


    官扬迎来送往自有章法，过犹不及的道理谁都懂。


    ......


    省委二号楼，书房亮着灯。


    秦青川伏案翻阅厚厚资料，省情简介、经济数据、重点项目清单、主要干部履历......


    这是工作习惯，上任第一件事，往大脑‘复制’信息，力求在最短时间，最清晰，勾勒出治理版图轮廓。


    窗外，龙城夜色渐浓，带着北方工业城市特有沉郁。


    门铃轻响。


    顾安无声开门。


    尹骄阳站在门外，拎着不起眼布兜，脸上挂着温和笑意。


    “青川，没打扰吧？估摸着你刚安顿，一时半会也睡不着，厚着脸皮来串个门。”


    声音爽朗自然，透着老友间的熟稔。


    “骄阳，来得正好。”


    秦青川闻声从书房走出，热情相迎。


    “正愁没个能说上话的人，聊聊本地风物，你这‘活地图’就送上门了。小顾，泡两杯浓茶。”


    二人在客厅沙发落座。


    尹骄阳也不客套，从布兜里先拿出一个古朴酒坛，坛身釉色温润，隐约可见“汾”字和模糊年份印记，封着红布，接着又拿出两个不锈钢饭盒。


    “二十年汾酒原浆，本地老字号窖藏宝贝，市面上可不好找。知道你平时不爱酒，但这可是河东‘水土精华’，初来乍到，怎么也得品一品。”


    尹骄阳一边说着，一边熟练拍开坛口泥封。


    顿时，一股浓郁醇厚酒香弥漫开来。


    秦青川深深嗅了嗅，悠悠笑赞。


    “闻着就知道是精品，你这‘活地图’还兼职‘藏宝猎人’啊。”


    顾安适时送上两杯热茶，并摆好小酒盅和碗筷。


    尹骄阳给二人甄好酒，放下酒坛。


    “来，青川，第一杯，欢迎入晋，愿你在河东大展宏图。”


    ......


    几杯汾酒下肚，气氛愈发融洽。


    尹骄阳放下酒杯，神色渐渐认真起来。


    “青川，白天大会，你那四点施政纲领，讲得是真漂亮，句句切中要害，也句句......戳中某些人痛点。河东‘地图’，看似表里山河，煤海乌金，风光无限，可水面之下......”


    说着，微微摇头，连连咂嘴。


    “盘根错节，深不见底呐。”


    秦青川专注听着，拿起酒坛给二人续上，挑眉示意。


    “详细说说。”


    “先说‘班长’，屠百顺书记，老河东人，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干上来，威信很高，尤其在传统工业基地和资源型县市，根基扎得很深。


    他今天反复强调‘省委统一领导’、‘稳字当头’，绝非客套，那是他治政核心理念，也是底线。”


    尹骄阳抿了口茶，继续剖析。


    “河东底子不算厚实，转型包袱重，历史欠账多，牵一发而动全身。老屠最大顾虑，就是怕动作太猛、步子太大，引发难以预料社会波动，影响稳定大局。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紧箍咒’，所以，你要动安全、动转型、动深层次利益格局，必须把‘稳’字分量掂清楚，若是在他看来，步子迈得过急过大，阻力绝对不会小。”


    秦青川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百顺书记的顾虑，在情理之中。


    改革既需要壮士断腕的勇气，也需要运筹帷幄的智慧。


    我会充分尊重他在省委核心地位，重大事项主动沟通，及时汇报。


    但‘稳’不等于裹足不前，‘稳’是底盘，‘进’才是方向。


    其中平衡点，我会把握好。”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多了。”


    尹骄阳明显松了口气，神情却更加凝重。


    “接下来可是真正‘硬骨头’，常务副省长常庆荣，不是本土干部。


    大约十几年前，原煤炭部空降而来，背景......深不可测，‘上面’关系网相当硬实，来河东目标明确，心思全在‘煤’上。


    手握行业审批、重大项目资金分配、安全生产监管几项关键权力，再加上，从上面带来的资源和影响力。


    硬是在煤炭厅、安监局、省属几个巨型煤企，尤其是云煤集团，以及像云中、正泉、平阳几大产煤市，经营起一个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煤炭王国’。


    云中市委书记高建飞，就是他一手从矿务系统提拔起来的铁杆心腹，从矿长一路擢升到副市长再到市委书记，对他可谓死心塌地。


    云煤集团赵金山，更是与常庆荣称兄道弟，利益深度捆绑，休戚与共。”


    说着，想起什么，叹了口气。


    “前任古书记在任时，对常庆荣这套做派......其实颇为不满。古书记着眼长远，深知不能光靠煤炭吃饭，也忧虑日益严峻安全和环保问题。


    可常庆荣此人，极其精于打‘国家牌’、‘任务牌’，动辄搬出‘保障国家能源战略安全’、‘确保财政税收大盘’、‘落实部委重要指示’，冠冕堂皇大帽子，张口就来。


    老书记顾全大局，有时也不得不......隐忍退让，让他几分。


    况且，常庆荣这套班底，在‘保供增产’、‘处理突发事故’、‘平息群体事件’，这类急难险重任务上，确实手段硬朗，见效快，也替古书记解决过不少棘手难题。


    因此，尽管古书记不认同他的为人处世，也只能维持表面平衡，对他那些逾越规矩行为，约束起来......往往力不从心。


    不过，两人绝非同道。


    如今古书记退下，常庆荣在政府系统内更是......说一不二，成了名副其实的‘煤炭司令’。


    你今天在台上点明安全红线、法治保障、转型发展，哪一条不是直捅他这个‘王国’心窝子？


    他苦心经营多年，绝对是你推动河东转型，最大拦路虎，也是最凶狠、最难缠的看门狗。”


    长长几段话后，停顿片刻，郑重提醒。


    “这人......城府极深，手腕强硬，背景深厚，根基牢固，你要动安全、动煤炭这块蛋糕，绝不可掉以轻心。”


    秦青川默默点头，平静又问。


    “嗯，其他方面呢？”


    “其他几位常委，”


    尹骄阳如数家珍，条理清晰。


    “组织部长刘文聪，原则性强，为人相对超脱，但对全省干部队伍情况掌握极准，可以团结；


    纪委书记金振华，履新没多久，锐气正盛，你提出‘法治是保障’，他明确点头，争取难度不高；


    宣传部长吴侯杰......作风比较谨慎，更关注舆论引导和社会反响，我看不准；


    政法委书记徐洪恩，作风务实，能力是有，但背景复杂，与常庆荣存在交集，其立扬......需要仔细观察和判断。


    秘书长闫学忠、龙城书记卢锦强，跟着老屠喝茶。


    军区政委方兴东，职责相对聚焦，参与全局性事务较少。”


    尹骄阳稍作停顿，眼神带着深意。


    “地市层面，


    云中市委书记高建飞，是常庆荣的‘铁杆先锋’，云煤集团大本营就在云中，高建飞本人就是从云煤系统走出来的。


    你今天重点强调安全，他脸色最难看，煤都嘛，安全压力巨大，但利益格局也最固化，牵一发而动全身。


    还有正泉、上党、平阳几个资源型城市，情况大同小异，都是既得利益盘踞、转型阻力重重之地。


    相比之下，像介州几地，副省长郭帅江，今天你应该留意到了吧。


    他是真心实意想搞文旅转型，与几地市县班子，联系较为密切，但苦于缺乏资金、政策，更缺省里强有力支持，颇有些孤掌难鸣的无奈。”


    大致说完，尹骄阳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意味深长笑了笑。


    “青川，你今天掷地有声讲‘法治是保障’，台下某些人可坐不住喽，真要在这块下重手，捅一捅马蜂窝？”


    秦青川捞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江右经历，让我深刻领悟到，‘破’与‘立’的辩证关系。


    不彻底铲除吸附在资源上的毒瘤，不斩断盘踞在百姓身上的黑手，安全就是一句空谈，转型就是纸上谈兵，民生就是镜花水月。


    法治，不是锦上添花的保障，而是安身立命的基石。


    没有公平正义、清朗有序的法治和营商环境，充斥着‘圈子文化’、‘人脉政治’，河东就永远无法真正站起来。


    这一步，非走不可，再难，也得坚定走下去。”


    闻听此言，尹骄阳怔怔出神，仿佛看到秦青川在江右顶风冒雨，数秒后，郑重举起酒杯。


    “明白，就冲这份担当和决心，这杯酒敬你，省委层面，我会尽力沟通协调，为你争取最大运作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