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又看回老人那双已经不能称之为手的手。


    秦小雅捂着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见过战争留下的创伤，见过英雄迟暮的悲凉。


    可眼前这双因为日复一日的劳作，而被硬生生扭曲变形的手，带给她的冲击，是另一种的，更加原始，也更加沉重的震撼。


    那不是一瞬间的爆发，而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沉默的，水滴石穿般的磨损。


    是用血肉，去对抗顽石。


    是用一个父亲的执念，去填平大海的怒火。


    克里斯蒂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双铂金色的，神圣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老人的手。


    她的大脑，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


    “愚蠢”。


    这个词，是她之前对老人所有行为的，最终定义。


    可现在，看着这双因为“愚蠢”而变形的手，看着这七八根因为“愚蠢”而被用断的钢筋。


    她那套坚不可摧的，属于神的逻辑，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如果这是愚蠢，那什么，才是智慧？


    如果这是毫无意义，那什么，才算是有意义？


    楚渊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将镜头，对准了那双手，对准了那堆生锈的钢筋。


    给了它们一个长达数十秒的，沉默的特写。


    然后，他才收起相机，走上前，对着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爷。”


    “您很伟大，非常感谢您至今为止对这座岛做的一切。”


    老人也愣了一下，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楚渊，又看了看自己那双丑陋的手，最后，望向了那条被他用半辈子心血堆砌起来的堤坝。


    他那张被海风侵蚀得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困惑的，甚至有些憨厚的表情。


    “伟大？”


    他咂了咂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伟大个啥？”


    他用那双变形的手，挠了挠自己那花白的头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


    “我就是个糟老头子，没啥大本事。”


    “我就想着，那些出海打鱼的，风里来浪里去的，能有个安安稳稳回来的地方。”


    老人似乎觉得在这里聊得有些久了，他扛起那根沉重的撬棍，冲着楚渊和秦小雅招了招手。


    “走，再带你们去看个地方。”


    他领着三人，绕过了那条简陋的堤坝，走向渔港的后方。


    那是一片更为开阔的沙地，但奇怪的是，这片沙地的尽头，竟然有一道明显是人工堆砌起来的，长长的，高高的土坡。


    土坡上，还栽种着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木，虽然长得歪歪扭扭，却形成了一道坚固的绿色屏障。


    “这是......”


    秦小雅看着这又一项浩大的工程，已经有些麻木了。


    “防潮的。”


    老人指着那些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


    “前几年，全球变暖，海平面涨得厉害，一到大潮，海水就从这边倒灌进来，把码头都给淹了。”


    “我寻思着，光有避风港不行，还得把这后路给堵上。”


    “我就自己花钱，请人拉了几十车土，堆了这么个坡，又去山上挖了些树苗种上。”


    他拍了拍身边一棵已经有碗口粗的树干，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现在好多了，海水再也漫不上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


    但楚渊和秦小雅，却能想象到，这背后，又是多少个日日夜夜的，不为人知的辛劳与付出。


    克里斯蒂娜看着那道绿色的屏障，看着这个总是在做着“多余”之事的“愚蠢”凡人，她那颗正在崩塌的心，又被狠狠地，凿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老人领着他们，绕过了土坡。


    土坡的后面，是一片安静的，背风的洼地。


    一座孤零零的，由石头垒成的坟墓，就那么静静地，坐落在那片洼地的中央。


    坟前，没有墓碑。


    只有一块刷着红漆的，被海风侵蚀得有些斑驳的木牌。


    坟头上，摆满了各种各样，有些寒酸，却又充满了生活气息的“祭品”。


    有几瓶没开封的啤酒，一包皱巴巴的香烟，几颗用塑料袋装着的水果糖，甚至还有一个小孩子玩的，已经掉漆的奥特曼玩具。


    坟墓的旁边，还整整齐齐地，靠墙放着好几套渔民们出海用的渔具，鱼竿，渔网，救生衣，应有尽有。


    “这......”


    秦小雅看着这奇怪的景象，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是我儿子的坟。”


    老人的声音很平静。


    他走到坟前，将那包皱巴巴的香烟拆开，熟练地点上一根，插在坟头的泥土里，又拿起一瓶啤酒，拧开盖子，将那带着白色泡沫的酒液，缓缓地，洒在坟前。


    “这些东西，都不是我放的。”


    他指了指那些五花八门的祭品和渔具，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


    “都是岛上的渔民，每次出海前，或者平安回来后，自己拿过来放下的。”


    楚渊默默地举起相机，将这一切，都记录了下来。


    “大爷。”


    楚渊忽然开口问道。


    “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就没人偷吗？”


    这个问题，让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老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有。”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劣质的香烟，给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浑浊的烟雾。


    “抓到过。”


    “前前后后，抓到过十几个了。”


    “有偷酒的，有偷烟的，还有半夜跑来，想把那些渔具拿去卖钱的。”


    秦小雅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那......那您......”


    “我没把他们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