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咸腥的，潮湿的气息，吹拂着每一个离岛之人的脸颊。


    秦小雅靠在房车的窗边，早已累得睡了过去，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


    今天发生的一切，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车厢里，只剩下发动机平稳的嗡鸣，和轮胎压过路面连接缝时，那单调的“咔哒”声。


    楚渊握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无尽的黑暗。


    他没有看旁边的人。


    但车厢里那份沉重到几乎凝固的，死一般的寂静，却在无声地昭示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使，正在经历着何等剧烈的天人交战。


    许久。


    久到秦小雅都在梦里，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呓语。


    楚渊才终于，用一种平淡到像是问“今天天气怎么样”的语气，开口了。


    “那么。”


    “结论呢？”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那层脆弱的，包裹着脓血与挣扎的伪装。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克里斯蒂娜，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头，那双铂金色的，本该是冰冷神圣的眸子，透过挡风玻璃，望向了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无星无月的夜空。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又化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充满了疲惫的叹息。


    车厢，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楚渊也没有催促，他只是安静地开着车，像一个极具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己走出最后的迷惘。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


    “为什么？”


    克里斯蒂娜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的颤抖。


    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审判凡人的神之使者。


    更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在向唯一的路人，发出最本能的，最困惑的询问。


    “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


    “明明你可以找些演员，演出人类所谓的真善美。”


    “因为那是真实的人类。”楚渊目不斜视，语气依旧平静，“有你所鄙夷的，自私自利的‘恶’，也有你无法理解的，炽热滚烫的‘光’。”


    “这才是完整的，真实的人类。”


    “......”


    克里斯蒂大口地，喘息着。


    她那双紧紧攥住的，指节分明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那套由神亲自为她构建的，坚不可摧的，绝对理性的逻辑闭环，在这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濒临破碎的哀鸣。


    神告诉她，凡人，生而自私，趋利避害是他们的本能。


    神告诉她，凡人，是丑恶的，是肮脏的，是无可救药的，是需要被“清洗”的，失败的造物。


    她曾经，对此深信不疑。


    可陈医生那坚守山村，默默奉献的责任感......


    王建国那挺直的，守护着一百一十七位英雄的脊梁......


    大爷那双被撬棍和顽石，硬生生扭曲变形的，却又撑起了一岛安宁的双手......


    那些充满了“愚蠢”的，毫无“意义”的，却又滚烫到足以灼伤神明灵魂的，属于凡人的牺牲与慈悲......


    一幕幕，一帧帧。


    像一把把无情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她那颗冰冷坚硬的心上！


    将那座名为“神谕”的，华丽而又空洞的圣殿，砸得支离破碎，满地狼藉！


    “所以......”


    楚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最后一把，压垮骆驼的稻草。


    “你现在，还想毁灭他们吗？”


    “......”


    克里斯蒂娜猛地闭上了眼睛。


    那两行在她登上渡轮前，就已经被强行忍住的，滚烫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


    顺着她那张神圣而绝美的，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她输了。


    不，或许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扬输赢的较量。


    是她错了。


    是神......错了。


    “我......”


    她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了一个破碎的，哽咽的音节。


    许久之后。


    她才终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句足以颠覆她过去所有认知的话，完整地，说了出来。


    “我......不会再毁灭人类了。”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座椅上，剧烈地，喘息着。


    “我会......回到神国。”


    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单调的黑暗，那双铂金色的眸子里，闪过了一抹前所未有的，决绝的，坚定的光。


    “我会把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神。”


    “我会告诉祂，祂或许错了。”


    “人类，不该被毁灭。”


    “我会......为他们争取......”


    她的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化为了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喃喃的低语。


    是的。


    她，克里斯蒂娜，神最忠诚的，最强大的天使。


    要为了这些她曾经无比鄙夷的，渺小而又脆弱的凡人。


    去对抗，那创造了她的，至高无上的......神。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疯狂，如此的大逆不道！


    但不知为何，当她下定这个决心之后，那颗被撕扯得千疮百孔的心，却反而，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她其实很清楚。


    现在她的力量已经取回了不少。


    只要她想，一个念头，就可以瞬间摧毁这辆可笑的铁皮盒子。


    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将车上这两个胆敢“愚弄”神之使者的凡人，连同他们的灵魂，都碾成最卑微的尘埃。


    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


    不是因为她打不过。


    而是因为，她真真切切被说服了。


    被那些她亲眼所见的，“愚蠢”的，“毫无意义”的，属于凡人的“光”，彻底地，说服了。


    是的，人类之中，有数之不尽的，丑恶的，贪婪的，自私的灵魂。


    金丝眼镜男那张傲慢而又贪婪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