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提心吊胆。


    没有发火，也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季晏殊只是盯着老师，很平静地丢下一句：“我没有家长。”


    说完他就拿着书大踏步地走出教室，将满室喧嚣也好，嘲弄也罢，全都抛之身后。


    谢游闲落后他一步飘出教室，就见季晏殊站在灯下，背脊挺直，宛若一棵孤松，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这个场景有些眼熟。


    上周五放学，季晏殊留下来做值日。他好像有着轻微洁癖，一定要把教室弄得整洁干净，一尘不染，因此他走出教室的时候，天色已经比较暗了。


    谢游闲悠悠地跟在季晏殊身后，忽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几声细小的猫叫。他在四周飘了一圈，最后在草丛里发现一只刚出生的白毛幼猫，正有气无力地叫唤。


    此时虽然尚未入冬，但天气已经转凉。没有吃食，无法保暖。


    这只小猫的结局好像注定了。


    谢游闲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那只猫的长相，因为季晏殊已经大踏步离开了。谢游闲心底有些不好受，大概是为自己只能眼睁睁见证一条年轻的生命流逝的无能为力感到难过。


    直到他看到季晏殊拿着从学校便利店买来的羊奶去而复返。


    没有买到塑料杯。


    季晏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缓缓地蹲下身子，将羊奶倒了一点在盖子里。他把盖子放在草丛前面，然后走开一点距离。


    幼猫的胆子很小，它试探许久，才小心翼翼地从草丛里探出头来，伸出一点粉色舌尖，慢慢舔舐羊奶。


    盖子不算大，很快羊奶就被喝完。季晏殊缓缓往里面又加了点，几乎是他抬手的瞬间，小猫就被吓得一惊，缩回草丛里，而季晏殊只是蹲着，很有耐心地等它出来。


    小猫警惕地瞄着季晏殊，在发现季晏殊什么动静也没有后，才再一次出来，趴在盖边继续舔舐。


    这个过程周而复始，直到季晏殊察觉小猫喝饱，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的手猝不及防地被什么东西蹭了蹭。


    季晏殊脸上出现短暂的空白，然后犹豫着、生疏地用掌心轻轻地摸了它一下，声音很低、近乎喃喃自语一般地说了一句“下次见”。


    鬼是没有心跳的，但谢游闲看到这一幕，蓦然感到自己的心脏有力跳动了下，随后软得一塌糊涂。


    月光落在季晏殊的脸上，将他锋利的眉眼照得柔和无比，却又给他周身平添几分孤寂。


    谢游闲看着被罚站的季晏殊，想起来他早上临出门时往书包里放的手套，心脏再次变得很软很软。


    他盯着季晏殊乌黑的发旋，在心底感叹：到底是个没成年的小孩，能坏到哪去？


    谢游闲飘到季晏殊跟前，很轻很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带着些许安抚意味。这个抚摸很短，谢游闲很有分寸地在季晏殊皱眉之前收回手，冲着他笑了笑。


    季晏殊没说话，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质问意味明显。


    谢游闲拉过他的手，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写下四个字：我看到了。


    我看到你想要辩解而微动的唇瓣，看到你认认真真写下的工整作业，也看到你因为被误解眼底一闪而过的不甘。


    谢游闲还想再写些安慰的话，季晏殊就猛地一把收回手，把自己手里的笔塞到谢游闲手中，冷着脸道：“别动手动脚。”


    “宿主好厉害，黑化值下降啦～现在是25！”0821语气欣喜，在谢游闲脑中放起了一连串烟花。


    谢游闲视线落在季晏殊因为不自在而抿起的唇，笑着在脑海里应了一句：“嗯，知道了。”


    季晏殊的黑化值下降后，人倒变得好说话了些，主要体现为：愿意借自己的书给谢游闲写字了。


    他把书侧转递到谢游闲面前，语气冷淡又小声：“符纸最久持续一天，视鬼魂强度而定。想说什么写下来。”


    谢游闲拿着笔在指尖转动，无声对季晏殊说了一句“知道了”，接着他接过书，翻了几页后在上面勾勾画画，写了好一会才把书重新转回去。


    谢游闲写的大约是有关他的凄惨故事和复仇计划，季晏殊如此猜测，他漫不经心地低头去看，却愣了一下。


    ……上面是一大串解析，并在书上圈出了用到的公式——是季晏殊刚刚在看的那道错题的解析。


    除此之外，他还在书页的右下角画了一只笑眯眯的鱼，鱼的旁边写了三个字：谢游闲，鱼的面前有一只缩着脑袋藏在壳里的乌龟，只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双眼睛。


    他没写明乌龟是谁，但答案显而易见。


    ……幼稚。


    季晏殊想着，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谢游闲，然后撞进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睛，里面盛满细碎的光，温暖得灼人。


    “不准在我的书上乱画。”季晏殊冷着脸说。


    谢游闲点点头，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然后翻到书本最后一页，写：我无家可归，小季同学考虑考虑收养一只鬼吗？


    季晏殊看着小季同学四个字，感受到旁边“殷切”的目光，脸更冷了。他一把从谢游闲手里夺过笔，仓促低头，没有回答。他的下颔绷得很紧，看起来竟有几分狼狈。


    谢游闲不着痕迹地扫过他黑色发丝下微红的耳垂，又无声地笑了笑。


    接下来谢游闲没再跟季晏殊搭话，毕竟要是有谁路过，看见季晏殊在跟空气对话，季晏殊大概要被送到医院检查脑子了。


    他又怕自己在旁边呆着，季晏殊会感觉不自在，索性飘回了教室。


    季晏殊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只当他是找乐子去了，没太在意。


    谢游闲在教室飘荡一圈，最后停在了季晏殊座位前某个昏昏欲睡的同学面前——是刚刚那个幸灾乐祸的同学。


    谢游闲目光落在他桌面上的本子上，上面“季晏殊”三字写得苍劲有力。


    他的桌面上还有一张纸条，谢游闲仗着没人看得见自己，光明正大地凑上去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段对话：


    我们这次是不是有点过了？要不要去跟江老师解释一下……


    又不是第一次藏他作业了，你怕什么。


    可是jys明显生气了，万一被他发现，我们两个就完蛋了！


    他又不知道作业是我们藏的，你现在跑出去说出真相，信不信jys给你脑袋开个瓢？


    谢游闲盯着那段对话，心想：没成年的小孩也挺坏的。


    他动了动指尖，一阵阴风穿堂而过，吹落那张纸条，昏昏欲睡的同学并没有注意到桌上什么东西被吹走了，一路会周公至下课。


    谢游闲趁没人注意，捡起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条。为了不引起校园恐慌，造成社会性爆炸新闻，谢游闲转动手上的戒指，连鬼带纸藏起来后，才出去陪某位同学一起罚站。


    到底是大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谢游闲站了一会就觉得累，懒洋洋地靠在墙上。他余光瞥见季晏殊，那人依旧身姿挺拔，衣服一丝不苟。


    小季同学大概会是军训教官最喜欢的学生，谢游闲想。


    下节课还是江老师的口水课，于是季晏殊照旧不能回去教室坐着。两节课下来，季晏殊连姿势也没变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书本，时不时写几个字。


    下课铃响了，他就从容不迫地穿过身边的窃窃私语，回到自己的一隅。


    坐下前，季晏殊状似无意地扫了周围一眼，对上不少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目光灼灼的视线。在和季晏殊对视上的下一秒，它们像是老鼠见了猫，慌乱地错开。


    大概是季晏殊今天的那个眼神的震慑力确实很大，一直到下午放学都没有人敢阴阳怪气，再来找他的麻烦。


    随着下课铃炸起，教室像一锅烧开的汤，瞬间沸腾起来，拿着书包就往外冲的人比比皆是。


    没有人在外面等着季晏殊，更不会有一口热腾腾的汤在家里迎接他，于是季晏殊也不急着走，他慢慢地抬起眼环视周围。


    没有那只“苍蝇鬼”。


    季晏殊收回视线，他低头看着课本，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笔。下一刻，他又松了点力气，面无表情地继续写着题，只是笔下的力道很大，穿破纸张。


    骗子。


    季晏殊想起来小时候。


    季晏殊从小就不讨人喜欢，同龄的人都不喜欢他，他的父母也不那么喜欢他。因为跟哥哥比起来，他太蠢了，还总爱说些胡言乱语。


    季晏殊的父母每天都给他布置学习任务，没完成就不准出门。季晏殊知道父母是为他好，所以学的很认真。


    可是那些任务太难了，季晏殊从天亮学到天黑，也无法参透。于是小季晏殊就只能常年呆在房间里，透过小小的窗子看外面的世界。


    春天的百花、夏天的凉风、秋天的圆月、冬天的白雪，季晏殊每一样都很喜欢，他好想出去看一看。


    可是他太笨了，他日日都在学，却怎么也学不会。


    好在季晏殊有一个哥哥。


    他的哥哥大概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小孩”，温润懂礼、聪明好学，是和季晏殊截然相反的人，但季晏殊从来不会嫉妒他的哥哥。


    因为哥哥是世界上对季晏殊第一好的人。


    哥哥会经常从外面给季晏殊带回各种新鲜好玩的东西，搜肠刮肚地讲着他从各地打听而来的有趣故事，描绘壮丽的山川湖泊。


    但他哥哥是个骗子。


    季晏殊的父母离异，季晏殊的哥哥跟着母亲走了，临走前哥哥握着小季晏殊的手，一字一句地郑重承诺：“晏殊，我一有时间就回来看你。”


    小季晏殊蓝澄澄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哥哥，然后伸出藕节似的粉臂，认真道：“拉钩。”


    哥哥笑了，季晏殊看得出来，这个笑不同于以往虚浮于表面的笑，它很温柔。


    哥哥说：“下次见。”


    可是哥哥撒谎了。


    没有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