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在十月里依旧肆虐。


    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将整个雾江七中变成了一片沸腾的海洋。


    震耳欲聋的《运动员进行曲》在操场的上空循环播放，混合着各个班级声嘶力竭的加油呐喊，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青春荷尔蒙的味道。


    夏心妍讨厌这种喧闹。但今年，她却破天荒地，主动报名当了一名赛场志愿者。


    她的岗位在主席台下方的服务点，负责给裁判和运动员分发矿泉水和一些小零食。


    这个位置视野绝佳，正对着百米冲刺的终点线，也能将大部分赛场尽收眼底。


    当然，她不是为了看比赛。


    林薇一语道破了她的动机：“你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就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在陆星河打完篮球表演赛之后，第一个冲上去送水吗？”


    夏心妍的脸红了，却罕见地没有反驳。


    她的计划，远比林薇想象的要更进一步。


    志愿者身份为她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便利——她可以自由出入服务点那个巨大的、装满了冰块和饮料的冷藏箱。


    在她的计划里，她要送的不是平平无奇的矿泉水，而是冰镇的可乐。


    她打听过了，陆星河喜欢喝可乐，尤其是在运动之后。而学校的小卖部在运动会期间总是人满为患，根本买不到冰的。


    这是一份需要“职务之便”才能获得的特殊关怀。


    为了这一刻，她甚至对着镜子，演练过拧开瓶盖时，用多大的力道才能显得既贴心又不刻意。


    上午的田赛和径赛预赛，陆星河都没有参加。夏心妍一边心不在焉地分发着矿泉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在人群中搜索。


    他作为学生会副主席，穿着志愿者的红马甲，正在各个场地间穿梭，协调着秩序，神情专注而认真。


    阳光落在他身上，连那件最普通的红马甲都显得格外好看。


    夏心妍的心，像被那秋日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充满了期待。


    真正的重头戏在下午——男子篮球表演赛。


    那是整个运动会最受女生期待的项目。一班的陆星河和五班的体育委员陈昊，是公认的两大王牌。


    午休过后，篮球场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


    夏心妍借着志愿者的身份，挤到了场地边一个绝佳的位置。她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手心里全是汗。


    她悄悄地从冷藏箱里拿出了两瓶可乐，冰凉的瓶身刺激着她的掌心，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微冷静了一些。


    一瓶给陆星河，另一瓶……另一瓶是给自己壮胆的。


    她看着那两瓶冒着丝丝白气的可口可乐，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将其中一瓶递到陆星河手中时，他脸上会露出的那种带着些许惊讶和欣喜的表情。


    他一定会说“谢谢”。


    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不客气，看你打球辛苦了”。


    一场完美的对话。


    简直天衣无缝。


    比赛开始了。


    陆星河脱掉了红马甲，里面是一件黑色的篮球背心。他平时穿着校服时显得清瘦，此刻露出的手臂线条却流畅而充满了力量感。


    他打球的风格和他本人一样，冷静，高效，且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优雅。没有多余的花哨动作，每一次运球、传切、投篮，都精准得像是经过计算。


    当他带球突破，迎着防守一个漂亮的三步上篮时，全场的女生都爆发出一阵刺破耳膜的尖叫。


    夏心妍的心也跟着那颗空心入网的篮球，重重地落了地，然后又被巨大的喜悦高高抛起。


    她攥紧了手中的可乐，瓶身上的水珠濡湿了她的手掌。


    她看到他额角渗出的汗水，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划过他专注的侧脸。


    她甚至开始在心里倒数，盼着这场让她热血沸腾的比赛，能早一点结束。


    终场的哨声终于响起。


    一班以微弱的优势赢得了比赛，陆星河无疑是全场最耀眼的MVP。


    他被兴奋的队友们团团围住，笑着捶了捶彼此的肩膀。


    然后，他拨开人群，朝着场边走了过来。


    夏心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是现在！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那两瓶冰凉的“勇气”，迈开了脚步。


    然而，有一个身影比她更快。


    丁芷柔。


    她就站在离夏心妍不到五米的地方，仿佛早已等待在那里。她没有像其他女生那样尖叫，只是带着胜利者般的微笑，亭亭玉立。


    她今天穿了一套白色的运动套装，长发扎成了清爽的马尾，看起来活力四射，又与周围那些因激动而面容扭曲的粉丝们，划分出了鲜明的界限。


    陆星河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


    丁芷柔立刻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条雪白的毛巾，熟练地、带着一丝旁若无人的亲昵，为他擦拭着额头和脖颈的汗水。


    她的动作轻柔而仔细，像是在擦拭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辛苦啦，我的大功臣。”


    她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传到夏心妍的耳朵里，带着撒娇的甜腻。


    “还行。”陆星河笑着说，他的声音因为剧烈运动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充满了磁性。


    他自然地接过丁芷柔递来的一瓶矿泉水，拧开，仰头灌了几口，滚动的喉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性感。


    那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理所当然。


    仿佛是一场早已排练了无数次的舞台剧，她是他的女主角，而他，是她的专属英雄。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周围所有的人，都只是这场完美爱情剧的背景板。


    夏心妍的脚步，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她看着自己手中那两瓶冰镇的可乐，瓶身上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的指缝滑落，冰凉刺骨，一直凉到了她的心里。


    她刚才所有美好的幻想，此刻都变成了一个、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笑话。


    她算什么呢？


    一个偷偷摸摸，准备给别人的男朋友献殷勤的可笑的女配角？


    她下意识地，猛地将那两瓶可乐藏到了身后，仿佛那是两件见不得光的赃物。


    陆星河和丁芷柔又旁若无人地说了几句亲密的话，然后便并肩朝着休息区的方向走去。


    从始至终，陆星河都没有朝夏心妍这边看一眼。在他的世界里，她甚至连背景板都算不上，只是一粒可有可无的尘埃。


    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的喧嚣和狼藉。


    夏心妍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手里的可乐，被她的掌心焐得不再冰凉。


    她默默地回到了志愿者服务点，一声不响地继续工作。林薇看她脸色不对，想问什么，她只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运动会结束的音乐响起时，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独自一人爬上了操场最顶层的看台。


    这里空无一人，可以俯瞰整个操场的狼藉和远处雾江市的城市轮廓。


    她坐下来，从书包里拿出了那两瓶可乐。它们早已失去了冰镇的灵魂，瓶身变得温热而黏腻。


    她“咔”地一声，打开了其中一瓶，仰头就灌。


    没有了气泡的刺激，温热的、甜得发腻的糖水顺着她的喉咙滑下，让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那是一种比失声痛哭更难受的委屈。


    她像完成一个仪式一样，喝完了第一瓶，又打开了第二瓶。


    酸涩的液体和气体一起涌上她的鼻腔，呛得她眼泪直流。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喝可乐，还是在吞咽自己那份卑微又可笑的青春心事。


    胃里又酸又涨，难受得要命。


    就在这时，她听到看台下方传来一阵女生的说笑声。


    她下意识地望过去，瞳孔猛地一缩。


    是丁芷柔和她的几个闺蜜。她们正有说有笑地从跑道上走过，似乎是在讨论着今天比赛的趣事。


    其中一个女孩说了句什么，丁芷柔笑得花枝乱颤，她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朝着夏心妍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


    随即，她转过头，对着她的姐妹们，似乎用口型说了句什么。


    夏心妍看不清那口型，但她能清楚地看到，丁芷柔在说完之后，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紧接着，她身边的几个女孩都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带着钩子，精准地刺向了夏心妍的耳朵。


    她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朝着这个偏僻的角落瞟了过来。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更像是猫，在戏弄一只躲在角落里，无处可逃的可怜的老鼠。


    夏心妍的心，在那一瞬间，如坠冰窟。


    她手中的可乐瓶“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滚烫的眼泪，终于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