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全一章 如果我在秋天吻你
作品:《如果我在秋天吻你》 教室窗户大开着,十月的风卷进来,带着点凉飕飕的劲儿,吹得讲台上老班稀疏的头顶几根头发顽强地飘摇。粉笔灰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上下翻飞,像一群迷路的微型幽灵。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特有的高三气味:汗味、油墨味、还有角落里谁偷吃的肉包子没散尽的油腻气息。
我趴在堆得像小山一样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后面,眼皮沉得像灌了铅。讲台上,老班正唾沫横飞地分析着古文阅读题,那抑扬顿挫的调子,催眠效果堪比强力安眠药。
就在我脑袋快要彻底磕到桌面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隔壁组最后一排那个身影。
纪书漾。
他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校服外套里,像个随时准备把自己藏起来的影子。微长的黑发垂下来,几乎盖住眼睛,只露出一点过分苍白的下巴尖。他低着头,手指神经质地抠着摊开的语文练习册边缘,那页纸都快被他抠出毛边了。
阳光照不到他那个角落,只有一片沉沉的阴冷。
“纪书漾!”老班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根针一样扎破了教室里的昏沉,
“别抠你那破书了!魂儿又飞哪儿去了?起来!把《陈情表》作者李密上表的背景原因,给大家伙儿阐述阐述!”
整个教室的目光“唰”地一下,像探照灯似的全集中到那个角落。纪书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像只受惊的刺猬。他猛地抬起头,额前碎发滑开,那双眼睛飞快地扫过讲台和周围,里面空荡荡的,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强行拽出来的茫然。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死寂在教室里蔓延。老班的脸色眼见着就要从“恨铁不成钢”往“暴跳如雷”发展。
鬼使神差地,我的声音就这么溜了出去,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排听见,又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沙哑:“‘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家里老的病得爬不起来,李密得回去端屎端尿呗,不然朝廷脸上挂不住,显得不‘孝’了不是?”
话音刚落,我自己都愣了。前排几个同学的肩膀可疑地抖动起来,压抑着闷笑。
老班的脸瞬间黑成了锅底,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啪”地钉在我脸上:“沈!曦!年!显着你了是吧?扰乱课堂纪律!墙角站着去!现在!立刻!”
得。我认命地撇撇嘴,慢吞吞地推开椅子站起来。木头腿刮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噪音。经过纪书漾桌边时,我脚步顿了一下,侧头。
他正看着我,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石子投入古井漾开的一圈涟漪,快得几乎抓不住。他很快又垂下眼,重新变成了那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我耸耸肩,顶着一教室看好戏的目光,晃悠到教室后面。冰凉的墙壁贴着手臂,粉笔灰的味道更浓了。
视线百无聊赖地在教室里巡弋,最终还是落回那个角落。纪书漾依旧低着头,像个被遗忘在尘埃里的物件。
下课铃像是刑满释放的信号,尖锐地撕裂了教室的沉闷。人群瞬间活了过来,喧嚣声浪轰然炸开。
我揉着发麻的手臂,准备回座位收拾东西。刚迈开一步,目光下意识地又扫向那个角落。
纪书漾正弯着腰,笨拙地用一只手在桌肚里摸索书包带子。
大概是动作大了点,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外套的袖口,被猛地向上扯开了一截。
就那么短短的一瞬。
一道刺眼的深紫色淤痕,狰狞地盘踞在他瘦得几乎见骨的手腕内侧。
那颜色太新鲜,太突兀,像一条丑陋的毒蛇缠绕在苍白的皮肤上,瞬间攫住了我的呼吸。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甩下袖子盖住手腕,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迅速直起身,抓起书包,几乎是撞开旁边碍事的椅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后门,背影仓惶得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我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手腕内侧那抹深紫,在我脑子里反复闪现。
那绝不是摔的。那种位置,那种形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有点闷闷地发疼。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篮球场那边吵得像煮沸的开水。我嫌吵,也懒得动,就溜达到操场最偏僻的角落,那儿有片半死不活的小树林,挨着废弃的老实验楼,平时鬼影都没一个。
刚找了块还算平整的水泥台子坐下,摸出手机准备刷两下,一阵压抑的、极其细微的抽气声就顺着风飘了过来。
声音很轻,带着点被强行吞咽回去的痛苦味道。
我循着声音,拨开几丛枯黄杂乱的灌木枝桠。眼前豁然开朗,是实验楼背面一小块被高墙围出的、绝对隐蔽的死角。
纪书漾背对着我,蜷缩在布满灰尘和碎砖的地面上。他身上的校服外套皱巴巴地扔在一边,只穿着里面一件薄薄的灰色长袖T恤。他右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左臂,肩膀因为疼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他面前的地上,摊开着一个脏兮兮的旧急救包,碘伏瓶子歪倒着,红褐色的液体流了一小滩,染脏了旁边的棉签。
他似乎想处理手臂上的伤,但显然不得其法,每一次试图触碰那被T恤袖子遮掩的地方,身体都会反射性地绷紧、蜷缩,喉咙里溢出无法完全压抑的痛哼。
那声音,细弱得像受伤小兽的呜咽,钻进耳朵里,莫名地让人心里发涩。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放轻脚步走过去,没刻意隐藏声响。踩碎枯叶的声音还是惊动了他。
纪书漾猛地回头,动作大得牵动了伤处,他瞬间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脸色惨白,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双总是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被撞破秘密的巨大惊恐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警惕,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幼兽。
“谁?!”他的声音嘶哑紧绷,身体本能地往后缩,脊背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砖墙,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屏障。
“我,沈曦年。”我停在几步开外,没再靠近,举起双手做了个无害的手势,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语气尽量放得平缓,“别紧张。看你好像……需要帮忙?”
我的视线落在他死死护住的左臂上,T恤的薄布料下,隐约透出不正常的肿胀轮廓。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眼神里的警惕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因为我的注视而更加尖锐。
空气凝固了,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僵持了几秒,也许是痛楚压过了警惕,也许是意识到我并没有立刻扑上去的意图,他紧绷的肩膀极其细微地塌陷了一丝丝。
护着左臂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别管我。”他终于挤出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没理会他这毫无底气的驱逐令,自顾自地蹲下身,目光扫过地上那个可怜的急救包。“这碘伏都流光了,棉签也脏了。”
我伸手,动作不快,确保他能看清我的每一个动作,从自己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印着卡通小熊的独立包装酒精棉片,“用这个吧,干净点。”
我撕开包装,捏着那片小小的、浸润了酒精的白色棉片,隔着半米的距离递向他。
“滚开!”他猛地别开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困兽般的虚张声势,身体又往墙角缩了缩,仿佛我递过去的不是酒精棉片,而是烙铁。
“行,我滚。”我点点头,语气没什么波澜,却也没收回手,“棉片放这儿。你自己看着办。”
我把那片小小的白色棉片轻轻放在离他脚边不远的一块相对干净的水泥地上,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真的转身就走。
一步,两步,三步……身后只有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像破损的风箱。
就在我快要走出灌木丛的范围时,一个极低、极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碾碎般的脆弱,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别告诉别人。”
我脚步顿住,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呜的轻响。
那天放学,我磨蹭到几乎所有人都走光了,才慢悠悠晃到车棚。果然,角落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旧自行车还在。
我走过去,把一小盒全新的消肿止痛药膏和几片干净的敷贴,塞进了他车筐里那个同样破旧的帆布书包侧袋里。药膏盒子是明黄色的,在灰扑扑的书包里很扎眼。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是无意,又像是刻意。食堂打饭,端着餐盘“恰好”在他对面坐下,无视他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体育课解散,也“恰好”晃荡到小树林附近,有时是递瓶没开封的水过去,有时只是远远靠着墙根站着,不说话,低头玩手机。
他一开始像只高度戒备的刺猬,对我的任何靠近都报以沉默的抗拒和冰冷的眼神。
但我既不刻意搭讪,也不过分关注他,只是存在着,像墙角一块沉默的石头。那种无声的、不带有压迫感的“在场”,似乎一点点地消磨着他的防备。
那天下午,我又溜达到老地方。他坐在上次那块水泥地上,背靠着墙,左臂的袖子卷到了手肘以上。那道狰狞的青紫肿胀比前几天消退了些,但依旧触目惊心。
他正笨拙地用一只手试图撕开一片敷贴的包装,动作僵硬又吃力。
我走过去,没说话,直接在他旁边半米开外的地方也坐了下来,背靠着墙。然后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
他动作停住了,侧过头看我。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枝叶落在他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极淡的金色,也清晰地照见了他眼底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茫然。
他没有立刻把敷贴给我,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摊开的手掌。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又要拒绝时,那片小小的敷贴,带着他指尖微凉的触感,轻轻放到了我的掌心。
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
我撕开包装,动作尽量放轻,小心地避开他手臂上最严重的淤肿区域,把敷贴平整地贴了上去。
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他微凉的皮肤,能感觉到他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慢慢放松下来。
“我爸。”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斑驳起皮的灰墙,“喝多了。嫌我开门慢了。”
我没接话,只是把敷贴边缘按实。空气里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他压抑着的、极轻的呼吸。
“你呢?”他忽然又问,目光依旧没有焦点地落在墙上,声音轻飘飘的,“那天……老班问你为什么总迟到早退,你说‘家里有病人’。”
我的手指在他手臂边缘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尖锐痛感瞬间蔓延开来。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按在敷贴边缘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那些刻意封存的、带着铁锈和霉味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油腻的墙壁,永远弥漫着劣质烟酒和呕吐物混合的气味,锁孔转动时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还有皮带扣金属的冰冷触感,隔着薄薄的睡衣,抵在腰侧皮肤上那种令人作呕的粘腻和寒意。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发紧,喉咙干得厉害。我收回手,靠回冰冷的墙壁,仰起头,眯眼看着头顶被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
“我爸……”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但尾音还是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也想当我的‘病人’。可惜,他没病成。”我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带着铁锈和血腥味,“就差一点……他就能用他那根皮带,‘治’好我了。”
说完这句话,我猛地闭上眼,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些被强行压下的恐惧和恶心感如同潮水般反扑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阳光刺在眼皮上,一片血红。
身边没有任何声音。纪书漾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我以为他可能已经离开了,一只冰凉、微微颤抖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我的手背。
那触感很轻,像一片雪花落下,转瞬即逝,带着一种笨拙的、无声的安抚。
我睁开眼,侧过头。纪书漾正看着我,那双总是空洞冷漠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同病相怜的疼痛,像沉在冰冷海底的礁石。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只是那只刚刚触碰过我的手,慢慢地、无声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地上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扑到脸上。我和纪书漾并排坐在操场边缘冰冷的看台台阶上。
他低着头,手里捏着一片边缘焦枯的叶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他说……我是累赘。”他的声音很低,被风吹得有些破碎,“说没有我,他早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说……我妈就是被我拖累死的。”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地上。
我侧头看着他。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清瘦冷硬的侧脸线条,眼睫垂着,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像是永远也化不开的淤青。那阴影里,藏着他所有的沉默和伤痕。
“纪书漾。”我叫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他微微一颤,没有抬头。
我伸出手,不是去碰他,而是直接、干脆地将他手里那片快被捏碎的枯叶抽了出来,随手扔进风里。叶子翻滚着,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他这才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我,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沉寂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的样子。
“听着,”我的目光笔直地看进他眼底,一字一顿,清晰得不容置疑,“你爸,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他打你,骂你,把所有的失败和怨气都倒在你身上,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
我顿了顿,看着他瞳孔深处那点微弱的震动,继续道:“只是因为他自己烂透了,烂到骨子里,需要找一个比他更弱、更无法反抗的人来发泄他那点可怜又可悲的存在感。懂吗?”
他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空茫的眼睛里,翻涌起激烈而痛苦的情绪,像冰层下骤然奔突的暗流。
“可是……”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厉害,“他是我爸……”
“所以呢?”我打断他,语气陡然变得冷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我爸还想□□我呢!血缘算个屁!”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愤怒和不屑。吼完,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浊气似乎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纪书漾彻底僵住了,眼睛瞪得很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放缓了语气,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纪书漾,你的拳头,”我的目光落在他下意识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上,“该对准的是那些伤害你的人,而不是你自己,更不是那些该死的、毫无道理的愧疚感!明白吗?”
风在我们之间呼啸而过,卷起更多的落叶。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神剧烈地闪烁着,像在经历一场无声的风暴。过了很久,久到西天最后一丝霞光也隐没了,他才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只紧握的拳头,似乎也松开了一点点缝隙。
周末的破晓时分,天边刚透出一点蟹壳青,城市还在沉睡。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穿过清冷寂静的街道,直奔城东那家传说中油条炸得金黄酥脆、豆浆醇厚滚烫的老店。
排了快半个小时的队,鼻尖萦绕着热腾腾的油香和豆香。
我小心翼翼地把打包好的两份早餐——油条用纸袋裹得严实,豆浆装在厚实的塑料杯里,塞进车筐,又特意用围巾垫着,怕颠簸洒了。
车轮碾过铺满枯叶的巷子,发出细碎的声响。快到纪书漾家那个破败的院门口时,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他。
他果然站在门口那棵掉光了叶子、枝桠虬结的老槐树下,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身影在清晨的薄雾里显得有些单薄。
看到我,他下意识地往前迎了两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沉寂的眼睛里,似乎有很浅的光亮了一下。
“喏,”我把车停稳,从车筐里拿出那份还烫手的早餐递给他,“趁热吃。”
他伸手接过,指尖碰到我手背,冰凉。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纸袋,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说:“谢谢。”
“谢什么,顺路。”我跨上车,调整了一下车头,准备离开。刚蹬了一下,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他,语气尽量放得轻松随意:“对了,下个月联考完,城西新开了家游戏厅,听说机子挺新的。去不去?”
他抱着热乎乎的早餐,站在树下,晨风吹动他额前细碎的刘海。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片刻的怔忡,随即那点光亮又清晰了一些,很轻很轻地点了下头,唇角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嗯。”一个简单的音节,带着清晨微凉的空气,落进耳朵里。
我笑了,朝他挥挥手,用力一蹬脚踏板,破自行车吱呀作响地载着我驶向巷口。
心情莫名地轻快起来,像被风吹起的落叶,打着旋儿往上飘。车轮碾过地上的落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像某种隐秘的鼓点。
就在我即将拐出巷口,汇入外面稍显喧嚣的马路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向马路对面。
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旧桑塔纳。车很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像是停了很久。驾驶座的车窗摇下了一半。
一张脸隐在车窗后的阴影里。
油腻、浮肿、眼袋下垂,带着长期被酒精浸泡的浑浊和一种令人极其不舒服的、黏腻的窥伺感。
那张脸,我只看过照片。在某个深夜,纪书漾的手机屏幕短暂地亮起过,又被他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按灭。屏幕上是一个醉醺醺、眼神凶狠的男人。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血液似乎都冻住了。我猛地捏紧刹车,自行车轮胎在粗糙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死死地盯着那辆车,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
车窗里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也隔着马路和清晨的薄雾,精准地捕捉到了我瞬间的惊骇和停顿。那张浮肿油腻的脸上,缓缓扯开一个阴沉而模糊的笑意,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那笑容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底。一股混杂着恶心和巨大不安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让它疯狂地撞击着胸腔。我几乎是本能地再次看向巷子深处的纪书漾。
他还站在老槐树下,背对着马路的方向,正低头小心地揭开豆浆杯的盖子,白色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他苍白的侧脸。他微微歪着头,对着那杯豆浆轻轻吹气,专注得像个孩子。那份浑然不觉的、脆弱的平静,像一层薄薄的冰面,而我清晰地听到了冰面下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在我惊骇的注视下,车窗无声地摇了上去,隔绝了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而粘滞的闷响,像垂死野兽的喘息,随即慢吞吞地启动,汇入了清晨稀疏的车流,很快消失在街角,只留下一股劣质汽油燃烧后的刺鼻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
我僵在自行车上,手指死死扣着冰凉的车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巷子里的风似乎更冷了,穿透单薄的校服,直往骨头缝里钻。
脑子里一片混乱,嗡嗡作响,只有那双浑浊眼睛里阴冷的笑意和纪书漾对着豆浆吹气的侧影在反复切割、重叠。
“沈曦年?”一个带着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猛地一激灵,几乎是从车上弹了起来,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回过头,纪书漾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巷口,手里还捧着那杯温热的豆浆,脸上带着一丝不解和询问。
他顺着我刚才死盯的方向望了望空荡荡的街角,又转回头看我:“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没什么。”我强迫自己松开紧咬的牙关,试图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但嘴角僵硬得像是冻住了。
声音干涩得厉害,“刚…看到条疯狗跑过去,吓了一跳。”这个拙劣的借口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纪书漾显然没信。他蹙着眉,探究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扫视,带着他特有的那种穿透性的审视。那眼神让我无所遁形,心底的寒意更甚。
“真没事。”我避开他的视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跨上自行车,“快迟到了,走了!”不等他再开口,我几乎是逃也似地用力蹬下脚踏板,破旧的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载着我狼狈地冲了出去。
风呼呼地灌进耳朵,却吹不散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冰冷的巨石。
整整一天,那张油腻阴冷的脸和纪书漾专注吹气的侧影,如同跗骨之蛆,在我脑海里反复闪现。课堂上老班的声音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试卷上的字迹模糊不清。
不安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着我的神经。纪书漾课间几次投来的担忧目光,都被我刻意躲闪开了。我甚至不敢和他多说话,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流露出什么。
放学铃声一响,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抓起书包就往楼下跑。脚步在楼梯上撞出慌乱的回响。一口气冲到车棚,找到他那辆破自行车,车还在。我松了口气,却又立刻被更深的焦虑攫住——他还没下来。
我像个困兽一样在车棚边踱步,目光死死锁住教学楼出口的方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流渐渐稀疏。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低着头,走得有些慢。
我立刻迎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动作快得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纪书漾!”
他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手腕下意识地想挣脱,眼神里带着惊愕和一丝被我弄疼的恼怒:“你干什么?”
“听我说!”我无视他的挣扎,压低了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强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这两天,放学别一个人走!听到没?跟我一起,或者……或者叫上别人!别落单!”
他眉头紧紧拧起,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困惑和审视:“沈曦年,你到底怎么了?早上也是,现在也是,神神叨叨的。”
他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腕,揉了揉被我抓红的地方,语气冷了下来,“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他妈看见了!”我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彻底激怒,积压了一天的恐惧和焦虑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车棚里显得有些刺耳,
“早上!在你家门口!那辆黑车!桑塔纳!车里的人!纪书漾,我看见他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恐惧。
纪书漾的身体瞬间僵直了。他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那双总是沉寂的眼睛里,瞳孔骤然缩紧,像是被冰冷的毒针刺中,翻涌起巨大的惊骇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一小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车棚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我脸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我,又仿佛透过我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他整个人筛糠般地抖了起来,连带着他身后靠着的自行车都跟着发出细微的、不安的颤音。
那巨大的、无声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也将我死死地钉在原地。
时间像是被投入粘稠的胶水里,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而沉重。纪书漾靠在冰冷的车棚柱子上,身体细微的颤抖持续了很久,才像被冻僵的蛇一样,极其缓慢地平息下来。
他脸色依旧惨白,但眼神里那种灭顶的惊骇稍稍退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灰败。
他不再看我,也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只是沉默地、动作僵硬地推开我,走到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旁。开锁的动作机械而迟钝,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车棚里格外刺耳。
“纪书漾……”我喉咙发紧,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所有的话语在看到他此刻的状态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停顿一下。跨上车座,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蹬。车轮转动,带着他单薄的身影,像一片被狂风卷走的落叶,孤零零地冲出了车棚,迅速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车棚里昏黄的灯光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傍晚的风带着深秋的凛冽,刀子似的刮过脸颊,钻进衣领。那风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绝望的气息。
不安像藤蔓,一夜之间爬满了心脏的每一个角落,缠绕收紧,让人喘不过气。第二天,我几乎是踩着早自习的铃声冲进教室,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那个角落。
座位是空的。
心脏猛地往下一沉。那张油腻阴冷的脸瞬间在脑海里放大,带着令人作呕的笑意。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
我转身就要往外冲,去找人,去哪里都好,只要找到他!
“沈曦年!你又要干什么去?”老班夹着教案,黑着脸堵在门口。
“纪书漾没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恐慌,“他出事了!”
老班被我吼得一愣,随即眉头皱得更紧,带着点不耐烦:“瞎嚷嚷什么!纪书漾家长打电话来请过假了,说是感冒发烧,在家休息两天。大惊小怪!回你座位上去!”
家长?感冒发烧?
这两个词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激得我头皮发麻。那通所谓的“家长”电话,是谁打的?那张油腻的脸?纪书漾……他现在到底在哪里?那间散发着霉味和酒气的破屋子里?他真的只是“感冒发烧”吗?
老班的呵斥在耳边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教室里所有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但我感觉不到。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褪去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沉重而绝望。
接下来的一天半,我如同行尸走肉。老师在讲什么,试卷上写什么,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手机被我攥在手里,屏幕一次次被我按亮,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却始终没有勇气拨出去。
打过去会怎样?如果是那个男人接的呢?会不会反而暴露了什么?会不会……激怒他?
焦灼和无力感像两条毒蛇,啃噬着我的神经。直到第三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教室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纪书漾站在门口。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他像从地狱里爬出来。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惨白,嘴唇干裂,没有一点血色。额角靠近太阳穴的地方,一片刺眼的青紫高高肿起,边缘还带着结痂的血痕,狰狞地盘踞在那里。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被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床单胡乱吊在胸前,固定得歪歪扭扭,透着一股绝望的潦草。他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只有那双眼睛,空洞地望进来,里面是一片死寂的灰烬。
死寂。教室里只剩下倒抽冷气的声音。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下一秒,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冲了出去。桌椅被撞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抓住他冰凉得吓人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纪书漾!你……”
“滚开。”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他抬起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被彻底摧毁后的荒芜。
然后,他不再看我,也不看教室里任何一张惊愕的脸,拖着那条伤臂,一步一步,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挪向他那个角落的座位。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带着无声的控诉和绝望的重量。
我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额角那片刺目的青紫,看着他胸前那条潦草吊着的床单……一股狂暴的、毁灭性的怒火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恐惧,像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咆哮,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
那个畜生!那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沈曦年!你要干什么!”老班惊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只有纪书漾惨白的脸和那片淤青。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我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撞开挡在身前的同学和桌椅,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教室。身后是老班的怒吼和一片混乱的惊呼。
冲下楼梯,冲出校门。深秋傍晚的风像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却丝毫无法冷却我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名为愤怒和毁灭的火焰。目标只有一个——城东那个破败的院子!那个散发着恶臭的魔窟!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滔天的恨意。我跑得肺叶像是要炸开,喉咙里涌上血腥味,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却不敢停下哪怕一秒钟。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找到他!宰了他!
破败的院门半敞着,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酒气,混杂着呕吐物的酸腐味,几乎令人窒息。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男人穿着肮脏的背心,正瘫坐在屋檐下那把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他手里还拎着个见底的白酒瓶,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浑浊涣散,嘴里含混不清地骂着什么。
他的一条腿架在旁边的矮凳上,脚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和呕吐的秽物。
就是他!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我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狂吼着冲了过去:“王八蛋!”
男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动了,迟钝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酒精催化的暴戾取代。
他下意识地想撑着竹椅站起来,但醉得太厉害,身体摇晃了几下。
我根本不等他站稳,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狠狠砸在他那张令人作呕的、油腻浮肿的脸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骨头碎裂的细微脆响。男人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打得向后仰倒,连人带那把破竹椅一起,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酒瓶脱手飞出,砸在墙上,碎裂的玻璃和残余的酒液四溅开来。
他捂着脸,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鼻血瞬间涌了出来,糊了半张脸。
“畜生!你他妈还是人吗?!”我扑上去,骑在他身上,拳头像雨点一样疯狂地落下,砸向他的头,他的肩膀,他所有能打到的部位。每一拳都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恨意和恐惧,带着为纪书漾承受的所有痛苦和不公!骨头撞击骨头的闷响、男人杀猪般的嚎叫和我的怒吼在破败的小院里疯狂交织。
“让你打他!让你打!”
“他还是不是你儿子?!”
“畜生!去死!”
拳头砸下去,指骨传来剧痛,混合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快意。男人在身下徒劳地挣扎,酒气和血腥味混合着汗味冲进鼻腔,令人作呕。我的视野里一片血红,只有他扭曲痛苦的脸和纪书漾额角那片刺目的青紫在疯狂交替闪现。
“小杂种!反了你了!”男人终于从最初的剧痛和酒精的麻痹中缓过一丝劲,猛地爆发出野兽般的蛮力,一双粗壮的手臂胡乱挥舞着,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常年体力劳动的粗糙和凶狠,像铁钳一样箍紧了我的皮肉。
他借着酒劲和体重的优势,猛地翻身!巨大的力量瞬间将我掀翻。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咚”的一声闷响,眼前瞬间炸开一片刺眼的白光,伴随着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
浓烈的酒气和男人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汗馊味瞬间将我淹没。他沉重的身体像一座肉山,带着狂暴的怒意和酒气死死压了下来,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向我的脸!
剧痛在颧骨上炸开,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我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凭借本能拼命扭动身体,用手臂死死护住头脸。
男人的拳头像沉重的石夯,一下又一下砸在我的手臂、肩膀,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骨头碎裂般的痛楚。
“小畜生!敢打老子!老子今天弄死你!”他嘶吼着,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喷溅到我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因为暴怒和酒精烧得通红,像两盏地狱里的鬼火。
混乱中,我的脚胡乱蹬踹,踢倒了旁边一个空酒瓶。玻璃碎裂的脆响似乎更加刺激了他的凶性。他咆哮着,一只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五指箕张,带着要把我脸抓烂的狠劲抓了下来!指甲的寒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
窒息感和死亡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我!喉咙被铁钳般的手死死扼住,空气被彻底截断。肺部像要炸开,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那只带着污垢、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爪子,带着一股腥风,直直朝我的眼睛抓来!
就在那指甲几乎要触碰到我眼球的瞬间,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划破了小院的混乱!
“放开他——!!!”
一道单薄的身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爆发出所有凶性的幼兽,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撞了过来!
是纪书漾!
他脸色白得像纸,额角那片青紫肿胀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那条被旧床单潦草吊着的伤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身体作为武器,像一颗炮弹,用右肩狠狠撞在他父亲肥胖的腰侧!
男人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猛力撞得一个趔趄,掐着我脖子的手瞬间松脱。致命的窒息感骤然消失,我贪婪地大口吸入带着血腥和酒臭的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
纪书漾撞开了他父亲,自己也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重重地摔倒在地。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那条伤臂让他失去了平衡,只能半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暴怒回身的男人,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凶狠和不顾一切。
“小杂种!你也敢……”男人彻底被激怒了,他放弃了几乎失去反抗能力的我,转而将所有的暴戾都倾泻向这个“背叛”他的儿子。他抬起穿着脏污塑料拖鞋的大脚,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朝着半跪在地上的纪书漾踹了过去!
“纪书漾!”我目眦欲裂,嘶吼出声,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猛地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旁边狠狠一推!
“砰!”
沉闷的撞击声。
男人的大脚带着风声,擦着纪书漾的衣角,重重踹在了我弓起的后背上。一股巨大的、钝器猛击般的力道透体而入,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噗——”一口鲜血喷溅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像绽开了一朵刺目的红花。
世界骤然安静了一瞬。男人似乎也愣住了,看着地上的血,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本能的、对暴力的短暂惊愕。
“沈曦年!”纪书漾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死寂的小院里炸开,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他连滚带爬地扑到我身边,那只完好的手颤抖着,想碰我又不敢碰,眼泪汹涌地冲出眼眶,混合着额角的灰尘和血污,在他惨白的脸上冲刷出狼狈的痕迹。
剧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后背和胸腔里疯狂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痛楚。我蜷缩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视野里是纪书漾那张被泪水、灰尘和绝望彻底覆盖的脸。他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沈曦年!沈曦年你别吓我!你说话啊!”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刀一样割在我心上。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我没事,想让他别哭。可喉咙里全是腥甜的铁锈味,一开口,更多的血沫就涌了上来,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下都牵扯得后背的骨头像是要寸寸断裂。
视线开始模糊,纪书漾那张惊恐万分的脸在眼前晃动、重叠。
混乱中,周围似乎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有邻居被惊动的惊呼,有七嘴八舌的议论。
但我听不清了,所有的感官都被剧烈的疼痛和纪书漾绝望的哭喊占据。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啊!”纪书漾撕心裂肺地朝着人群嘶吼。
冰凉的水泥地硌着骨头,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浪潮里浮沉。有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抬上担架,颠簸晃动加剧了痛苦。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纪书漾一直紧紧抓着我的手,那只手冰凉、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望的力道。
“沈曦年…沈曦年你看着我…别睡…求你了…”他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我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救护车顶惨白的灯光晃得人眼花。
纪书漾的脸就在上方,额角那片青紫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泪水还在不停地滚落,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灰尘,留下几道狼狈的痕迹。他的眼睛红肿,里面盛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正死死地盯着我。
“没…没事…”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含糊的音节,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但嘴角刚一动,后背就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笑容扭曲成了痛苦的表情。
我反手,用尽仅存的力气,握紧了他那只冰凉颤抖的手。他的手指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更紧地回握过来,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里。
“别怕…”我又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的脸在晃动的灯光下渐渐失去了清晰的轮廓,只剩下那双盛满泪水和恐惧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要将我吸进去。
“沈曦年!你别睡!看着我!看着我!”他带着哭腔的哀求声越来越远,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
黑暗温柔地、不容抗拒地包裹了上来。
再次有模糊的意识时,最先感觉到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钝痛,从后背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闷闷的疼。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那气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白,过了好几秒才聚焦。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顶灯的光线有些刺眼。
稍微转动一下僵硬的脖子,就看到了他。
纪书漾趴在我的病床边上,睡着了。
他侧着脸枕在交叠的手臂上,额角那片青紫在病房明亮的灯光下依旧触目惊心,边缘带着暗红色的血痂。脸颊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泪痕,干涸后留下浅浅的印记。
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蹙着,眼睫湿漉漉地黏在下眼睑,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小片浓重的阴影。那条伤臂被小心地安置在身前,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固定带绕过脖子。
他睡得很不安稳,呼吸轻浅而急促,肩膀偶尔会细微地抽动一下,像是在梦里也被什么追赶着。
我静静地躺着,不敢动,怕惊醒他。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疲惫不堪的睡颜,心口那块地方,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楚和柔软的沉重感填满。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几道细长的金色光斑,跳跃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长长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眼神起初是茫然的,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在对上我视线的一瞬间,骤然清醒,猛地坐直了身体。
“你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巨大的惊喜,那双红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注入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要不要叫医生?”一连串的问题急切地抛出来,他下意识地就想伸手碰我,又猛地顿住,像是怕弄疼我。
“没事了,”我扯出一个尽量轻松的笑容,尽管后背的疼痛让这个笑容显得有些勉强,声音也干涩沙哑,
“死不了。你呢?”我的目光落在他额角的伤和吊着的胳膊上。
他顺着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抬手想碰额角,又牵动了伤臂,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眉头拧紧,但还是摇了摇头:“我没事,都是皮外伤。”他顿了顿,眼神里的光亮黯淡下去,蒙上一层沉重的阴翳,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愧疚和痛苦,“对不起…都怪我…如果不是我…”
“闭嘴。”我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但眼神是温和的,“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要去的。要怪,就怪那个老畜生。”提到那个人,我眼神不自觉地冷了下来。
纪书漾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打着绷带的手臂,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偏移了角度,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我,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我耳边:
“沈曦年。”
“嗯?”
“我们……离开这里吧。”他看着我,那双总是显得沉寂或痛苦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燃烧着一簇微弱却异常坚定的火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一起。等伤好了,高考完……就走。走得远远的。去一个……没有这些烂人,没有这些破事的地方。”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颤抖,但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汹涌的涟漪。离开?逃离这个充斥着暴力、恐惧和腐烂气息的地方?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全新的地方?
这个念头像一道刺破厚重乌云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和疼痛。巨大的、几乎令人眩晕的狂喜和期待瞬间攫住了我,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欢快地鼓动着,连后背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无数倍。
“好!”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牵动了伤口也浑不在意。我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他看着我伸出的手,又抬眼看了看我,那双红肿的眼睛里,那簇火焰跳动着,越来越亮。他缓缓地、郑重地伸出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我的掌心。
他的手指冰凉,指尖还带着细微的颤抖。但当他一点点收紧手指,用力回握住我的手时,那力道坚定而有力,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承诺和前所未有的温暖。
窗外,深秋的阳光正好,金灿灿地洒满窗台,跳跃着,充满了整个冰冷的病房。那光芒落进他眼底,也落进我心里,点燃了某种名为“未来”的微光。
伤筋动骨一百天。
我的后背疼得厉害,像被拆开重组过,医生板着脸说那一脚踹得狠,差点伤到内脏,勒令必须静养。纪书漾的胳膊也吊着,额角的淤青从紫黑慢慢褪成青黄,像一块顽固的旧地图贴在他苍白的皮肤上。高三的节奏快得像催命,我们俩却成了教室里的活化石,被钉在各自的位置上动弹不得。
“操,这题又错了。”我烦躁地把笔一扔,物理卷子上那个鲜红的叉叉刺得眼睛疼。后背的钝痛随着动作一阵阵袭来,让我更加暴躁。
旁边递过来一本摊开的笔记,字迹清隽有力。纪书漾没看我,眼睛盯着自己桌上的英语卷子,声音压得很低:“受力分析,这里,你少画了个摩擦力。”
我侧头看他。窗外的夕阳给他低垂的眼睫镀了层金边,鼻梁挺直,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专注解题的样子有种沉静的吸引力。额角那片淤青的边缘已经模糊,但依旧显眼。我心里那点无名火“噗”地一下熄了,伸手拿过他的笔记:“谢了。”
“嗯。”他还是没抬头,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耳根却悄悄爬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
放学铃声成了天籁。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后背的僵硬感让人只想立刻躺平。
纪书漾已经背好了他那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我桌边,没受伤的右手自然地伸过来,拎起了我那沉甸甸的书包。
“喂,我自己能行。”我皱眉,想抢回来。
他手一抬,轻巧地避开,书包带子滑到他肩上。他垂着眼,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少废话。走慢点。”说完,也不看我,转身就往教室外走。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旷的走廊上慢慢移动。他走在我前面半步,背影清瘦,夕阳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他,连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都显得干净温暖。
书包压在他没受伤的右肩上,他走得很稳,特意放慢了脚步,迁就着我后背的疼痛。
走到教学楼拐角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时,一阵深秋的风猛地卷过,金黄的扇形叶片像无数只纷飞的蝴蝶,打着旋儿簌簌落下,落了满头满肩。
纪书漾停下脚步,仰起头。一片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恰好落在他微仰的、线条清晰的下颌上,停驻了一瞬,才悠悠滑落。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阳光穿过金黄的叶隙,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微仰的脖颈线条,照亮了他眼底映着的漫天飞舞的金色。他脸上那种惯常的沉寂和冷硬,在夕阳和落叶的温柔包裹下,奇异地消融了,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极放松的弧度。
一种无法言喻的冲动瞬间攫住了我。像是被那金色的光晕蛊惑,像是被这漫天飞舞的落叶催促,又或者,仅仅是眼前这个人,这个终于愿意在阳光下舒展一丝柔软的人,让我无法自抑。
我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拂去他肩头几片调皮的落叶。指尖不经意碰到他微凉的脖颈皮肤,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却没有躲闪。
然后,我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吻在了他微凉的、柔软的唇上。
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声、落叶声、远处隐约的喧嚣……所有声音都潮水般褪去。世界只剩下唇上传来的微凉触感,和他身上干净的、带着阳光和淡淡皂角的气息。我能感觉到他瞬间屏住的呼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这个吻短暂得如同一个错觉。我很快退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后背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脸颊滚烫。
夕阳的光晕里,他依旧保持着微仰的姿势,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清晰地映着我慌乱的样子,还有漫天飞舞的金黄。他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像熟透的果子。
“你……”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一个气音,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一种懵懂的茫然,像被突然闯入领地的鹿。
“咳…”我尴尬地别开脸,假装被风迷了眼,胡乱揉了揉眼睛,声音干巴巴的,带着自己都嫌弃的别扭,“那什么…书上说,秋天…秋天挺适合接吻的。”其实原文说的是夏天。
他依旧看着我,脸上的红晕未褪,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惊愕慢慢沉淀下去,最终,那总是紧抿着的唇角,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向上弯起。那笑容很浅,很淡,像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却带着一种足以融化寒冬的暖意。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默默地把肩上滑落了一点点的书包带子往上提了提。然后,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脚步依旧不快,背影在夕阳和纷飞的金叶里,却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担,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柔软。
我跟在他身后半步,踩着他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落叶干燥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刚才那个仓促的吻带来的悸动还在血液里奔涌,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饱胀的暖意,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深秋的雨,下得没完没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头顶,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抹布。雨点密集地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汇成水流沿着伞骨哗啦啦往下淌。冷风卷着湿气,无孔不入地往骨头缝里钻。
我撑着伞,和纪书漾并肩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这条路我们走了快三个月,自从他那个“家”彻底成为过去式后。
巷子狭窄而老旧,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积满了浑浊的水洼。路灯昏黄的光在雨幕里晕染开,模糊不清。
“嘶……这鬼天气。”我缩了缩脖子,把伞往纪书漾那边又倾了倾。他穿着我强行塞给他的厚外套,还是显得单薄,肩头已经被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一小片。
“快到了。”他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鼻音,大概是有点着凉。他微微侧头看我,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睛像蒙着一层水汽的琉璃,“明天模拟卷,最后那道大题……”
“知道知道,”我打断他,有点烦躁地甩了甩伞上的水,“函数求导,边界值讨论,对吧?你都念叨三遍了,耳朵起茧子了纪老师。”
语气是嫌弃的,但手却下意识地伸过去,把他外套的拉链又往上提了提,一直拉到下巴颏。
他任由我动作,没吭声,只是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很浅。昏暗中,他眼底那点清浅的笑意,像寒夜里微弱的星火。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突兀、极其尖锐的危机感猛地攫住了我!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几乎是本能地,我猛地扭头看向身后!
巷口的方向,昏黄模糊的路灯光晕边缘,雨幕深处,一个高大而模糊的黑影正站在那里!他隐在更深的阴影里,看不清脸,但那轮廓……那如同跗骨之蛆般刻在记忆深处的、令人作呕的轮廓!
是那个男人!纪书漾的父亲!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找到这里了?!
巨大的恐惧混合着冰冷的寒意瞬间将我吞没!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了!我甚至能感觉到纪书漾的身体在我旁边瞬间僵硬,呼吸停滞!
“纪书漾!跑!”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在雨夜里撕裂般尖锐!同时,一把将纪书漾狠狠往我们出租屋的方向推去!
“什么?”纪书漾被我推得一个踉跄,惊愕地回头。
来不及了!
那个黑影动了!像一头被激怒的、潜伏已久的野兽,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狂暴的戾气,猛地从雨幕阴影中冲了出来!他手里似乎还挥舞着什么棍棒状的物体!
“小杂种!果然是你!你们这对恶心的……”男人嘶哑狂暴的咒骂声被风雨撕扯得破碎,裹挟着浓烈的杀意扑面而来!
他浑浊充血的眼睛死死锁定在我身上,或者说,锁定了被我挡在身后的纪书漾!
“沈曦年!”纪书漾惊恐的尖叫声在身后响起。
世界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男人扭曲狰狞的脸在昏黄破碎的光线下飞速逼近,带着浓烈酒气的恶臭呼吸几乎喷到我的脸上。
他手中挥舞的棍棒,在雨夜里划过一道模糊而致命的弧线!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风声,雨声,纪书漾的尖叫……都像被隔绝在了一层厚重的毛玻璃之外。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绝望的擂动声,像垂死的鼓点。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狠狠地将身后那个单薄的身影推向更安全的方向!
“走啊——!”
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吼出的两个字,在喉咙里被血腥味堵住,嘶哑得不成样子。
然后,我猛地转身,张开双臂,像一堵笨拙而绝望的墙,迎向那裹挟着死亡气息的狂暴阴影!
视线被雨水模糊,又被男人巨大的黑影彻底覆盖。
最后的意识里,是纪书漾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写满极致惊恐和绝望的脸。他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我的方向,指尖在冰冷的雨水中颤抖。
还有……
刺眼到足以灼伤灵魂的、撕裂雨夜的惨白车灯!
以及……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灵魂都为之震颤的、□□与钢铁猛烈撞击的巨响!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得可怕,像在脑子里直接炸开。
我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啊……明明都要变好了”
世界骤然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永恒的黑暗。
……
……
初冬的风,干燥而冷冽,卷起地上残留的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在冰冷的石碑上,又无力地滑落。
城郊的公墓,寂静得只剩下风声。一排排灰白色的墓碑沉默地矗立在枯黄的山坡上,像大地长出的、冰冷的牙齿。
纪书漾独自站在一块新立的墓碑前。墓碑很干净,光洁的黑色石面上,只刻着简单的几个字:
沈曦年
照片镶嵌在中间。照片里的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微微歪着头,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柔软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那笑容干净、明亮,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温暖,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和他额前那缕总是翘着的、不听话的头发一样,带着鲜活的生命力。
纪书漾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透明,像一张被漂洗过度的纸。他静静地看着照片里那张笑脸,看了很久很久。寒风卷起他额前略长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里曾经狰狞的淤青早已消散无踪,只留下一片比周围皮肤更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印记。
他微微佝偻着背,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嘴唇抿得很紧,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曾经空洞、后来被点亮、如今又重归沉寂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荒芜。像一口干涸了千万年的古井。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先是迟疑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墓碑上那张笑脸的边缘。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激得他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然后,他的手指缓缓下移,极其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墓碑上那三个冰冷的刻字。
沈。曦。年。
每一个笔画,都像刻刀在他心尖上反复划过。
时间无声地流淌。寒风刮过空旷的墓地,呜咽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照片里那张阳光般灿烂的笑脸上。他微微前倾身体,凑近那块冰冷的石头。
一个吻,轻柔得如同叹息,落在了墓碑上沈曦年微笑的唇角位置。
冰冷的石头触感,瞬间刺穿了所有的麻木和伪装。
他维持着那个前倾的姿势,额头轻轻抵着冰凉坚硬的墓碑。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寒风中一片即将碎裂的枯叶。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终于从喉咙深处破碎地溢出,被呼啸的寒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你说……”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的颤音,“秋天……适合接吻……”
呜咽声骤然放大,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干燥的泥土上,迅速洇开深色的、心碎的痕迹。
“可是沈曦年……”他哭得浑身颤抖,手指死死抠进墓碑边缘粗糙的石头缝隙里,指尖瞬间被磨破,渗出鲜红的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我的嘴唇碰到墓碑的时候……”
寒风卷起他破碎的哭喊,在空旷死寂的墓地上空盘旋、消散。
“……只尝到了……锈味……”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片羽毛,被风彻底吹散。他整个人脱力般滑跪在冰冷的墓碑前,额头死死抵着那块印着阳光笑脸的石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无声的、濒死野兽般的哀恸。泪水混合着指尖的血迹,在冰冷光滑的碑面上,蜿蜒流下。
*
沈曦年死后的第七年,我坐在他墓碑边,指尖捏着那张写着半句情诗的纸片,抖得不成样子,那张纸早随年代开始老化。阳光白得刺眼,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细小的颗粒。
“如果我在秋天吻你……”
后面是无尽的、刺眼的空白。
我的视线模糊了,泪水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碎片,带着十七岁秋日枫叶燃烧的气息,带着草莓牛奶的甜腻,带着黑暗里拥抱的滚烫和颤抖,带着最后那扇窗外刺目的血色和冰冷的玻璃上蜿蜒的指痕……疯狂地涌上来,将我彻底淹没。
我猛地拉开他桌肚的抽屉,近乎粗暴地翻找。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方正的角。是一本硬壳笔记本,封面是深蓝色的星空。
我颤抖着把它拿出来,翻开。里面大多是潦草的课堂笔记,夹杂着一些数学公式的推演。翻到中间偏后的一页,动作顿住了。
那页纸的顶端,贴着一张小小的枫叶标本。叶脉清晰,边缘带着被岁月和压制留下的微卷痕迹。标本下面,是几行熟悉的、带着点潦草却固执的字迹。
字迹的颜色深浅不一,墨水的蓝也略有差异,显然不是同一时间写下的。
第一行,墨色很新,笔迹用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如果我在秋天吻你,”
第二行,墨色稍旧,笔迹略显急促,像是在某个情绪翻涌的瞬间仓促落笔:
“……请让我死在冬天之前。”
最后一行,墨色最淡,笔迹也最轻,轻飘飘地浮在纸页上,像一个疲惫至极的叹息,又像一句无声的、最终未能送达的告别:
“——这样,你想起我的时候,就永远是暖的。纪书漾。”
窗外,一阵深秋的寒风猛地灌进来,卷起窗帘,发出猎猎的声响。冰冷的空气扑在脸上,带着初冬凛冽的前兆。
我死死攥着那张写着半句情诗的纸片,和这本摊开的笔记本,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死在冬天之前”那几个字上,墨迹瞬间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深蓝。
沈曦年,七年了,我还是好喜欢你。
不应该是我爱你,日子在变好啊……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离开呢……
我想死。
可是如果我死了。
沈曦年就真的没人记得了……我爱他,比谁都爱,我不想他被忘记,他那么好的一个人……
沈曦年,我没有结婚,没有喜欢别人,也没有鲜明的四季了,我的事业很成功,只是,只是……
好想你……天天都在想你
那么沈曦年啊,能不能
再来一次我梦里呢?
在秋天再吻我一次,好吗?
谈导:咔!很好!谢谢大家啦!
沈曦年“死而复生”:谈导,你看把我家小纪虐待的,快哭了
谈导:剧情需要嘛,你哄哄呗
宁笙:就是就是,老婆说的对
沈曦年:老婆,我们今晚吃什么?
纪书漾:都行……(还没出戏)
半夜敲键盘的:你们一天就好好虐狗!!!我生气了![小丑]
写这本的时候,整个心态都是比较难受的,所以就写了这个剧场,那么这本就结束啦,谢谢大家[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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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全一章 如果我在秋天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