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品:《水痕未干时》 黎逸的葬礼是在第七天举行的。
黑色大理石铺就的礼堂,高耸的穹顶下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冰冷而疏离的光芒。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百合与白菊混合的香气,掩盖了消毒水的气味。
礼堂中央,黎逸的遗像被层层叠叠的白玫瑰簇拥着。
照片上的他西装革履,眼神锐利,嘴角抿着惯常的的弧度,无声地俯视着下方熙攘的人群。
深棕色的棺木紧闭着,隔绝了那个额角带着狰狞伤口的躯体,只留下一个符合他身份的体面符号。
商界名流、政界人士、黎氏家族的远亲近戚,汇聚一堂。
低沉的哀乐在空旷的礼堂里回旋,但真正萦绕在空气里的,是充满算计的窃窃私语,以及无数道或**裸评估的目光。
这些目光的焦点,无一例外,都落在遗像前那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少女黎妍身上。
她被安置在棺木旁最前排的椅子上。
宽大的丧葬服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俏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她垂着头,视线凝固在自己黑色小皮鞋的鞋尖上,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妍妍这孩子,真是可怜……”
“唉,黎总走得这么突然,留下这么大一份家业……”
“听说就是接她回家的路上出的事,这孩子是不是克亲?”
“小声点!不过话说回来,她这精神状态,黎总留下的遗产,可怎么办?”
“不是还有几个叔叔伯伯吗?总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照顾孩子吧?”
“照顾?我看是盯着那笔钱吧……”
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尖锐地钻进她的耳朵。
她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脖颈。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走到了黎妍身边,替她挡住了大部分窥探的视线。
他是黎逸生前最信任的私人律师,林宪。
“节哀,黎小姐。”
林宪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定力量。
他微微俯身,在黎妍耳边轻声道:“别害怕,有我在。”
黎妍微微点了点头,依旧沉默。
哀乐停止,冗长而程式化的追思环节结束。
当司仪宣布葬礼即将结束时,压抑的气氛骤然被打破。
几位穿着考究、面容急切的中年男女,几乎同时从不同的方向围拢过来,目标直指黎妍。
“妍妍!”
一个自称是黎妍远房表姑的女人抢先一步,脸上堆砌着夸张的悲戚,伸手就想抓住黎妍的手,“可怜的孩子,以后表姑家就是你的家!表姑会好好照顾你,把你当亲女儿一样!”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虚伪的亲热。
“阿妍,我是你三叔公啊!”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挤上前,“你爸爸不在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能看着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尤其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跟叔公回家,叔公给你请最好的医生!”
“照顾妍妍是应该的,不过涉及到黎先生庞大的遗产和妍妍未来的监护权,还是需要从长计议,慎重考虑。”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推了推眼镜,语气看似公允,眼神却充满了精明和算计,“我是你父亲公司的法律顾问王律师,我觉得由我们公司成立的信托基金来管理……”
一时间,各种“关怀备至”的话语和伸过来的手将黎妍团团围住。
她被裹挟在人群中心,那些虚假的笑容,贪婪的眼神,带着目的性的触碰,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墨镜下,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扭曲,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骗子!都是骗子!他们只想抢走你爸的钱!”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却又充满了另一个灵魂的暴戾。
林宪的身躯坚定地向前一步,彻底挡在了她和那些“热心亲属”之间。
他的动作并不粗暴,手臂一横,巧妙地隔开了伸向黎妍的手。
“诸位!”林宪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他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围拢的众人,带着律师特有的冷静审视。
“我是黎逸先生生前的委托律师,林宪。”
他沉稳地开口,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封装严密的文件,“关于黎逸先生的遗产分配以及黎妍小姐的监护问题,黎先生生前已有明确的,具有法律效力的遗嘱安排。”
此言一出,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宪和他手中的文件上,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期待。
林宪无视那些灼热的目光,继续说道:“根据黎逸先生的遗嘱,其名下所有动产,不动产,股权,现金等遗产,除部分用于支付葬礼及必要管理费用外,其余全部设立为专项信托基金。该基金由我本人及指定的,具有国家一级资质的信托机构共同监管。”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的几位“亲戚”身上:“黎妍小姐尚未成年,且目前精神健康状况不稳定,需要专业的医疗护理环境。因此,黎先生明确指定,在其女儿黎妍年满二十周岁、并经由权威精神科医生评估确认其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之前,任何人,包括在座各位亲属,均无权动用该信托基金的本金及主要收益。基金仅按年度定额支付黎妍小姐在白塔疗养院或其他经监管方认可的专业医疗机构产生的、必要的治疗及生活费用。”
“什么?!”
“这……这怎么行?!”
“她一个精神病,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万一被医院骗了……”
“林律师,这遗嘱是不是有问题?黎逸怎么可能……”
质疑和不满的声音瞬间爆发出来,那位表姑的脸涨得通红,三叔公的精明眼神变得阴沉,王律师则皱紧了眉头。
林宪面不改色,声音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律威严:“遗嘱经过公证,程序完备,具有最高法律效力。黎先生的意愿非常明确:保障黎妍小姐在恢复健康前的基本治疗和生活需求,杜绝任何可能导致其财产被不当使用或侵占的风险。所有资金流向都将受到严格监管和审计。在黎妍小姐成年且精神状况稳定后,信托基金的本金及所有收益将完整地交还给她本人处置。”
他环视一圈,眼神锐利如刀:“在此期间,任何试图挑战遗嘱有效性,干扰信托基金管理,或对黎妍小姐进行不恰当接触的行为,都将被视为对黎先生遗愿的违背,并可能面临法律诉讼。黎妍小姐的法定监护权,在信托条款生效期间,其核心在于保障其医疗和财产安全,由信托监管方负责监督执行,无需、也不建议由不具备专业能力的亲属个人承担。”
那些“亲戚”们面面相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虽然心有不甘,满腹怨气,但在法律文书和律师冷峻的目光面前,终究不敢再公然造次。
他们悻悻然地低声咒骂着,用怨毒的目光剜着林宪和被保护在身后的黎妍,最终只能不甘地退开,汇入逐渐散去的人群。
喧闹褪去,冰冷的礼堂只剩下林宪和黎妍,以及那具沉默的棺木。
“谢谢你林叔叔,不过我不想回白塔了,如果可以,我想请之前的莫遇老师和他的小助理,来为我治疗。”
林宪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妍妍,”林宪蹲下身,平视着她,“白塔是目前最专业的机构,能确保你的治疗和安全。”
“我不要回去!妈妈就在家里,她会保护我!”她语无伦次,紧紧抓住林宪的衣袖。
林正南看着她眼中近乎偏执的祈求,沉默了很久。
他深知她病情的严重性,离开专业机构,发病的风险极高。
最终,林宪叹了口气。
“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妍妍,你必须答应我,按时服药,有任何不适,立刻联系我。我会安排可靠的护工和医生定期上门。”
……
庭院里的草木依旧修剪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荒芜感。
佣人们垂手肃立,眼神躲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和对新女主人的揣测。
黎妍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进了大厅。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她摇晃的身影。
母亲的亡魂似乎比以往更加清晰,黎妍甚至能“看到”她穿着生前的碎花长裙,坐在楼梯转角处,对着她幽幽地招手,嘴角带着一丝悲悯的微笑。
妈妈,我回来了。”黎妍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种天真的笑容,朝着楼梯方向伸出手。
林宪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
他迅速安排了有护理经验的中年女护工张姨住家照顾,并联系了黎妍之前的主治医生莫遇,要求增加上门诊疗的频率。
她开始按时喝张姨端来的药片和水杯,因为莫遇就站在门口,盯着她喝下去。
母亲的幻影无处不在,越来越具有“互动性”。
她会“听到”母亲在厨房为她做小吃时传出来的动静,有时在书房翻阅父亲生前曾写过的资料而叹息。
母亲经常在深夜,坐在她的床边低语:“妍妍不怕…妈妈在…妈妈帮你赶走坏人…”
黎妍的房间里,时常会传出歇斯底里的咆哮或者充满怨毒的咒骂。
她会对着镜子,看着镜中那张并不属于自己的脸,进行激烈的争吵:
“滚出去!这是我家!”
“我可不觉得是你家,你是个神经病,大家公认的,明白吗?你早晚会再回去的。”
“我有按时吃药,接受莫老师的心理辅导,你以为你是谁?”
“他只想控制你,你爸那么有钱,谁不想讨好你呢?”
张姨吓得不敢靠近,只能给莫遇打电话。
莫遇赶来时,每次都是看到黎妍的头发凌乱,眼神涣散,房间的周围一片狼藉。
她有时认得出莫遇,会向他地哭诉宋野的威胁;有时则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神阴鸷冰冷,用陌生的男声警告他“少管闲事”,甚至试图攻击。
医生加大了药量,尝试了不同的组合,配合电击疗法,终于有了起效。
窗外,夜色如墨。
黎妍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对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时而痴笑,时而低泣。
她的世界,分不清过去与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