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招惹春归

    承平十四年。


    今年的冬天来得要比往年更早,也更冷些。


    平西王府世子院子里,早早就烧了地龙。


    世子的寝室内温暖如春,画窗前的梳妆台上置各色镂花首饰盒,还有些钗环步摇就铺陈在台面上,右侧衣架上搭着梅纹羽缎斗篷,床边脚踏上整整齐齐摆着绣花鞋,地上铺着织锦细绒毯,上头的两个火盆烧得正旺。


    毫无疑问,这里间的陈设样样精致繁复。


    红木雕云纹架子床上,流苏帐幔之下,女人虚弱地倚靠着软枕,面颊清瘦,神情恹恹。


    她的一头青丝未被梳起,整个散落在脸颊两侧,愈发衬托出面容苍白。


    此刻,床边的年轻男人紧紧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神色扭曲。


    “云川,我……我想吃百……百果九层酥。”


    “好,我马上叫人去买。”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立时就要唤人过来。


    “不……不要,你去买……好不好,你……以前都……都是亲自去……买的。”女人抬起左手抚上男人紧皱的眉头,想要为他抚平,“就像之前每……每一次一样……”


    “不,昭昭,我想留在这里陪你,叫下人去买,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等你好了,我再去给你买好不好。”


    “可是我……只想要你买的。”这或许是人生的最后一刻,她不想男人在身边。


    男人英俊的脸上出现裂缝,不知道为何,他心里的预感这么强烈,他不想走,哪怕只是去买个糕点,这也令他深深地不安,生怕这一走,等回来,就再也看不到她。


    自她缠绵病榻,他一直以为她能好起来,没想到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也就越来越离不开她。


    终于,男人敌不过她期待的双眸,他轻柔地吻过女人的额头,回道:“我去,我很快回来,你等我。”


    出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映入眼眸的,是她暗淡清浅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提着两包糕点回来,院子里跪了一地仆从。


    他绕过跪在门口的两个老嬷嬷,推开门,走过屏风,床上的她,面容惨白,却没有睁眼。


    男人的身躯一瞬间倒地:“为什么?不是说好的,要等我回来吗?”


    “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他眼底一片狰狞。


    ……


    黑暗之中,谢云川猛地从榻上坐起,他的额间和发梢已沁出层层细汗,胸内似有石杵擂动,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应和着屋外的鸣虫,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响亮。


    他抹去额头的汗滴,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被衾的一角,白着脸出声,声音不自觉地发紧:“今年,是承平几年?”


    “是承平十一年,爷,您糊涂了?”在外间守夜的田康被谢云川的动静惊醒,点上蜡烛,踉跄着走到床边,“呦,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要不要再加几块冰?”


    谢云川闭眸,强迫自己挥去脑子里闪过的画面。


    许久,终于缓了脸色,起身下榻:“备水沐浴。”


    “同她说了?”他坐在浴桶里,用两根手指抵着眉头,闭眸发问。


    田康在一旁恭敬地回:“说了,周嬷嬷那边没传话说不方便,明儿应是能出来的。”


    “行了,你下去吧。”他伸手挥退下人。


    永安坊,十里街。


    一辆普通的青布马车从长宁侯府驶出。


    车乘内,姜文昭肤色瓷白,乌瞳清丽,穿了一件浅色绣海棠上衣,搭配嫩绿色百褶裙。


    身侧跟着的是沛兰,正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外看。


    这一路经过的都是热闹的街铺,外头是熙攘的行人,叫卖声不绝于耳。


    彩玉斋在永兴坊绣球街上,铺子不大,大门上的木头招牌也有了深深浅浅的裂纹,很是古朴。


    姜文昭扶着沛兰的手下车,同车夫说:“今日来修金钗,怕是有些麻烦,估计一时半会好不了,这会日头毒,你把车停这,拿着钱去对面茶馆点壶茶,歇歇脚,免得在外面白白挨晒。”


    沛兰从怀里掏出碎银子递给车夫。


    “得嘞,多谢姜姑娘赏。”车夫接过道了声谢,吹着口哨往对面茶馆去。


    两人走进彩玉斋,掌柜的早已恭候多时:“姜姑娘,您来了,后头车马已备好,您上了车直接走就成。”


    她将金钗放下往后院走。


    驾车的人是他的侍卫,这次的马车行得比刚刚快上许多,却一点也不颠簸。


    明记酒楼是京城有名的店,开在永兴坊最热闹的棋盘街,掌柜的将三间铺面并做一间,店面宽敞,店里的装潢也是豪华阔气,整条街上就他们家最显眼。蟹粉狮子头是他家招牌,就为这道菜,门口已排了老长的队,要不是因为这几日天热,只怕人还要更多。


    马车稳稳地停在酒楼后院,侍卫身手敏捷地下车,放好让她踩脚的小凳子,掀开车帘。


    到包间门口,侍卫说:“姜姑娘,世子爷在里面,您进去就成,这位沛兰姑娘可以去隔壁小憩。”


    “沛兰,那你便跟着这位侍卫去吧。”


    她推门进去,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了桌子旁的男人。


    他右手支着桌子扶额,一身剪裁利落的玄色衣衫,头上束了个黑底描金的冠,斜眉入鬓,目光锐利。


    “云川。”她轻唤。


    见她进来,他立时敛了神色勾唇微笑,起身相迎。


    待她入座,他才开口:“我这段日子应是要去一趟九江郡,大约两个月,你若是有事,只管去彩玉斋找老钟,他自会告知藏锋,藏锋会动用我在京中的势力帮你,缺什么也只管说,有解决不了的他会飞鸽传书给我。”藏锋就是刚才驾车将她和沛兰从彩玉斋送到明记酒楼的侍卫。


    “嗯,我知道的,我在府中一切都好,不会遇到什么事的,你忙你自己的事就行,不用担心我。”她温温柔柔地回。


    “我听说,听说你在街上同人打架,你受伤了没……”剩下的话她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是吗?那怎么被宋玉峰缠上了也不告知我,他打你主意都多久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条斯理地开口,却并不回答自己是否受伤。


    “你怎么知道的,除了沛兰和绣竹,没人知道他在永昌侯夫人寿宴后还一直纠缠我。”


    她是真觉得奇怪,宋玉峰虽然老是凑到她跟前,但做事还算隐蔽,大概也是怕被别人知道了阻拦,一直都是趁着她身边没人才敢露头,也就那一次在棋山寺被老住持制住……


    “是棋山寺的老住持告诉你的?”她问,“他是你的人?”


    “嗯,那日藏锋去寺里找老住持议事正巧遇上几个武僧送你回府,便问了老住持,方才知道有这么一段。”


    他隐隐有些怒意:“你说,出了这等事怎么不让我知晓,你明知道,这与我不过是个小事,我手下随便派出哪个都能轻而易举地给你解决,哪里用得着你在那茶饭不思的,为这些小人,值得吗?”


    “那你在街上打他,是为了我?不是他吃醉了酒,嘴上不三不四的冲撞了你吗?”她有些震惊。


    他怕她多想,解释道:“倒也不全是,那宋玉峰嘴上本就没好话,你也见过,应是知道的,冲撞了我也是事实。”


    “那你同他打架,你身上伤着了没有?”她又回到开始的问题。


    他也想装有伤博些同情,但又怕她担心,还是说实话,轻声道:“自然是没有,凭他,也想伤我?你且放心,我身上一处伤也没有,倒是他,被我打得下不了床,现在还躺着,不会再来骚扰你,你也不必担心他养好伤之后再来寻你,我自会解决。”


    “那你会为此受罚吗?我听说永昌侯这几日天天跪在御前告御状,非要圣上替他儿子做主,下旨惩治你呢。”外头的传言真真假假,她也无从分辨。


    他冷笑一声:“就他儿子那教养,在京城犯的事多了去了,我随便找出几件便能治他的罪,哪里轮得到他们来辖制我,真是笑话。”


    他偏头瞅了眼她的脸色,见她一脸担忧,柔声道:“所以往后这种事你只管同我说,我的方式总是更干脆利落些的,你既然见识过,就该放心,别整日闷在心里不告诉我。”


    “我知道的,其实我是想等他自己消了心思,这事也就悄么声地过去了。”眼下她心头全无挂碍,连嗓音都变得明媚起来,“对了,你怎么突然要去九江郡了?”


    见她展颜,他也轻松:“替圣上查一桩旧事,顺道离京避避风头,免得那些老臣整日把眼睛钉在我身上,成天地上折子告我的状。”


    “嗯,都是那些人昏庸无能,事情查不明白,没事还喜欢递折子上书,他们最迂腐了。”


    她跟着一块斥责,谢云川乐得不行。


    正好酒楼的下人端菜上来,由藏锋送进包间,打断了两人对话。


    用完午膳,略说了会话,她便只能离开了,毕竟还有长宁侯府的车夫等在茶馆那,也不能让他等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