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穿过漫长的夜》 就这样跳下去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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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辽从二十层的高楼往下望,盛夏明亮的日光把柏油马路烤得乌黑发亮。路边是枝繁叶茂的槐树,燥热的暖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响成一片,像是流淌的绿色的河。
公寓倒是开足了冷风。
空调的冷气吹在身上十分舒服,透明茶几上放着一盘刚从冰箱拿出的西瓜,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插着银质的小叉子,旁边还有一碗浮着冰块的梅子汤,色泽清亮诱人。
他躺在摇椅上眯着眼睛,像是沙滩上没有脊椎的软体动物,阳光越过薄薄的窗帘晒在他苍白到泛青的皮肤,四周安静的似乎能听到血管里汩汩流动的声音。
夏日滚烫的热浪被隔绝在落地窗外。
如果没有全身瘫痪,住在这样的房间会很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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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他和唐绍铖大吵了一架。
说是吵架,其实只是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单方面用最尖酸刻薄的语气恶毒咒骂,绍铖坐在床头面色阴沉地听着,不会也不屑于和他斗嘴。
从前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只是那时他还能动,唐绍铖冷暴力时他还可以把桌上的玻璃杯狠狠砸过去,或者把花瓶摔成满地碎片。那时唐绍铖被惹恼了也不会还手,只会在忍无可忍地时候夺门而出。
可是现他在对残疾人自然是颇有风度,如果晏辽没有骂到筋疲力竭,他就不会走。
“其实你巴不得我死了,是不是。”
直到听见这一句,唐绍铖猛地站起身。
他握紧拳头,手臂绷起狰狞的青色筋络,一步步走向床头。晏辽冷冰冰地瞪着他,脸上敷着一层薄汗,刘海儿都被微微打湿。唐绍铖抬起手,把他湿漉的黑发拨向两边,露出底下苍白的额头。
晏辽吵得声音都哑了,还在用力喘气,平时像是泡在消毒水般冷白的脸难得泛起血色,因为出汗,是潮湿的红。
唐绍铖垂下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拿起床头的水杯,放软了语气,“歇一会儿。”
像是在哄发疯的精神病。
晏辽冷笑,在水杯递到嘴边时低头用力一磕,唐绍铖的手腕依旧很稳,在看到他下唇被牙齿撞出的血时才慌乱地抖了一下。晏辽的睡衣晕开小块深蓝色的水渍,他咧开嘴笑,殷红的血顺着下巴淌出弯弯曲曲的一道痕迹。
唐绍铖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不语地拿起桌上的纸巾,蹭掉他嘴唇的血,又一点点小心翼翼地脱掉他的睡衣,从抽屉拿出一条毛巾,慢慢擦干净他身上的水痕。
“我的肉和死人差不多吧?”
晏辽自嘲又厌烦地勾起嘴角,说话像是往人心脏上插刀。
唐绍铖手上的动作一顿,连呼吸都暂停了几秒钟。不是“皮肤”,是“肉”,晏辽一向懂得怎么最能刺痛他。
“为什么不分手?为什么不把我送到疗养院?你舍不得我这张脸?……我都不能满足你那方面的需求了。”晏辽的声音越来越哑,带着寒冷的讥讽,“你还喜欢我吗?你怎么可能还喜欢我啊。还是只因为愧疚所以养着我?为了那天你没来救我……”
晏辽用力喘气,又剧烈地咳嗽。唐绍铖平心静气地扶他起身,让他在着自己的肩膀,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晏辽闭嘴了。
就算在生气,就算愤怒像是点燃汽油桶的火一样沿着五脏六腑向上攀爬,也只能这样毫无尊严地,像破烂的玩偶一样倚靠在唐绍铖的身上。还要忍受对方用纸巾擦干净他感受不到的水渍,那些软塌塌的肉,他觉得时时刻刻都在腐烂的肉。
一个连小便都不能自理,每天都在穿尿不湿的男人也不配谈“自尊”这两个字了。
“喜欢。”
唐绍铖柔软的嘴唇蹭在他的脸颊,轻声说,“还喜欢你。”尽管知道晏辽一定还有更刻薄的话在等着,这句话也完整地说了出来,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像是在婚礼上宣誓一样滑稽。
却是半天没有听到怀里的人再冷嘲热讽,唐绍铖低下头,看到晏辽皱着眉,乌黑湿润的双眸浮着一层潋滟的水光,眼珠正在不安地颤动。
“……唐绍铖。”他慌乱无措,突然急促地喘息起来,“……我的手在痛。”
“哪只手?”声音突然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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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医生给出的诊断是“脊髓损伤导致高位截瘫”,颈部以下完全瘫痪,不会有任何感觉。
就算是用火辣的热油淋上去都不会有疼痛感。
可是在那天,晏辽的手指动了动。
那是一双满是触目惊心的狰狞疤痕的手。晏辽的手原本很漂亮,修长,白皙。他从前是画师,最珍惜的就是这一双手。
现在却满是褐色和深红色的伤疤。
事情发生那年晏辽只有二十五岁。
那时他的眉目间有一种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青涩,干净清新的气质,单手握住画板的时候像是还在念高中的艺术生,尽管已经是拿过无数奖项炙手可热的画家,站在颁奖台上仍会有微微慌乱的神色。
台下的观众尖叫一片,一些人喜欢他的画,更多人喜欢他漂亮的长相。总之那一年实在是过于幸运,事业和爱情都是。
他和唐绍铖双双向家人出柜,他们从初中就是同学,高中做邻居,家里长辈对彼此都知根知底,简单反对几次就都同意妥协。
说来好笑,那时晏辽的母亲抱怨最多的反而是“小唐那么好的孩子怎么落你手里了”,晏辽听到这话在沙发上乐得快喘不过气,打电话对唐绍铖说起这件事,语气得意又欠揍,“所以我觉得自己就是太幸运了。”
唐绍铖在电话那边也跟着笑,“这句话应该我说,你能出现,是我太幸运了。”
两人在平城定居,过了一段很幸福的日子。只是唐绍铖的工作一直很忙,在全国最好的律师事务所工作,总有接不完的案子,像是从来没有休息的时候。
晏辽那时还不会和他歇斯底里地吵架,每晚都做好一桌饭菜乖乖等着,有时唐绍铖深夜下班,回到家就看到他趴在沙发上安静地睡着了。
温馨柔和的灯光下,晏辽单薄瘦削的脊背伴着平缓的呼吸微微起伏,暖黄色灯光落在白皙的侧脸,浓密纤长的睫毛像是毛绒绒的树丛。
这时候唐绍铖的心脏总是会软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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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景不长。晏辽那一年不断斩获奖项,越来越受到追捧,又不擅长处理人情世故,慢慢招来恶意的嫉妒。
他在画展结束后的庆功晚宴上先行离开,还没等走到停车场就被从身后用黑色布袋罩住了头,后背的重击让他失去意识,再睁开眼睛时,模糊动荡的视野中是一片漆黑的废弃工厂。
那天的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也一直不敢回忆。唯一不用刻意回想也清晰刻在脑子里的细节,是他蹭断绳子逃跑后躲在垃圾桶不断打给唐绍铖的电话。
晏辽蹲在垃圾桶底,右手找到呼叫紧急联络人的按键。外面的人还在搜寻,他不能发出声音,狭小的空间也无法打字报警,和他关联定位的唐绍铖是唯一的希望。
可是一直都是嘟嘟的忙音,一直都是冷冰冰的机械女声,“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他在冰冷的绝望里慢慢麻木,“对不起”三个字再次响起时终于认命地挂断,说不上是怨恨还是茫然更多。他心如死灰地等了漫长的十分钟,等来绑匪一脚踹翻垃圾桶,像是拖行一条死狗般地把他从恶臭的一堆垃圾里拽出来。
“原来在这儿啊。”
阴森恐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从他的嘴里掉下来,像是一块块巨石般砸在晏辽身上。
“还敢偷逃出去,一定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颜色是红色。
四周被恐惧围剿的感觉像是溺水,耳边是玻璃酒瓶摔在水泥地上的清脆声响,他没有力气抬头看,猛地被人抓住双手,狠狠按向那堆锋利的玻璃碎片。
他在剜心钻骨般的剧痛中像掉入油锅的鱼一样尖叫扑腾,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口,浓郁的铁锈味弥漫在空气,绑匪笑得更厉害,一脚踩在他的手背,鞋底狠狠左右碾压转动。
最后他们把晏辽推上一辆面包车,说他的手废了,“但是漂亮脸蛋还在,还能卖个好价钱。”
汽车在高速上飞快行驶,半开着车窗,耳边是裁剪布匹般的猎猎风声。伤口炎症诱发低烧,晏辽身体滚热,潮湿的冷风吹在红得发烫的脸颊,他一阵晕眩,又听着声声下流的嬉笑,有神魂出窍的错觉。
他的手已经疼得像是四分五裂了,却能在那一刻使出那么大的力气拧开锁,义无反顾地跳车。
一瞬间卷入漩涡般的失重感像极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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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可以说是万分之一的奇迹,”医生的语气充满欣喜,“感觉到疼痛是好事,明天开始住院配合治疗,还有康复的可能。”
唐绍铖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很久没有这样轻松的笑容,像是看到柳暗花明的春天。晏辽瘫在轮椅上,丑陋苍白的手垂在膝盖,木偶似的双腿萎缩歪斜,唯一漂亮的脸蛋也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
“还有希望,”唐绍铖温柔地摸着他柔软的头发,“我们不要放弃。”
不管是“希望”还是“我们”都让晏辽只想冷笑而已。
曾经有一段时间,在他瘫痪没多久的时候,唐绍铖带着他辗转在各个医院找最好的神经学医生。那些日子晏辽不是在做手术就是在复健,可除了身体多了无数道蚯蚓似的凸起的肉红色伤疤,再没有任何改变。
但这次好像真的是老天垂怜,让潮湿发霉的火柴有了再次点燃的命运。
晏辽在医院做了整整四个月的康复训练,数不清的电击治疗,唐绍铖每天下班都过来陪他,一起反复练习最简单基础的动作,给他清洁身体按摩肌肉,还像几年前那样充满耐心。
晏辽垂眸看着蹲在地上仔细为自己擦拭双腿的男人,在外优雅体面风光无限的唐律师,每天晚上都要像保姆一样兢兢业业地伺候他这个累赘废物。
想到这件事只会让他更厌恶自己。
六个月后,晏辽终于能独立撑起后背,用手指驱动轮椅到想去的地方,上身的知觉也在一点点恢复。
夏天到冬天,窗外枝繁叶茂的槐树掉了一路枯黄的落叶,又盖上了厚厚的白雪。晏辽坐在轮椅伤,在公寓里小范围内地自由行动,但他最喜欢的地方还是窗户,常常在窗前一坐就是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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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九日是晏辽的生日,唐绍铖在厨房忙碌一晚上,做了满满一桌的菜。他在卧室没看到人,听到书房的响动,走过去招呼晏辽出来吃饭,到门口时不可置信地愣住。
晏辽站起来了。
窗户敞开着,阴冷潮湿的晚风吹动白色窗帘,像是模糊的云雾,城市漂亮的霓虹灯绵延地连在他身后。他手臂虚弱而吃力地撑着栏杆,疼得闷哼出声,整个下半身的重量都压在轮椅靠背,却是第一次站起来。
唐绍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晏辽,”他向前一步,嘴唇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想说的大概是“做得好”,“太好了”这样欣慰的鼓励。
晏辽面朝着他站在窗边,夜晚呼啸的冷风把黑发吹得凌乱,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你别过来,不然我现在就掉下去。”
一瞬间仿佛天旋地转。
“唐绍铖。”
晏辽的声音微弱却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微微沙哑,像是哭过。
“……其实我不怪你了,你也被我折磨这么久。”
他嘴唇止不住发抖,每个字像是都用尽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伴随着艰难的呼吸,“唐绍铖,我也喜欢你…你知道的,十年前我就喜欢你了……我不想离开你。”
“但是我必须离开我自己,”晏辽垂下睫毛,眼尾湿润泛红,眼底氤氲的水雾越积越多,“……我真的受够了。”
声音轻的像是在叹气。
电光火石的瞬间,晏辽撑住栏杆向后一仰,上身轻而易举就翻过了窗户,消瘦的双腿如同泄气的长气球,毫不费力地跟着下跃。
他很久没有这样轻盈灵活的时刻,像是终于修好受伤的翅膀,自由翱翔的飞鸟。
“不要!”
唐绍铖双目赤红,发疯似的追到窗前,指尖只差一毫米,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抓住。
重物坠落的声响过后,没有听到尖叫。
选择在书房跳楼,也是因为这里对着僻静的地方,大概怕会吓到别人吧。
但是实在没有更快更好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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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半年的康复训练,晏辽终于能站起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跳楼。
唐绍铖每一次想到这件事,挫败感都像是在胸口泛滥成潮湿的泥沼,堵得他喘不过气。
葬礼结束后,他没有搬家。
过了三个月他才扔掉了晏辽的毛巾,牙刷,轮椅。半年后,他开始整理晏辽的衣服,因为是“遗物”没有捐献,全都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一年以后,家里属于晏辽的痕迹已经快要彻底消失了。
家人和朋友都感到欣慰,认为他快要走出过去的阴影,开始新的生活。
一年后的十二月九日。窗外是漫天白雪,雪花在窗户薄薄的积了一层。
唐绍铖眼神暗沉地看着,耳边似乎有晏辽的轻笑声,“像不像奶油蛋糕?”是他二十五岁前的声音,活泼灵动。
窗外是漂亮辉煌的城市夜景,寒冷的白茫茫的雪夜,温馨的万家灯火。
唐绍铖缓缓地拉上窗帘,走到厨房,整个寂静的屋子只能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还有鼓点一样有力的心跳。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空气里慢慢有了某种刺鼻的味道。
他关掉灯,在黑暗中摸索着缓步走到客厅,想起从前晏辽等他回家等得太久,在沙发上睡着时的样子,嘴角微微向上弯了弯。
唐绍铖有些头晕目眩,他小心翼翼地躺在沙发上,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人留下的体温。他脸上始终有着淡淡的笑意,在一片寂寞的黑暗中闭上眼睛。
看到了更深的黑暗,还有在黑暗中心一直等着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