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折梅代赠

作品:《锦衣夜行

    萧询在前面引路,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梁惟在注视着。


    直到他们第二次走错路。


    当萧询意识到自己又带着人走错了,不由得拍了拍脑袋,懊悔道:“看来还是不对。”


    梁惟见状,停下脚步,开口:“阁下不是府中奴仆?似乎不大认得路。”


    萧询回头,有些尴尬道:“啊……是,我并非府中奴仆。”


    “方才瞧见阁下见指挥使,也不曾行礼。”梁惟淡淡道,“应该也不是身边亲卫吧。”


    萧询没有否认。


    天色有些暗淡下来,二人立在园子中,气氛颇为微妙。


    梁惟道:“既然一时半会找不到路。那不如,我们先在这里等一等,想来不出一刻,就会有人来寻我们。”


    花圃旁边有两棵腊梅树,已经三月,腊梅花已经不开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


    梁惟踱步靠近,自顾自道:“当时我还不曾见过你。”


    萧询不解其意,眉心微皱:“什么?”


    “数月前我母亲病重,我寻遍南国名医,皆说药石无救,朝不保夕。”


    梁惟道:“直到有人告知我,说指挥使府上有一位神医,医术精绝,若是请他来,我的母亲尚有留存的希望。”


    “我从未见过这位指挥使,但我父亲和其他大人都不大喜欢他,说他杀孽太重,德行不堪。可为了母亲,我和小妹趁夜出府,还是到了他府上相求。”


    “当时已是亥时,温府家仆却说他不在,我和小妹不信,执意要等。直到一个时辰后,我们还是没能见到他。我们以为指挥使故意不见,心中不忿,正准备离开时,他却来了。”


    提及此梁惟神色柔和下来:“当时指挥使肩上插了一只箭,脸上沾了鲜血,下马后还一瘸一拐的,实在是有些狼狈。但听到我们来意后,当即唤人去寻杨大夫,完全不顾及自己的伤势,甚至当着我们的面,直接把箭拔了出来……”


    萧询越听越奇怪,瞥见梁惟面色,细细品味了一番,不由得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这位公子,是在和他回忆与温如吟的初见?


    难道……


    萧询扬眉,有些欲言又止。


    梁惟言毕,抬眼问道:“你和我应当都认识指挥使不久,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对于这突然抛出来的问题,萧询脑子里瞬间闪过几页纸的描述,但他还是谦虚道:“公子觉得呢?”


    梁惟轻抚手中花枝:“大约和我手中的腊梅一般吧,多数人不大喜欢寒冷的冬日,它偏要在这时开花,叛逆张狂。”


    萧询点头附和:“确实不错。于我而言,温大人的确是个超脱世俗的人。”


    “阁下何出此言?”


    萧询微微眯眼,道:“方才公子探究我的身份,知晓我不是奴仆也不是亲卫,我确实不是,因为我是大人豢养的男宠。”


    园中空气瞬间凝固,仿佛下一秒要掉下来。


    梁惟整个人怔了约莫半刻,站在腊梅树下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滞了。


    ……


    待温如吟回来,只看见萧询手上捏了什么东西,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仿佛要看穿些什么。


    “听说你把梁公子带迷路了。”


    温如吟扶额:“我以为你认识路。”


    “指挥使明鉴。”萧询道,“我这两月都不怎么在府内走动。幸好府中一位婢女路过,解了窘境。”


    “你和梁公子共处,他聪慧有识,见你如此,没有怀疑你的身份吧?”


    萧询笃定道:“当然没有。”


    “那就好。不过我看他离去时神色不大好,可是遇见什么事情了吗?”


    温如吟随口一问,却招来了萧询的笑声。


    “你笑什么?”


    萧询边笑边摇头,一副故弄玄虚的表情,走到温如吟面前,将腊梅枝放在他的手里,眼底透出些似笑非笑的狡黠,态度诚恳道:“笑指挥使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你给我打什么哑谜?”


    温如吟望着手中花枝,才发现是园中的腊梅,有些气恼:“你知道这两棵腊梅树有多贵吗?凭什么折它?”


    “此物并非我折下,我只是代为相赠罢了。”


    日子一天天回暖。南国的冬天并不长,不似北国有白雪覆野之景,青山依旧,河水长流,唯一能证明冬日离去的,或许只有愈发鲜亮的朝阳。


    温如吟解了禁足,重回奉御司的那一日,带了个身量高挑,为人和气的青年,名唤禹鹤隐,并言因容貌有损,特许其带着面具在司中行走。


    奉御司上下纪律严明,无人言他,只道是指挥使又收了个与叶行一般的亲卫。


    午后,温如吟领着萧询来到城外卫所。


    萧询下了马,望向远处的营帐,不由得开口:“那儿可是禁卫军所在之处?”


    温如吟只道:“是又如何,难不成你要单枪匹马闯进军营,再为李氏皇族卖命窃取情报不成?”


    萧询一哽,收回目光,淡淡道:“不过是下意识反应罢了,指挥使何必阴阳怪气。”


    温如吟不答,走进卫所,吩咐手下人道:“把最近招的一批新人带上来。”


    “是,指挥使。”


    待人到齐,一起奉上来的还有一份名单,上面记载着这批人的家世背景,生平经历。


    温如吟看都不看,直接把名单扔给一旁的萧询。


    萧询接过来细细看完,眉头高高皱起,低声问:“这都是些什么人。”


    家世出身皆是低微,武功才学毫不精通,甚至还有随军的伙夫。


    “锦衣卫选拔极其严苛,选出来的人皆要登名入册,上报朝廷,我不可能给你这些。”


    温如吟道:“况且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在给什么样的人做事,恐怕会深觉羞辱,更会违背他们的立场。”


    听得如此之言,萧询微微恼怒:“那若他们知道自己的上司和我这样的人厮混在一处,恨不得天都塌了吧。”


    温如吟抚了抚手指中的茧,道:“你如此不忿,我可以理解。但你既不愿告知情报据点,那也恕我只能为你提供这些人选。”


    “……”


    原来坑在这挖着,萧询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旁边的架上挂了许多武器,其中一柄长弓威风凛凛,弦影凛冽。他走过去,沉沉拿起,掂量了重量,随即搭箭拉满,瞄定了百米外的草靶,只听一道划破空气的锐利声,箭矢飞出,正中靶心。


    卫所内,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皆往此处看。


    萧询对着被选拔的人道:“今日谁能拉弓射出我箭程的三成,可随我回京中奉御司。”


    吩咐完一切,他将弓箭交付到第一个人手中,贴心嘱咐道:“拿稳了。”


    温如吟站立一旁,双手抱胸,有手下为他搬来座椅,他顺势坐下,看着萧询是如何从劣中选优。


    第一个人连弓都握不住。


    第二个人也握不住。


    第三个人堪堪握住,却又拉不开弓。


    第四个,第五个……


    直到最后一个人,也没人能成功达到萧询提出的要求。


    场面一时陷入沉寂。


    萧询面色平静,似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他沉吟片刻,来到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前面前,犹豫一会,摸上他的肩膀,温声道:“你很不错。”


    虽然这少年的箭弦只拉开了一点点,箭矢飞出不过几步远。


    萧询做完选择,来到温如吟面前,抱拳道:“烦请指挥使为我安排。”


    温如吟已然喝了几杯茶。听闻结束,他放下茶杯,站起道:“好啊。明日他会按时到奉御司报道。”


    萧询点头,看似全然无所谓。


    直到——


    他啪一声,狠拍一下柜台,愤怒地对谢戈说道:“温如吟就是个奸诈的王八蛋!”


    此时夜色将至,街上没了人,谢戈正在擦柜面,一边擦一边听萧询骂人。


    “他给我找的都是些什么人你知道吗?厨子,马夫!弓都拉不开!将强兵不壮,我哪怕有通天的本事,也带不好这种人啊!”


    “当初答应得爽快,我原以为他是个飒爽的人呢!好啊,在这给我使绊子!”


    萧询气不大打一出来,差点就把柜台拍烂了。谢戈倒是淡定,只说道:“可你不是鹤冰台廷尉了。”


    此话如凉水一盆般,瞬间浇灭了萧询的怒火。


    谢戈又道:“换作是我,想必也不会把我们的候官交给一个敌国的人。所以温如吟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不必为此动气伤肝。”


    气氛出离的安静,片刻后,萧询语气低落道:“我知道。离了鹤冰台,离了萧氏,我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他能给我人和承诺,已经很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刚开始我还不觉得自己已落入窠臼,今日才算彻底明白了,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谢戈不言。很多事情,旁人劝解无用,只能靠自己想明白,认清楚。


    他只将一封密信交由萧询。


    萧询拆开来,发现是妹妹的字迹。


    ——得闻兄长平安,母亲与我心皆甚欣喜。母亲只道望兄长保全自身,平平安安,安稳一生。小妹萧冉寄言。


    灯火摇曳中,月光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