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过往-6
作品:《对岸的人啊》 两具尸体就在土地上躺着,很久很久,没有人说话。
这时,从人群后边挤出来一个老头,手中的拐杖锤地,怒道:“看着干什么?!去找个离村子远点的地方把他俩埋了,离村里太近晦气!”
几个壮汉闻言,不敢懈怠,正要抬起尸体时,被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拦下了。
洛凛脸上的血迹还未擦去,嘴角含笑,笑意不达眼底,他道:“村长,这两个人……我要了。”
老头满脸惊愕,反应过来,疑道:“你这年轻人,要这东西做什么?”
洛凛淡淡掩饰过去:“他们是我的旧友。”
村长见有人出头了,欣喜不已,还主动为两人准备了房屋休息。打听到他们是道士后,忙不迭开口道:“二位道长,您看看,我们这村子,是不是有股邪气啊?”
洛凛眯起眼,眸中一抹蓝色在村长看不见的角度隐去,他故道:“依贫道观望,村中已无大碍。”
村长喜笑颜开,正想多说几句。柳一玄默默走到洛凛身前,微微侧身,挡住后者。
“村长。天色已晚,他要休息了。”
老人还想再说点什么,见柳一玄这副样子,也只得作罢。待村长离开,洛凛又看了一眼两具静静的尸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夜幕更深了,他便道:“天色不早了,真的不早了。你要睡吗?”
柳一玄望着老者离去的方向,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正巧撞上了洛凛凑近的脸。他猛地一滞,保持住最后的距离。
柳一玄盯着近在咫尺的清秀面庞,咽了咽口水。
“……睡。”
洛凛点点头,主动携起柳一玄的手,向村长准备的房屋走去。后者余光一直落在那白皙纤长的手上,不禁想道—
他是真的累了啊。
是夜,村中的通明灯火早已熄灭下去,僻静的小屋中,依旧亮着一盏昏暗的灯。
洛凛在烛灯下已然沉沉睡去,佩刀搁在身侧。均匀的轻轻呼吸中,柳一玄苦着脸,和当时的文昌神联络。
上祈,不光是百姓对上神的祈求,也可以用来做上神之间隔空交谈的“物品”。
柳一玄看着上祈中复线的人影,苦笑道:“陵秋,做文官是真的累。”
没错,洛凛年少时的文昌神,便是陵秋。陵秋没有字,“陵秋”是他的封号,他的原名,大概连他本人都不记得了。文昌殿内,年近三十的青年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左手执笔,批注卷宗。
“……是啊。最后悔的就是司文,当初听娘就好了。”陵秋一边批写,一边笑着回复他。
柳一玄对这个村子依旧存疑,简单寒暄几句,便直指主题:“陵秋,你可曾听闻,南苍山上有一村庄?”
笔尖停滞不前,在纸上烙下一片湿墨,陵秋奇怪道:“南苍山不是座荒山,何来村庄一说?”
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陵秋,你说的是真的?”
陵秋疑道:“我骗你做甚,哎,你不会真上山了,那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柳一玄闻言,赶紧叫醒洛凛。在洛凛无奈的抱怨中,陵秋道:“十年前,南苍山就是座荒山了,倒不是因为地广人稀,而是这座山——是个乱葬岗。”
“那时候南苍山还不隶属江南城,在江南城上,曾经坐落着一个古国,名唤‘九芒’。九芒国的领袖,死于叛军之中。”
“领袖的手下们平时十分忠诚,就连领袖手下的亲信都没想到他们会叛变。原因只有一个。先从开始说吧。”
“九芒国的领袖,有断袖之癖。”
“他生前大肆进攻周边小国,只为寻男宠。后宫三千,皆为男子。九芒国最为出名的,便是这领袖的独子。”
“这位独子,生来不易,领袖最宠男儿,这孩子却是上一任领袖婚配正妻所生。由于男人不能生育,这孩子也就成了领袖的掌上明珠。”
“这独子,名叫玖芒。和国名同音。”
“玖芒十几岁时,得知父亲断袖癖好,越发忿激,多次妄想起兵反抗,却碍于领袖的地位而作罢。”
“十九岁,玖芒遇见了心上人。”
“那是个女子,是领袖最宠爱的男人的亲生妹妹,据说叫做苏瑶。”
“苏瑶十分厌恶领袖的癖好,在见到玖芒时下意识认为他也好不到哪去,便连同领袖一起,排斥他们。”
“玖芒为了证明自己,为了让心爱的少女不误会自己,在二十岁生辰那天,起兵了。”
“他一剑斩了领袖,后宫全部男子流放南苍山。”
柳一玄愣了愣,道:“后来呢?”
陵秋接着道:“后来很简单,苏瑶和玖芒两情相悦。”
“再后来,领袖的亲信趁月黑风高,持刀进宫,为领袖报仇,刀尖刺入玖芒身体的下一刻——”
“……苏瑶死了。她挡在玖芒身前的。”
“那夜,玖芒新晋了。”
“他本该任命武昌神的,还没来得及阻拦,他就自杀了。堕落下去成了鬼士。至今……音信全无。而那些流放南苍山的青年们,在玖芒新晋的那一刻,全部斩首,甚至没有活过玖芒自杀的那瞬间。”
“直到你这位洛凛,前些日子新晋上神,这武昌神君的空缺,才被补上。”
……
洛凛道:“就这?”
陵秋:“没完呢。”
“前些年,有上神去南苍山,误入了一个村庄,看见新人成亲,最后发现,是两个男人成婚。这个上神后来失踪了,没人再见过他。”
“……等等,你是谁?”
洛凛缩了下去,柳一玄道:“新晋的武昌真君。洛凛。”
洛凛乖乖地道:“久仰神君大名。陵秋哥好。”
陵秋简直要被这一声“陵秋哥好”给萌化了。
打量着上祈中深蓝长发,眉清目秀的娇柔少年,陵秋忍不住打趣道:“玉柳,便宜你小子了。”
柳一玄下意识看向洛凛,后者却似乎没听见那句话,仍旧安静地坐着,脸上的倦意明显可见。柳一玄察觉,道:“你要先睡吗?”
洛凛认真地道:“事关百姓上祈,陵秋哥继续。”
陵秋停笔,道:“数年来,南苍山一带上祈无数,皆是人员失踪之事。当时的上君……还不是沈安。上君派遣好多上神去处理,一开始上神们也没当什么事,随便遣几个下神就去了,后来好像就回来一个,雨官殿的。”
“你兄长——明柳雨官柳一权,比你新晋早很多。那回来的下神就是他的手下。听说回来的时候疯疯癫癫的,上君要求提审那下神,那下神倒也没说什么。后来押送到悦君殿途中……就出意外了。”
洛凛道:“死了?”
陵秋道:“是,但也不完全是。是……怎么说呢?是被神力挤压,化作一缕黑气,就飘走了。当时明柳在旁护送,看见这一幕,抽了箫施法。施到一半那黑气就忽地扩散了,弥漫在京桥上,押运的下神死了好多。”
洛凛又道:“那黑气还在京桥上吗?”
陵秋道:“没。当时沈安还是个不出名的上神,他给上君提了建议。他未新晋时,曾结识一少年。那时候那少年才十一二岁的样子。上君大喜,便让沈安将这位名唤慕容瑾的少年赐上上京了。我远远见过,身形很小,背着道士用的招阴帜,却又有所不同。道士的招阴帜,挂的符咒一般是什么镇妖除魔、求雨求水什么的。慕容瑾的帜,画的符却是祈魄求魂、血命天劫的。”
“后来知道,他的招阴帜,专求灾厄。”
“慕容瑾就在京桥上画阵写符。周身煞气弥漫整整三日,那黑气终于是被逼出来了,似乎还削弱了不少。慕容瑾指尖隔空一点,那黑气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洛凛道:“我有个问题。”
陵秋:“怎么了?”
洛凛:“你确定你就是远远见过?”
陵秋:“……”
陵秋没好气地道:“别追究这个。”
柳一玄道:“还有么?”
陵秋:“有。”
“……这事了了,沈安以上君的名义,将慕容瑾钦点赐回上京。择日,上君为慕容瑾举行新晋仪式,赐名‘降鬼’,封号‘降师’,世人皆戏称为‘降鬼道师’。”
洛凛难以置信道:“所以,慕容瑾……还可以叫‘慕容降鬼’……”
他轻轻拉了拉柳一玄的衣角:“……好阴暗啊……”
陵秋还在,柳一玄象征性摸了摸他的头,再从发顶顺下去。“…怪不得当今道士都以‘道师’为目标。”
陵秋摇了摇头,道:“并不是这个原因。‘道师’只是平民百姓戏称,真正供降师的道观,牌匾题名是‘招鬼道师’。”
“‘招鬼道师’?”
“是。慕容瑾的招阴帜,本质与道师的招阴帜性质就有所不同。道士所用,一般是为了斩妖除魔。而那招阴帜为他所用,便是起了招魂夺魄的作用。以‘道师’为目标是因为人间道士的‘师父’,本身便唤作‘道师’。”
洛凛沉思一阵,道:“简单说,道士是为了镇压魂魄,慕容瑾是意在将沉寂下去的鬼魂唤醒?”
陵秋道:“正是此意。”
洛凛嘟囔道:“奇怪的人。”
柳一玄揉了揉太阳穴。
陵秋打趣道:“我说玉柳,这武昌神君都拿到手了……”
柳一玄登时脸就红了:“你别瞎说,他才多大。”
陵秋撇撇嘴,道:“切。人家才上任几日,你就急成这样。满打满算五六日的时间,再给你一个月,是不是就要滚上榻了?”
闻言,不等柳一玄骂他,洛凛便开口了,只不过他似乎不怎么明白他们的意思……
“……陵秋哥,就算真是这样…他知道我怕疼的,就算按陵秋哥说的,他也不会很用力地把我扔上去的。”
洛凛闷闷地说完,便不再说话了。有意无意地离柳一玄远了些。
陵秋嘴角微微抽搐:“……他是不是误会了……”
柳一玄:“……”
“陵秋……”
陵秋马上回应:“怎么了?”
“……看看你说的话,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什么了!!!”
陵秋:“啊……”
陵秋意识到气氛不对,马上挂断了上祈。
“……”
洛凛很久很久没有说话,闷闷地蜷在榻上,身旁案几上搁的一杯乌龙茶,冷了下去也没有动过。柳一玄斟酌了一下用词,试探着道:“……洛凛?”
“洛凛?”
柳一玄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都没有回应,对面的人似乎真的睡去了。
柳一玄的耐心有些被磨灭,叫的时候嘴瓢了:“……凛凛。”
闻言,一动不动的躯体微不可察地一阵颤栗,随即销声匿迹。
柳一玄意识到所言,忙改口道:“……洛凛啊……”
洛凛将脑袋埋进腿间,闷声道:“以前他也叫我‘凛凛’的,后来就不叫了……”
柳一玄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线索:“‘他’?”
洛凛却不答了,只是安静地缩着。在柳一玄以为他睡着时,后者身子一晃,歪倒在他身上,柳一玄这才看清,他是真的睡着了。
洛凛仰下去的姿势很微妙,仍旧抱着身子,在倚到他身上后便微微松了手,头恰好枕在他双腿之间。
柳一玄嘴角抽了一下,正想伸手将其推开,触到那柔顺发丝后,却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良久,收回手,任其睡在他的那个地方。
柳一玄无奈地叹了口气。
次日,清晨。
洛凛缓缓睁开眼,用刚睡醒的软糯声音打了个哈欠。他悄悄下榻来,赤着脚蹦哒出去了。
一炷香后,柳一玄倚着榻,琥珀色的眸子露出,眼底含笑。昨夜是真的累。洛凛硬生生在他身上枕了一宿,最后还是翻了个身才重新躺回榻上。
洛凛在村庄周围逛了几遍,最后向隔壁屋的青年要了几个包子。
屋内,柳一玄坐起身来,看见洛凛整整齐齐摆在榻沿的鞋,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
没穿鞋的人蹦蹦哒哒地叼着包子进来了:“柳一玄,我给你带了……包…子……”
“啪嗒”。嘴里的包子掉地上了。
柳一玄抬眼,琥珀色的眼眸中,瞳孔收缩成线,金色扩散到眼白部分。变化后的蛇瞳轻眨,柳一玄轻声道:“不穿鞋,就跑出去?”
洛凛乖乖站好,双手将肉馅包子递去,道:“忘了。”
柳一玄第一次在洛凛面前显露蛇瞳,没想到把洛凛震慑住了。
柳一玄身了个懒腰,刚走出屋门,便迎面撞上了村长的脸。
村长搓着手,道:“道长啊,那位小道长在里面吗?”
柳一玄有些不自在地道:“……他有点事,还在里面。”
没过多一会儿,洛凛披着柳一玄昨日穿过的外套出来了,听话地道:“村长。有什么事吗?”
村长喜笑颜开,道:“小道长,昨夜忘了问,你们是哪座道观的道士啊?”
洛凛奇怪道:“村长为何要问这个?”
村长挠了挠头:“此事还多亏二位道长相助,来日我必定携带本村村民,前往道长所在的道观道谢。”
洛凛垂眸,他还真是没帮上什么忙,打听事情什么的完全是柳一玄做的,他刚想回一句“风官殿”,便被柳一玄抢了先。
柳一玄向前一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们是…武昌殿的道士,奉命来此地除魔。”
村长默默记下,有寒暄了几句,刚要离开去做自己的事,被柳一玄叫住。
柳一玄嘴角含笑,笑意不达眼底。他道:“老人家,这武昌神君,您可听闻?”
村长张了张口,憋出来一句:“当然。”
柳一玄追问道:“这位武昌神君,尊姓大名?”
村长没有察觉什么,道:“九芒国太子,玖芒。”
玖芒。
柳一玄眼神一凛。洛凛脸色不变,接着道:“村长,方才我巡视一周,村里的……好像都是男人?”
村长道:“我们这村子向来就这样啊,小道长这么一说……也是,咱村好像还真没有过女娃诶!”
闻言,洛凛似乎明白了什么,乘胜追击道:“村里总共多少人?”
“……有些日子没查了,应该是三千左右?”
三千个男人。
陵秋说,玖芒新晋的那一刻,前任领袖的后宫三千男子全部斩首,身死南苍山。而玖芒是在他们死后才自陨,那么,在他们的认知里,玖芒,就是新晋的武昌真君!
而这村庄里的三千男儿,是否就是玖芒父亲的后宫男妃?
洛凛神色微动,轻咳一声,柳一玄会意,微笑道:“村长,见笑,他向来体弱多病,需要回房休息。”
闻言,洛凛歉意地笑了,在村长他老人家看不到的地方狠狠踩了柳一玄一脚。后者嘴角抽搐,扯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扶着“体弱多病”的武昌神君回屋去了。
洛凛坐在榻上,微微抬手,木门应声关闭,他道:“你应该也知道了。”
柳一玄思索着:“按你的意思,村中的男子,皆为前任九芒国领袖的男妃?”
洛凛点头,道:“是,方才我巡视一周,这村子常人进来,就出不去了。”
柳一玄疑道:“你如何知道?”
洛凛亮出手上扳指:“我做了实验,收了灵气,刚走一半就掉下来了。”
柳一玄:“……”
洛凛突发奇想,道:“那这次的南苍山失踪事件,失踪人士皆为青年男子,莫不是南苍山上的这三千人的断袖之癖仍未得到缓解,所以故意显出村庄形色,引外地人上山,夺得青年男子,造成失踪之事?”
柳一玄刚想反驳,忽然愣了一下,“……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洛凛道:“那么,风晞队伍里失踪人士,就在此地?”
柳一玄道:“很有可能。依形势看来,这村庄,应该是不存在的。”
洛凛惊道:“何出此言?”
柳一玄道:“一个由死人组建成的村庄,你觉得真实存在?”
洛凛默认,又道:“那这些村民,又是如何生存?”
柳一玄道:“陵秋说过,南苍山一带人员失踪事件不断,那这些死人,便有很大概率以吸食活人为食。这些男人生前患有断袖之癖,也有可能,是吸食青年男子的精血阳气为生。”
“也就是说,风晞的家士被骗上山来,成为这些亡魂的食物?”
柳一玄点点头,余光看到洛凛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他刚想说些什么,忽地接到上祈,是陵秋发来的。
柳一玄慌忙联起,堪堪听清部分,陵秋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玉柳,尊者上京闹事来了,砸了不少殿宇,上君唤你二人速回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