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德医院外科诊室里，医生正给周暮深缝合伤口，林清晗则忐忑地坐在一旁，双手沁出了细汗。


    周暮深抬眼瞥向门口的女孩，只见她比自己还要紧张，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他眸光一偏，散漫地说道：“你要是觉得害怕，就去外面等吧。”


    刚说完，额头处的皮肉便传来一阵拉扯的痛感，周暮深下意识蹙眉，从牙缝里挤出“嘶”的一声。


    见状，医生皱了下眉，沉声提醒：“缝合的时候不要说话。”


    林清晗觉得自己在这里确实帮不上忙，便起身带上门出去。


    行至走廊，她倚在栏杆上，苦恼地叹了口气。


    医药费她是付定了的，毕竟是她失手砸了周暮深。


    可是，她身上实在没有多少钱。


    明明出来兼职是为了挣钱给弟弟买生日礼物，这下倒好，买礼物的钱没了，反倒赔上上千块钱医药费。


    打开手机，主屏幕上显示着刚才的未接来电提示，来电人是康轶。林清晗现下本就因钱的事十分焦虑，看见康轶的名字，犹如看见了救命稻草，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犹豫几秒，她回拨了过去。电话很快接通，康轶温和的嗓音传来：“好好，你是睡了吗？刚才怎么没接电话？”


    “没有，我刚去上厕所了。”林清晗乖巧地答，接着又问：“表哥，你有事吗？”


    电话那头，康轶笑得温柔，语气也是一贯的亲和：“没什么事，就是晚上和室友逛步行街时买了些菩提糕。我想着你最爱吃这个，就问问你，要不要给你寄一些过去？”


    心头倏地一暖，她答：“好呀，我挺想吃的。”


    “对了，好好，颐宁下雪了。”康轶说，“你不是想看这里的雪吗，要不我们视频连线，给你看看这里的雪景？”


    林清晗哪里有心思看雪，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不用了，表哥。”她还想着正事，没心情多聊，“我正好有点事情想找你帮忙。”


    “表哥，你能借我点钱吗？”她直入主题，“一千，一千应该够了。”


    康轶疑惑：“怎么了？是不是我妈给你的生活费不够用？”


    她面不改色地撒谎：“不是。是我想买一些学习资料，再报一个课外补习班，提高一下我的物理成绩。”


    “喔，那是好事啊。等着，哥哥打给你。”许是估摸着她等着用钱，康轶没再多说，急忙挂了电话。


    可林清晗心里却黯然升腾起一丝对家人撒谎的愧疚感，况且那个人还是平日里待她最好的哥哥。


    她在心里默念了声“对不起”，随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不到半分钟，手机“叮咚”一声，林清晗点开对话框，发现康轶直接给她转了五千块钱，出手相当大方。


    她怔了怔，快速地打字回复：【表哥，我不需要这么多的……】


    信息还未发送出去，对话框里又弹出一条新消息。


    这次是康轶发来的一段视频。


    点开来，视频中的地点应该是在颐宁市，康轶上大学的地方。


    颐宁的冬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雪花簌簌落下，盖住草地和屋檐，树上结了雾凇，所见之处皆是一片素裹的银色，宛若童话世界。


    她笑了笑，唇角深陷进去：【看到啦，谢谢表哥。】


    林清晗摁熄屏幕，转身正好看见那个高瘦身影从诊室里出来。


    周暮深的伤口已经缝合好，头上贴了纱布，正单手拎着书包朝自己走过来。


    见状，林清晗立马迎上去：“都缝合好了吗？”


    “好了。”


    因为心虚，林清晗敛去了平日里身上那股冷淡劲儿，尽力表现出最大的诚意：“真的对不起。”


    她愧疚道，“你把病例和医生开的证明都给我吧，我去缴费。”


    周暮深愣了一下，步子止住：“不用，你又不是故意的。况且这只是皮外伤，不打紧。”


    “都缝针了，哪能算是皮外伤。”林清晗下意识皱眉，清冷的眸子溢出丝丝紧张，“虽然我是失手把花盆掉下去的，但‘罪魁祸首’依旧是我，这个医药费理应由我来出的，你不要再推辞了。况且我们是同桌，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要是我连这个钱都不出，以后还怎么做人……”


    闻言，周暮深嗤笑出声，连带着肩膀都在微微颤动，“还是头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


    他抬手碰了下伤口，眉心颤了颤，“这事儿你听我的，我说不用就不用，哪有大老爷们儿受伤叫小姑娘付医药费的道理。”


    “可是……”


    “别可是了。”周暮深打断她，“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的话，”他俯下身，降到与她差不多的高度，笑了笑，那笑容透着一股痞劲，“下周来陪我拆线。”


    “在这儿等我。”周暮深抬手，掌心在她头顶轻轻拍了一下，留下温热的触感。


    思绪随着那股沉木香飘远，林清晗半晌才回过神，发现心跳快得不像话，脸颊也蹿上一抹绯红。


    从医院出来，两人上了同一辆出租车。周暮深把她送到巷子口，两人互道了再见，车子才再次启动，调头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目送那辆出租车消失在道路转角，林清晗咬了咬唇，拿出手机，把康轶转来的五千块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


    自那次失手砸伤了周暮深后，林清晗总觉得自己欠着他。


    以她的性子，断然不会在学校里表现出什么，在学习上她也给不到周暮深什么帮助，毕竟他在班级里的名次比她靠前……


    如此，林清晗只能时不时问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譬如在值日时帮他扫扫地，在他上课睡觉时帮他记记笔记之类的。


    但周暮深什么也不要她做，只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陪他换药拆线，直到伤口愈合。


    林清晗觉得自己就像周暮深在课余时间的小跟班，除了不会被差遣使唤，其余没什么不同。


    周三下课，去医院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林清晗时不时环顾四周，生怕被人看见。


    见这副模样，周暮深忍不住笑道：“干嘛这么偷偷摸摸？”


    “被看见不好。”她小声地答。


    到了门诊，周暮深独自进入换药，林清晗便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他。


    她想不通，周暮深为什么坚持不要她的赔偿，又为非得把她薅来陪他换药。毕竟她在这里帮不上任何忙，反倒碍事。


    思维无限发散，有一瞬间，她莫名想到了“精神折磨”这个词。


    很快，她又摇了摇头。


    周暮深应该没有这么变态吧？


    医院冷白色的灯光无比刺眼，林清晗低下头，正盯着脚上的皮鞋发着呆，忽然一记响指打在耳边。她抬起头，正好看见一只骨节分明而又修长的手，青色血管清晰的分布在上面。


    “换好啦？”回过神，她抱着书包站起身，踮起脚尖去看男生额角的伤口，担忧地问道，“痛不痛？”


    “不痛。”见她踮着脚站不太稳，周暮深抬手在她头顶摁了下，把她摁了回去，笑了笑，语气散漫地说道，“你好像挺关心我的。”


    “我哪有。”林清晗觉得耳畔发热，连着退了好几步，“是你坚持不要我赔偿，也是你要我来陪你换药的，你这样搞得我很惶恐，都不知道该怎样补偿你。”


    闻言，周暮深噗嗤笑出声，“你想补偿我啊？”


    “嗯……”


    “那成，我告诉你个办法。”周暮深朝她靠近几步，略略低下身子，降到与她差不多的高度，仔细看过去，女生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一片潮红。他唇角的笑意加深，缓缓开口，“林清晗，如果我说——”


    周暮深的下半句话被路过的两个小护士生生打断——


    “嚯，现在的高中生谈恋爱都谈到医院来了？”


    “看那个小男生，额头上的伤肯定是为了保护女朋友受的吧？”


    “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呦——”


    看见两个眉目漂亮的高中生隔着如此暧昧的距离说稍稍话，小护士也被激发出了少女心，一连脑补出好几步青春校园剧。


    小护士的话惹得一向淡定的林清晗红了耳朵，意识到两个人距离太近，林清晗下意识伸手推了他一把：“都被误会了，好丢人啊，我们快走吧！”


    说完，抱着书包兔子似的跑开。


    周暮深笑了笑，抬手摸了下后脑勺，快步跟了上去。


    傍晚的医院十分忙碌，夜幕降临，身穿一中校服，一高一矮的两个熟悉身影走出医院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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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细看过去，女孩脚步飞快，红着脸向前走，时不时回过头指责男生一句。男生则笑着追上去，满眼宠溺，明知女生脸皮薄还偏要坏坏地逗弄一下身侧的女孩。


    怎么看，怎么和谐。


    ……


    少年时代的感情总是来得不经意，那时的林清晗并不知道，她其实已经对周暮深动了心。


    直到不久后，离别摆在眼前，她才发觉，这两年来，这个男孩无微不至的关怀和陪伴，早已在无形中捂热了她冰冷的心，占据了她心中最最重要的位置。


    可惜，她终究没能履行承诺，没能等到周暮深的伤疤完全愈合，也没能陪他去医院拆线。


    那年年末，康志衡被调到颐宁市工作，恰好也是康轶读大学的城市。


    他们一家都将跟随姨父搬去那边生活。


    林清晗当然不想离开，可她没得选，如今姨父姨母是她的监护人，他们去哪里，她就得跟去哪里。


    那时她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感叹，离别竟来得这样快。


    周五放学，林清晗找到周暮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周暮深，我不能陪你去拆线了。”


    看着她紧张又正经的模样，对方噗嗤一笑：“怎么，想反悔？”


    “医药费，我赔给你。”林清晗从书包里翻出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五千块钱，是康轶打给她的。


    那天她左思右想后，还是将钱转了回去，可康轶说什么也不肯收。她没办法，只能作罢。


    可如今她要走了，欠周暮深的，也理应还给他。


    “什么意思？”周暮深没打算接，只双手插兜看着她，脸上挂着几分不悦。


    “周暮深，我要走了。”林清晗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家要搬去颐宁市了，下周就走。”


    “谢谢你，这两年多以来对我的开导和陪伴。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


    “总之非常感谢你。”


    男生双唇微张着，眸中的讶然持续了几秒，才慢慢恢复从容。


    那一刻，千言万语哽在喉咙，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还有话要对我说吗？”


    半晌，林清晗再次开口，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没有的话，我要走了。”


    林清晗定定看着对面的男生，对方却始终盯着地面，额前稍长的发遮住眉眼，叫她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持续了两三分钟，始终没有答复。


    林清晗垂下眼，苦笑道：“那就……再见。”


    她失落地转身，谁知下一秒，男生低沉的嗓音落在她头顶，“有。”


    周暮深抬起头，一字一字，清晰而又笃定：


    “我喜欢你。”


    空气仿佛凝固，林清晗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心跳仿佛漏了一拍，耳廓和脸颊烧得通红。


    同时，心底又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像海浪似的吞没整个胸腔，一直涌上心尖。


    我喜欢你。


    这大概是两年来，她听到的最为珍贵的一句话。


    那样笃定，那样掷地有声。


    这一刻，她才忽然感受到，被人喜欢，被人选择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美好的。


    许是见对方没有回复，周暮深心里逐渐没底，也不知对方丢给他一个背影是因为无措还是抗拒。


    他挠了挠头，思忖半晌，索性破罐儿破摔，抬脚大步绕到女生跟前，略带强调口吻地复述道：“刚才的话我不知道你听没听清，如果你没听清楚，那我就再说一遍——”


    林清晗扣紧了书包背带，在她拼命逼回眼眶里的泪水，仰起头的一瞬，再次听见对面少年清晰而又笃定的声音：


    “林清晗。”


    “我，喜欢你。”


    恰好风停了，头顶的橙花落下来，香味沁鼻。对面的男生身材高大，一双眸子透亮清澈，透过他的瞳孔，林清晗看见了他瞳中自己的倒影。


    就好像，她住进了他的眼睛里。


    那一刻，她承认自己动心了。


    只是“告白”和“告别”一起到来，她没有选择和留恋的余地，只能把内心的悸动深深压制下去。


    她心里非常明白。


    此后天南海北，他们也许再难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