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作品:《囚*

    盛京内城,聚宝楼顶层,“观澜阁”。


    这里是盛京最顶级的销金窟,也是裴氏商行在京城的中枢。巨大的紫檀木窗敞开着,视野极佳,能将御河码头千帆竞发、万商云集的繁忙景象尽收眼底,也能隐隐听到远处朱雀大街方向传来的、如同潮汐般起伏的欢呼声浪。


    阁内却是一片清凉静谧。地上铺着寸锦寸金的西域绒毯,行走其上,悄无声息。角落里的冰鉴无声地吞吐着寒气,驱散了夏日的闷热。空气里浮动着顶级沉水香清冽悠长的气息,沁人心脾。


    几个穿着宫中内侍服饰的人垂手侍立在一旁,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他们的对面,端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裴珩。


    裴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看似朴素无华、细看却泛着珍珠般内敛光泽的月白素锦长衫,腰间系着一块毫无瑕疵的羊脂玉佩,再无多余饰物。


    墨发仅用一根通体无瑕的白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额角,更添几分随意疏离。


    五官俊美得近乎锋利,鼻梁高挺,唇线薄而清晰。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颜色偏浅,如同初冬凝结在枯枝上的薄冰,平静无波,深邃得仿佛能吞噬所有的光线和情绪。


    裴珩微微垂着眼睑,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本厚厚的、用上好宣纸装订的账册。


    指尖白皙,动作优雅而精准,偶尔在某一页的某个数字上轻轻点过,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和漠然。仿佛窗外那足以震动京城的凯旋盛景,不过是远处飘来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声。


    对面,一个身着紫袍、体态微胖、面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笑容的官员正微微欠着身,他是户部侍郎王显。


    王显搓着手,语气带着十二分的恭谨,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裴大官人,此次为太后她老人家千秋寿诞采办的南海珊瑚树、东珠、还有那十二扇的紫檀嵌螺钿屏风……内务府的账目都在这里了,劳您亲自过目。陛下和太后对您办差,那是一百个放心!这盛京城里,论起这宫中的供奉采买,除了您裴氏商行,谁还有这份体面、这份能耐?便是把内务府那些老爷们捆在一起,也及不上您一根手指头啊!”


    裴珩的目光并未离开账册,只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如同上好的玉磬相击,清越悦耳,却没什么温度,像冰凉的玉石滑过心尖。


    裴珩指尖停留在某一页,上面记录着大批量采购的苏杭顶级云锦。


    “王侍郎,”


    裴珩开口,声音不高,却让王显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


    “这批‘织云锦’,上月江南的市价,跌了一成半。


    王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变得煞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


    王显慌忙用袖子擦了擦,声音都带了颤:“是是是!大官人明察秋毫!慧眼如炬!这…这实是下头人办事不力,记错了旧价!该死!实在该死!下官回去立刻严查,重重责罚!一定按最新的、最低的市价重新核算!一文钱也不敢让宫里吃亏,更不敢让大官人您为难!”


    裴珩这才缓缓抬起眼。那双浅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王显,眼神并不锐利逼人,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令人无所遁形的力量。


    王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双腿发软,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宫中用度,关乎天家颜面,亦牵动黎民生计。”裴珩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丝一毫,都错不得。裴氏既承皇恩,担此重任,自当尽心竭力,为陛下、为太后分忧。该省的,一分一厘也不能靡费;该用的,便是金山银海,裴氏也自会填上。”


    裴珩指尖在账册上那“织云锦”的条目处轻轻一划,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重核吧。三日之内,我要看到准确的数目。”


    “是!是!下官明白!绝不敢误了大官人的事!三日内一定将准确的账目奉上!”王显如蒙大赦,连连躬身作揖,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


    这时,窗外朱雀大街方向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猛地拔高了一个层级,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隐隐能分辨出“沈小公子”的呼喊。那声音穿透了聚宝楼良好的隔音,清晰地传入观澜阁内。


    王显下意识地循声望了一眼窗外,又赶紧收回目光,偷觑裴珩的脸色。


    裴珩却仿佛未闻。裴珩端起手边一盏冰镇过的、雨前新贡的龙井茶。细腻的白瓷杯壁沁着冰凉的水汽,碧绿的茶汤清澈见底,映着裴珩毫无波澜的眼。


    裴珩微微侧首,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旌旗招展的方向,似乎只是不经意地一瞥。那震天的“沈帅威武”、“沈小公子”之声,如同汹涌的潮水拍打着堤岸。


    “沈辞砚”裴珩薄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如同念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随即,裴珩收回目光,垂下眼睑,轻轻呷了一口清茶。碧绿的茶汤沾湿了他淡色的唇,随即隐没。


    仿佛那震动了整个盛京、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凯旋,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子,都不过是这繁华京都里,又一场喧嚣的烟火,绚烂之后,终归寂灭。


    雅间内,再次只剩下账册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王显极力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喘息。冰鉴散发出的寒气,无声地弥漫,将这观澜阁隔绝于外界的炽热与喧腾之外。


    裴珩安静地坐着,如同繁华中心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冷眼观看着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图景。


    沈家凯旋的余温尚未在盛京散尽,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日的喧嚣与花香。


    将军府门庭若市,拜帖堆积如山,前来道贺的朝臣勋贵络绎不绝。府内张灯结彩,仆从们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连走路都带着风。


    沈辞砚却觉得有些乏了。连着数日的宴饮应酬,杯觥交错间尽是虚与委蛇的奉承,让沈辞砚这素喜清净的性子颇感不适。


    这日午后,沈辞砚寻了个借口,独自溜到府中后花园的莲池水榭。水榭临水而建,四面垂着细密的竹帘,既挡住了午后的骄阳,又透进习习凉风。池中碧叶连天,几支早开的粉荷亭亭玉立,幽香暗浮。


    沈辞砚倚在临水的栏杆上,手中握着一卷前朝的诗集,目光却有些飘忽,并未落在字句上。水面上倒映着沈辞砚昳丽的侧影,眉宇间却笼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愁。父兄功高,圣眷正浓,可不知为何,这几日他心中总有些莫名的不安,像阴云悄然笼罩。


    “小公子原来躲在这里!”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是沈辞砚的贴身侍女云袖,端着个红漆托盘轻快地走进水榭,“夫人让厨房新做的冰镇酸梅饮,还加了您最喜欢的蜜渍樱桃,快尝尝解解暑气。”


    沈辞砚回过神,接过那沁着冰凉水汽的白瓷碗,对云袖笑了笑:“还是母亲疼我。”酸甜冰凉的滋味滑入喉间,暂时驱散了心头的烦闷。


    云袖看着他,忍不住小声道:“小公子,您这几日看着兴致不高?外面多热闹啊,连宫里都赐下那么多赏赐,老爷和大公子他们……”


    “热闹是他们的。”沈辞砚打断她,声音淡淡的,目光投向莲池深处,“我只是觉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盛极之时,未必是福。”他想起父亲昨日书房议事后,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还有大哥私下里一句低沉的叹息:“陛下……终究是陛下。”


    这念头让沈辞砚心头一悸,握着瓷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云袖似懂非懂,只觉得小公子的话有些深奥,正想再说什么,水榭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沈忠变了调的嘶喊,撕破了将军府午后的宁静:


    “老爷!夫人!不好了!宫里……宫里来人了!是……是禁军!”


    哐当!


    沈辞砚手中的白瓷碗脱手坠落,在木地板上摔得粉碎,殷红的酸梅汁如同鲜血般溅开,染红了他的衣摆和云袖的裙角。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沈辞砚猛地站起身,撩开竹帘冲出水榭。


    只见前院方向,黑压压的禁军甲士如潮水般涌入,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满院的喜庆。盔甲碰撞,刀枪森然,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为首一人身着猩红蟒袍,面白无须,手持一卷明黄绢帛,正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廷总管太监——高无庸!


    高无庸脸上惯常的谦卑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和刻毒。


    沈巍带着三个儿子已闻讯赶到前厅,将军夫人被丫鬟搀扶着,脸色煞白。满府的喜庆在瞬间冻结,仆从们惊恐地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高无庸尖细阴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将军府上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大将军沈巍,身受国恩,不思报效,反怀悖逆之心!暗通狄戎,泄露北疆军机,致使朔方城陷,将士枉死!更于军前虚报战功,贪墨军饷,罪证确凿!其心可诛,其行当剐!着即褫夺沈巍一切封号官职,锁拿下狱,交三司会审!沈府一干人等,皆为同党,即刻查抄府邸,所有人等不得擅离,违者格杀勿论!”


    “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