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怀中柔软
作品:《将军偏不许她嫁》 寅时已至。
司宝司掌事女官领着两个玉石匠人,漏夜赶到正辰宫。
大半个时辰前,王真到尚服局的司宝司敲开了门,将正在安睡的冯女官叫醒。
冯女官得知是圣人传召,连忙穿戴齐整,又唤了两个下属跟从,随王真前往面圣。
一路走来,心中甚是惶恐。
在六尚局为官十几载,这却是她第一回如此深夜接到皇帝召见的谕旨。
夜深人静,定是有紧急要事。
谁知进了正辰殿,裴叡只是摆了手,叫他们去瞧两件残缺的玉饰。
冯女官依言照做,叫下属开了工具箱,顶着油灯的光亮去鉴别。
心内却不免疑惑。
不过是两块摔破的残片,今日或是明日鉴定,又有何差别?
何至急于一时,要在更阑人静时召他们前来。
再过一二时辰便是黎明了,不仅皇帝未眠,就连殿下同公主亦是守在这里,似乎非要等个定论出来。
难道这玉碎干系重大?
冯女官想到这里,手中愈发慎重,不敢丝毫马虎。
两手各捻住一件残片,在光亮下转圈比对。
玉石匠从工具箱里拾起个瓷瓶,揭开红绸布塞,将里头的油状液体倒入浅口白钵中。
另取一块布,蘸着油液,将两块玉碎接过来,仔细擦了擦。
附着在玉面的尘被抹除干净,肌理纹路愈发清晰可见。
旁边的匠人用一块铜钱大小的棉圈,扑了些不明的绿色粉末,往玉面上一压。
一番动作后,玉碎重新回到冯女官手中。
裴叡神色凛然,眉头难舒,见她三人低声合议良久,心焦难耐,开口询问道:“可有结果?”
裴朝同裴定柔亦站在一旁,等待着最终的定论。
冯女官终是将玉妥帖放下,起身回告皇帝:“禀圣人,已经细细比对过了。”
“玉种、色泽、肌理,乃至于内里纹路,都是一致的。”
此话一出,殿内立时一片死寂。
比对结果确凿,因此她在回答时,用的词是“一致”,而并非“相似”。
两个匠人都是司宝司任职多年的,成日无数玉器过手,辨识经验丰富。
三人反复比对,绝无错漏。
冯女官一言定音:“应该是从同一块玉石上起出来的饰品。”
其中一人小声补充道:“小人记得,这块是前些日子,怀兰夫人身边的榆若拿来的。”
“让我们挑些艳丽的细珠,编个璎珞给公主戴。”
许是熬得久了,裴叡闻言,只觉眼前有些发黑。
“回禀圣人,臣想起来了。”
经匠人一言提醒,冯女官回忆道:“去年春天,夫人送了一块约莫七八寸的玉料来。”
那玉料平滑白净,内无杂质,用来制簪钗玉镯最好不过。
“夫人叫我们在当中起一对镯子,臣想着未免浪费,便又在边角料划块,起了些耳坠、玉佩一类的小件玉器,一并打磨雕琢,制作成品。”
“其中应当就包含这两件玉。”
白玉坠和葫芦佩。
后来经她建议,便将那白玉坠用金丝花丝缠绕,辅以雕刻镂空技艺,打造成了一件耀目的华盛。
见裴叡神色愈发严肃,她便不再多言,只是保持着躬身拱手的姿态,默默等候在那里。
殿外已是黎明,一抹晨曦初现。
两玉归属何人已经分明。
“朕知道了,辛苦你三人跑一趟正辰宫。”
裴叡道:“嘴严一些,回去吧。”
冯女官知道分寸,带着下属朝皇帝深深一拜,便转身回六尚局。
良久,殿内三人皆是不语。
一夜不曾睡觉,裴叡眼下乌青一片,眸中泛起浓厚的疲惫。
“父亲。”
听到儿子呼唤,裴叡看了看女儿脸上干涸的泪痕,脑袋发紧,思绪紊乱,实在无力继续析毫剖厘。
“你们也先回去休息,阿耶要好好想一想。”
裴定柔经历这一遭,脑中如浆糊一般,眼眶酸涩难忍,却落不出一滴泪来。
她机械般立在那里,直至被兄长带着往殿外走。
“年年,咱们走。”
二人出了门,裴朝唤来闲云散雪,嘱咐道:“好好送公主回宫休息。”
殿内又陷入死寂。
裴叡在龙案前缓缓坐下,身子竟是不能支撑,被抽干力气一般,陡然塌到靠背上,人叹了一口气。
闭上眼,抬手在额间揉弄着,欲要缓解紧绷的神经。
可前尘往事,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滚过。
阳春三月,跑马草场。
湖畔柳树下,一位粉衣姑娘,笑靥明媚如花,蹦起来朝他们招着手。
她身旁那位蓝衣女子,似乎年长些,性子不似那般张扬,只略扬了唇角,向男子浅浅一笑。
牵马沿湖而行,波光粼粼映出人影双双。
许久之后,见裴叡摇摇晃晃起身,王真连忙去扶。
“朕要睡一觉,脑子乱得很。”
王真扶住他,连同几个内官一起,将皇帝送往主殿卧房里安置。
……
路上。
散雪和闲云亦是想搀着自家公主,却被裴定柔摆手拒绝了。
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她思绪混沌,绷紧的弦被扯了又扯,几近断裂。
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纸鸢,颤颤巍巍又毫无着落地飘着。
姨母向来深居简出,同其它宫室少有往来。
为何会将玉佩赠给那寂寂无闻的内官阿达?
碰巧那阿达又和战报传递相关。
阿达死得蹊跷,小四如今也离奇溺毙在井中。
裴定柔垂眸,心中默默想着。
先前阿兄提过,沿路官驿通行受阻,阿耶揣测有人蓄意设局,引氐漠犯境,害死了韩老将军。
脑中千头万绪并非难以理清,一团看似杂乱的线里,有一股贯穿首尾,只待她抓住线头,便可将一整根线扯出来,看得清清楚楚。
但她竟下意识地不愿意,甚至是本能的抗拒此举。
可是,即便真的是……
裴定柔想不出任何理由。
阿耶和阿兄同她一样,被此事拌住,搅得五识不清。
如今自己满腹心事,又该与谁说呢?
忽的,有人抬手抓住了风筝线。
她垂眸走着,不知撞到了什么,被弹得后退了两步,险些没有站稳。
裴定柔顿了几息,才下意识地揉了揉前额。
抬头一看,竟是韩赴。
方才她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尽数落入他眸中。
自相识以来,韩赴从未见过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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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如此狼狈。
衣裙尚且鲜亮齐整,但未梳任何发髻,浓黑的麻花辫搭在一侧肩膀上,发梢用一指宽红带扎着。
酷爱精致装扮的小公主,眼下发间异常素净,素日那些丁零当啷吵耳朵的簪钗步摇竟是一件未戴。
韩赴目光最终定在她脸上。
面前人嘴唇干裂,稍稍发乌,脸色也不好看,泛着白。
他没来由地皱起眉,瞧着她肿胀发红的杏眸。
裴定柔怔怔地看着他。
“你……”
是没有睡好吗?
她眼眶下乌青明显。
韩赴仍旧是昨日中秋穿着,马尾高挽。
玉树临风,翩翩郎君。
可裴定柔根本无心看他。
还是一旁的散雪开了口:“公主整夜未眠,现下情绪不大好,将军莫怪。”
被吓得那样厉害么。
韩赴不免后悔。
早知他便不提西阳楼观景之事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不过一晚时间,小公主看上去清瘦不少。
纤细的腕子,虚弱地耷在身侧。
可怜巴巴的,一句话也不肯说。
他薄唇紧抿,盯着她不放。
“将军不必跟随,公主今日大约不会再外出了。”
将军。
裴定柔呢喃二字。
是了,韩赴是韩将军的儿子。
不知想到什么,她眸色骤变,涌出复杂情绪。
心口堵得慌,无法疏导发泄。
有很多东西欲要顶破阻碍,直冲上来。
裴定柔强忍着往下压了压,那股拧巴的力量愈发壮大,同她的理智抗衡起来。
终于,她干涩的眼眶中又挤出几颗泪珠,顺着苍白的面颊,滚落下来。
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裴定柔的精力似耗尽一般,疲惫瞬间蔓延到四肢,叫她瘫软了身子。
没有力气思考,甚至没有余力支撑身形稳定。
她不顾韩赴眸中错愕,上前两步。
任由心中念头主导行动,将自己整个人埋到了他怀中。
韩赴身量挺拔修长,宽肩厚背,怀里正正好嵌入一个她。
他胸膛很暖,隔着石青罩甲,慷慨地将阵阵温热传递给自己。
仿佛靠在这里,裴定柔便不必再思考任何烦心事。
只剩下抱着他这一件事。
裴定柔侧脸在他胸口蹭了蹭,愈发贪婪地汲取着暖意。
瞬间的无措后,韩赴眸色恢复如常,甚至涌出了些许异样的情绪。
他说不出此刻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口有些酥麻。
韩赴任由裴定柔环住自己腰,甚至抬手按住她后脑,将人又往怀里带了几分。
另一只手亦是抬起,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浅浅幽香,叫他拥了满怀。
很快便听得细小的呜咽声。
她还在哭。
韩赴一向寡言少语,并不擅长安慰人。
他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才能叫裴定柔好受一些。
只觉得她整个人软乎乎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周身冰凉,因哭泣而在他怀中轻颤。
纤细瘦弱,抱着叫人心疼。
韩赴稍稍低头,离怀中人近了寸余。
薄唇有些逾矩地,碰了碰她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