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秀

作品:《囚春夜

    苍山如壁,怀捧一弯深水,水面阔如小湖,凝碧沉沉。


    这就是赵德福口中的求子河。


    “辛劳萍娘了。”屠玉道谢。


    “不妨事儿的,若不招待来使,我也是在家坐着。”萍娘浅笑。


    屠玉走近几步,到了浅滩,她回头瞅了一眼萍娘,嬉笑道:“咱们二人都是女子,我脱鞋到这浅水滩乘乘凉,萍娘应当不介意吧?”


    萍娘莞尔一笑:“自然。来使既然来了兴致,那我帮您看着周围。”


    “你会水吗?就要下去?”崔执夷只觉沁骨冰凉之感自脚底刺入,鞋袜紧紧贴住皮肤,极不爽利。


    “仙人您这就不懂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屠玉在心里回道。


    方才看见浅滩便往前走了两步,没注意脚下,如今水渗进鞋袜里,屠玉也不舒服。


    “是这样用吗?你就用?”崔执夷无语。


    “仙人懂我何意就行。”屠玉动作利索,她屈膝俯身,三两下解了系带,湿鞋罗袜利落褪下,往萍娘脚下一扔。


    “劳烦您帮我看着。”


    屠玉弯腰将下摆仔细系好,省得沾了水。


    她一双莹白玉足浸入碧波,如上好冷玉,潺潺水纹越过足弓,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肤下若隐若现。


    崔执夷虽过去曾是一个现代人,乍一看见一双脚而已,本不该如此大的态度,可他毕竟穿越而来二十年,家世清正,与女子接触甚少,更遑论这个时代女子双足本就只有夫婿看得。


    “荒、荒谬。”崔执夷想把眼睛闭上或者移到它处,可这具身体他又没有操控权。


    “仙人您怎么了?”屠玉倒是没想那么多,她将绑带仔仔细细系好便起了身。


    “无、无事。”虽是这么说,但崔执夷只觉心口突突直跳,臊意冲耳。


    还好这共感只有他单方面对屠玉,屠玉却感受不到他,不然自己岂不是要被当成登徒子。


    屠玉此时并不知晓崔执夷如何想的,一脱去鞋袜,她便能感到脚底细沙和圆石硌着脚底,她小心往前探了几步。


    “你会游泳吗?”崔执夷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忘记问了。


    “一点儿不会。”屠玉答道。


    “......”


    “那你还往前走?你疯了不成?”崔执夷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眼前水都漫过膝盖了。


    “仙人,您说,为什么我都走到这儿了,萍娘却不阻止我呢?”


    “你在试探她?”崔执夷蹙眉。


    “一点点吧,赵德福明明说让她好好‘招待’我,崎岖难行的地方便不要去了,可我要进水,她却没有丝毫阻拦之意。”


    屠玉俯身,指尖仔细拨开河中缠绕的水草,翻动着河底卵石。


    她目光如梳,一寸寸筛过清澈见底的河床,搜寻着任何异样之物。


    然而,触目所及,唯有水流冲刷过的洁净砂石,几尾透明的小鱼倏忽游过,阳光在水底投下晃动的光斑。


    他们所猜测的黑暗秘密,仿佛都被这汪深潭无声吞没、涤荡。


    “就算此地溺女婴一事是真的,你这般搜索恐怕也发现不了什么。”崔执夷好意提醒道。


    “仙人,您确实懂文识理。”屠玉这话说的没什么情绪,但崔执夷听到耳中却不解。


    “你这是何意?”


    “谁说我是在找罪证啊。”屠玉见河底实在翻不到什么东西,于是起身,河水自指尖滴落。


    她朝岸边看去,萍娘已站到树下,身子紧挨树干,不知站了多久。她半边身子笼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屠玉往岸边走去,她的裙角虽仔细系好,但也不可避免地沾了水,往下滴滴淌着。她用力将裙角拧干放下,朝树下人看去,未语便带三分笑:


    “辛苦萍娘了,劳烦将鞋袜递给我吧。”


    萍娘这才从树影下走出,将怀中鞋袜递过:“刚见来使鞋袜有些湿了,便用帕子抿了下,又晾了会儿,来使您看看可还行。”


    屠玉入手一探,布料上仅余一层薄薄水汽,她眉眼弯弯,由衷夸赞道:“萍娘真是细心,赵里正娶了你可是好福气啊。”说罢,就要将鞋袜套上。


    她正弯提鞋,脚踝还露在外面呢,就听得旁边树丛呼啦乱响,竟从里面钻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猛地冲向一旁的萍娘。


    那女人一头凌乱枯发,身上裹着脏乱的衣裳,但行动却快得惊人。眨眼间,她已扑到萍娘身前,十指如钩,狠狠掐住萍娘的脖子。


    “呃!”萍娘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抵在树干上,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疯女人整个身体都压了上去,面容扭曲。


    她死死瞪着萍娘惊骇的眼,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凄厉的嚎叫:


    “是你,是你这毒妇,还我孩儿,你把我的孩儿还来——”


    救人要紧,屠玉也不顾这鞋子还没提上,趿拉着半只鞋就冲了上去。


    “你要干什么!”


    她一把攥住疯女人枯柴般的手腕,手上猛地发力,硬生生将那两只紧箍在萍娘颈上的胳膊掰了下来,手如铁钳般反扣住疯女人的双臂。


    萍娘骤然得救,捂着脖子呛咳,可还没咳两声,便急急拉住屠玉的胳膊,见疯女人在屠玉手下毫无反抗之力,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愕。


    “来使,您莫要生气,快快松手,这人我认识。”她的声音微颤,应当是刚刚伤了声带。


    “你认识?”屠玉惊讶看向萍娘,手中也不由卸了力。


    那疯女人滑头得紧,见状便一用力挣开了挟制,从屠玉手下钻了出去,跑的没影。


    屠玉总觉得这疯女人刚刚说的话是关键,还待再追,却被萍娘一把拉住。


    “来使,不必再追了,她也是个可怜人。”


    屠玉扭头看向萍娘:“你这是何意?”


    萍娘面上浮现怜悯之色:“这人名唤阿秀,本是正常女子,可谁知几年前孩子没了,从此之后便神志不清了,整日里糊涂着,见人便说抢了她的孩儿,她不是成心的,请来使莫要与她计较。”


    屠玉闻言,眉心微跳,直直看向萍娘,问道:“怎么没的?”


    萍娘眼神一飘,仿佛不愿多言一般:“那就不清楚了,许是身体弱病逝了吧。”


    “她在隐瞒什么。”崔执夷刚刚将一切尽收眼底,此时跳出来说道。


    屠玉自然也看出来萍娘有回避之意,她正欲再问,萍娘却抢先一步开口,抬眼望向了西斜的日头,脸上堆起了歉意的笑。


    “哎呀,瞧这时辰过得真快,天色不早了,妾身还要归家给阿福做饭,还望来使多担待。”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屠玉要是再问,得不出答案不说,更显得强人所难,她眼底那点探究的光迅速敛去,换上体谅的表情。


    “原是如此,是我忘记了时间,家中小郎君要紧,那我们便早点回去吧。”屠玉顺势垂眸,不再多言,动作利落地将脚边半干的鞋袜一一穿妥,仿佛刚才那番冲突从未发生过。


    “胡闹!那疯婆娘怎么又出来了!”


    赵德福一归家便看见萍娘脖颈上的红痕,一问得知是阿秀所为,大发雷霆。


    “平时见她可怜,任她在村中胡闹也就罢了,今日竟然冲撞了来使。”他语气忿忿,检查完萍娘伤痕,确定无碍后便几步走到屠玉面前。


    他弯腰行礼,言辞诚恳:“真是抱歉,让来使受惊了,还好有来使在,阻止了那疯婆娘,不然还不知萍娘要受什么磋磨。”


    屠玉连忙将赵德福扶起,说道:“哪里的话。”


    “不过——”她话头一转,说起了下午问萍娘却无果的问题:“那阿秀却是个可怜人,只是不知她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没的?”


    赵德福倒是没像萍娘一样隐瞒,他直说道:“前几年她孩子得了一场重病去了,家中人怕她伤心所以便背着她将那孩子葬了,从那之后她的精神就不好了,总是逮着人就说抢走了她的孩子。”


    “哦?”屠玉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背着母亲将孩子偷偷葬了,母亲找不到不是更伤心吗?”


    “这......”赵德福讪讪笑道:“其他人的家事,赵某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这样啊,我还以为作为桐花村的里正,您家家户户的事都清楚呢。”


    “来使您说笑了。”


    屠玉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也没再追问。


    两人周旋一番,早已夜黑,赵德福给屠玉安排了房间。


    “这房间刚刚只是匆匆打扫了一下,多有不足,还望来使勿要见怪。”


    “无事无事,只怪我来得突然。”屠玉环视了一眼房间,比她在学宫那间丙字舍的还要好些。


    “那我就不打扰来使您休息了。”语毕,赵德福客客气气地出门,又将房门顺手带上。


    “仙人,您对今天发生的事怎么看?”今日一直都有外人在,屠玉都没敢长时间跟他说话,生怕人看出不对。


    “这桐花村有古怪,赵德福一家必有秘密,还有今天出现的那个阿秀,也不对劲。”崔执夷略一沉思,这么看来枯井鬼影之事,或许也并非空穴来风。


    赵德福一家想要隐瞒的,究竟是什么?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啊。”屠玉一拍大腿道。


    崔执夷已经懒得纠正屠玉的用句了:“所以呢,你究竟想做些什么?”


    “不是说那枯井中有鬼影吗?”


    屠玉起身推开屋中木窗。村落浸在墨色里,点点零星灯火,几声犬吠反衬得夜色寂静。


    “今晚我就去那枯井中一探究竟,看看究竟是鬼神作怪还是人心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