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立功
作品:《自请替嫁九千岁》 肥遗和陆依山,两个都是“人狠无话”的不二典范,一个不能言、一个不屑说。这样两个人交上手,真正杀的是草木无声、天地失色。
肥遗身为江湖上第一流的剑客,出手素以迅猛著称。一剑刺到,青光闪处,树干几不曾晃动,若非明眼人得见那细不可查的裂痕,实难想象仅凭剑气的余波,就能将一棵腕粗的梅树拦腰斩断。
相形之下,陆依山手里的发带简直贻笑大方。
肥遗的身法愈快,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院落众人直觉得有一个硕大的漩涡在眼前急转,水力沛然。而陆依山的一条软布带在这激湍中不紧不慢地画着圈,以弧形刺出,再回手往复,从各个角度看,都似拖延的意味更胜一筹。
只有两个人不这么看。
一个是孔小乙,一个是叶观澜。
叶观澜虽乃一介白衣,却有个自幼习剑的哥哥。叶凭风爱剑成痴,对名动江湖的“君子剑”尤为推崇,若无十二年前的那场意外,他兴许早已拜入北勒山庄,做了魏湛然的关门弟子。
而后数年,叶凭风为平心中遗憾,几经辗转,终于寻得失传已久的魏家剑法——“秋水三重境”。叶观澜跟随兄长身后耳濡目染,知道这一无上绝学的关窍在于“神在剑先,以意胜形”。
就像陆依山眼下这样。
肥遗越斗越吃劲,内力虚耗七八,居然连对方的带沿都未触到。陆依山每发一招,都像是放出一根蛛丝,千缠百绕,出没无穷,直到结成一张大网,将剑锋包裹起来。
又十招,肥遗的身形明显慢下来,剑招渐见涩滞。
两人拆到百来招,陆依山始终斥带画圆,旁观众人瞧得眼都花了,但无一个能看出他这是什么路数。
叶观澜突然明白了陆依山借取发带的用意,换作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难以做到这般山回谷应,绵绵不绝。
除此之外,他只取剑意、未发剑招,如此一番缠斗下来,旁人还是很难分辨他的武功流派。
肥遗连换七八套剑术,仍旧近不了陆依山的身。他穷极颜面,喉里迸发出破碎不似人声的嘶吼,长剑中宫疾刺,似贯注了全身劲力,行至半途,剑锋却突地一转,直逼叶观澜而来!
电光石火间,陆依山招式大变。原本绵绵有力的布带顿时杀出股烈烈之风,抽打之下,一股奇强的劲力横劈向肥遗面门,发出了穿金裂石的震响。
这一击力道之大,打的肥遗腾腾腾退后数步,呕出一大口鲜血,就连陆依山也唇泛青紫,面浮奇异之色。
这时候,一直在旁观战的孔小乙低呼了声“糟糕”——尽管声轻,但叶观澜还是听见了——腾挪身形,假借收拾小喽啰的机会,噼里啪啦地砸出去数颗糖丸。
其中一颗,不偏不倚正中肥遗的眉心。哑巴剑客身子一僵,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有事无事?”孔小乙一扫孟浪,垂手抓住陆依山手腕,眉间是明明可见的凝重,“聚气,切不可再催力。”
陆依山摇摇头,却也不曾挣脱。叶观澜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某一瞬间,似乎看到几条绀青色的细纹游过他颈侧,片刻后异状消失,陆依山的神情逐渐恢复了正常。
他缓松开捏紧发带的手,掌心赫然几点瘢痕,像被烈火灼烧留下的痕迹。
这一切,都教叶观澜看在了眼里。
庭中风波方平,长廊尽头忽传来女子的惊叫:“杀、杀人了!”
惊叫声响起的未免太合时宜,直似在提醒他们犯人要逃跑一样。陆依山最先反应过来,猱身疾扑,将卡在窗上进退两难的廖广生反撞回屋里。
叶观澜紧随其后,经过女子时留神看清了她的脸,脚步一慢,心中咯噔一下。
房中,胶泥、油墨、松脂等物堆叠凌乱,当中一张长案,上面被翻得乱七八糟,桌腿旁还有一只火盆,填满了纸张焚烧后的余烬。
与叶二公子的情报无误,此处确为一间刻印私书的小作坊。
陆依山从火盆里捡起几片残页,眼神倏冷:“廖广生,你可知罪?”
廖广生此人远不如名字生的大气,窄额窄面窄下巴,眉骨激凸,眼窝凹陷,冷不防一看,活脱脱一只欠发育的耗子成精了。
他身着半新不旧的文士袍,绿豆大的眼睛骨碌碌乱转:“小人只是来喝花酒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还请官爷明示啊!”
孔小乙道:“不晓得犯了什么罪,你跑什么?”
廖广生狡辩说:“我瞧着几位一路杀进来,气势汹汹,还以为是要来寻仇的,不跑等死吗!”
“肥遗是你请来的人,你可知他在刑部的悬红已过五千两?”
“官爷,瞧您说的。我只是个做正经生意的小商人,单晓得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看谁价高就请谁了,管他肥遗瘦马,是行过善还是作过恶呢?”
孔小乙气得不行,陆依山倒还好,端起案上新沏的茶,闻出了是御贡的黄金雀舌,不紧不慢问:“正经生意么?”
廖广生面色舒缓,“千真万确,官爷不信,可以去问齐公子,您认得吧,就齐阁老嫡亲的——”
陆依山翻手泼了他一脸!廖广生没防备被滚烫的茶水浇了头,倒在地上双手抠面,哆嗦着惨叫起来。
“私刻书籍乃是重罪,单凭这条,株你九族都不为过。”陆依山踢开脚边的碎瓷片,“不知肥遗是谁不打紧,到了东厂,咱家慢慢说与你听。”
廖广生猜出了他的身份,顿时骇无人色。
这时东厂番役也带着猎犬赶到了,陆依山双手负后,不动声色地掩饰掉掌心的灼痕:“搜。”
屋子统共巴掌大小的地方,一时间挤满了人和狗。廖广生缩在墙角,勉强睁开又红又肿的眼睛,从细缝里偷眼打量,脑子飞快地运转着。
“叮——”
一根声似木头的条状物掉落在面前,跟着响起番役的回禀声:“大人,印版找到了。”
廖广生如遭雷殛,原以为用了一招障眼法,将最紧要的物证藏在石脂里,就能瞒天过海,谁晓得东厂的狗都比他想的长远。
眼看罪证被起底,石脂扬了又落,滑腻腻地附在脸上。廖广生如同被燎着尾巴的困兽,抓起地上的引火奴,挣扎着爬起身,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声嘶力竭地喊。
“放我走,不然,咱们就同归于尽!”
满屋子石脂油墨,见了明火,整个泮冰馆怕是都要夷为平地。番役们投鼠忌器,不敢再进逼。
屋内刀剑森严,空气中浮动着一股说不明的冷戾气息。陆依山不退反进,在桌边坐下,扯了一纸书页,慢条斯理地揩拭着指缝的茶渍。
“咱家活了这些年,真没受过几回威胁。廖广生,你有种啊,就冲这,我给你一个说遗言的机会。”
廖广生腿肚子都快软了,哪还讲得出话。
“说啊!”
陆依山骤然抬高了音量,把姓廖的吓得一激灵。正当番役重新围拢时,忽听叶观澜朗声道:“大人,匕首!”
大婚当夜,他“赠”与他的匕首。
菁华一点激出,啷当两声相撞,引火奴失手跌飞,匕首紧贴着手腕深深揳进了廖广生的喉咙。
“泮冰馆所有人全部扣押,带回去严审。”
要知道,出入泮冰馆的都是些有身份的贵客,被人当牛马似的四处驱赶,顷刻间惊起骂娘声一片。
趁着屋里屋外鸡飞狗跳,叶观澜将几页纸袖入囊中,动作一气呵成,几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孔小乙走到陆依山身旁,低声说:“好险,若再动了内力,我可保不住你。”
他稍稍停顿,欲言又止。
陆依山立在那,侧看过去便是刀锋。他明白孔小乙想问什么,视线从功成身退的叶观澜身上移开,眼波微漾。
那把匕首若向外偏两寸,本可以留下活口,然而腕力惊人的陆依山偏偏犯了不该犯的错误。
“大人,匕首!”
叶观澜喊完,迈出一步,眼底并无多余的情绪,陆依山却从中捕捉到一丝明确无误的杀机。
*
妖书的起源已查明,纷扰一冬的闹剧总算尘埃落定。
陆依山向昭淳帝回禀案情时,寿宁侯就在一旁,听闻廖广生已死的消息,不禁抬眼道:“死了?”
陆依山道:“侯爷明鉴,当日情形危急,犯人持火引就积薪,就地诛杀实属无奈之举。臣将相关人证物证皆已带回,请圣上旨意,与锦衣卫、大理寺三堂会审。”
锦衣卫都指挥使聂岸冷哼一声:“人死了,物证也烧没了,督主大人真正将这起案子做成了一桩无头悬案,还审什么?”
锦衣卫与东厂同领侦察之职,在朝少不得有职责交叉的地方,日常打交道,潜生龃龉是难免的。昭淳帝见惯了二人明里暗里的互掐,对聂岸此刻的绵里藏针并不加意。
陆依山道:“大人这话我便听不明白了。何谓物证已毁?泮冰馆一行,下官带回的印版样书全部完好无损,足以证实廖广生的罪行。大人口中物证,不知指的是什么?”
聂岸瞿然一惊,自悔把话说得太急,支吾着道:“卑职私心揣度,妖书闹得满城风雨,总归不是一个小小书商能办到的。背后......”
“以大人的意思,这起案子必得挖出幕后主使,才能算了结吗?”陆依山打断,目光如炬。
此话一出,昭淳帝不禁脸色微变。
原本妖书四起,把孙贵妃抹黑成觊觎储位、狐媚惑主的妖妃,为此孙氏跟他哭闹了好几场。刘玄心疼爱妃,连带着对外戚也多有抚慰。
按理说寿宁侯为贵妃生父,本该是最希望大事化小的人。可观其和其心腹的态度,大有刨根究底、至死方休的架势。尤其陆依山那句“必得挖出幕后主使”,听得刘玄更是心头直打鼓。
聂岸哽了下,还欲再辩,只听昭淳帝凛声道:“既为奸商乱政,那按律严惩便是。储君之位事关国本,断不容民间妄议。”他转向陆依山,“朕赐你神策令一块,此案无须三堂会审,便交由东厂全权处置。”
凡持神策令者,出入三品以上官府署衙,无需经过主官允准。换言之,方圆镇都皆为他的应入之地。
陆依山下拜,领旨谢恩。
寿宁侯脸上挂不住,无奈还是得敷衍几句:“督主大人年少有为,实乃我大梁之干城。看来前几日的那桩婚事,下官做媒是做对了。”
提到与叶家的婚事,陆依山再次叩首:“臣斗胆,还有一事相求。”
“讲。”
陆依山不卑不亢:“臣自知微贱,实难攀附得起叶家门楣。何况历朝历代,赐婚宦官的女子多出自罪臣之家,此事传扬出去,恐教人疑心圣上与叶相君臣失和。于内惹百官争议,没的叫人揣度圣心,于外保不准让蛮夷以为我大梁阋墙于内,再生出什么异动来。”
这话真正点醒了昭淳帝。
刘玄不傻,这两次的事单看起来没什么,联系到一起,寿宁侯利用他的疑心打压异己的用意昭然若揭。
他幼从庠序之教,不能说多么精通政事,也懂“鱼不可脱于渊”的道理。君主裁定臣下生死,本为理所应当。但若有人擅攫帝王权柄,互相倾轧,昭淳帝也决不允许这种太阿倒持的事发生。
古来天家权势,只能集于一人身。
“赐婚之事到底是朕有欠考量,叶循没有抗旨,表明对上还存了几分敬畏。听闻叶家二公子也在妖书案中立了功劳,朕赏罚分明,既然陆卿无意,那这桩婚事不提也罢。”
聂岸还欲再说,昭淳帝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
“聂指挥使心思通透,办案时若能分出一半的机灵劲儿,何至于让几句妖言扰了朕与贵妃的清净。”
聂岸眼皮子一跳,“扑通”跪了下去。
昭淳帝身心俱疲,刚要下旨跪安,忽听陆依山又道:“泮冰馆为妖书滥觞,凡那日出现在馆中的买欢客,依律都要盘查。只是其中涉及不少镇都权贵,臣不敢擅专,还请圣上示下。”
昭淳帝捏着鼻梁,略显不耐道:“既有现成的律法在,陆卿放手去做便是,有朕兜底,怕什么?”
陆依山依言告退,刚出武英殿,一撵红顶软轿从身旁匆匆经过,轿帘自始没有掀起,里面的人连句寒暄也欠奉。
“那是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齐阁老的轿子。”梁柱后闪出一名玄甲侍卫,缀在他身尾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