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纵容
作品:《自请替嫁九千岁》 住在古洛河附近的考生,大抵分成两类。一则出身优渥,寓居此地多是冲着沿河的好风光。
还有一类寒门士子,却因囊中羞涩之故,不得已寄身在临岸改建的地方会馆。虽然地方逼仄了些,却是各路达官显贵为标榜善行,专为家乡士子筹建而成,胜在租金低廉。
曾雉就属于后者。
今日河船集会他本不想来,从婺源几经舟车劳顿,及至镇都,盘缠已经所剩无几,还不够那些高门子弟一顿饭的开销。可架不住同行盛情难却,曾雉硬着头皮去了。他对花魁没兴趣,去了也只缩在角落里独自饮闷酒。
“曾郎?”
曾雉酒力上来,还当自个在做梦。濛濛地望过去,醉意顿时消了大半。
立在那的女子眉眼长开了些,依稀能看出童年的影子。然而那身绛色袄、大红裙,通身的艳气逼人,耀眼得又让他不敢相认。
曾雉揉了揉眼,刚要走近,一道身影倏忽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不是曾金鸡么?到了京师还能撞见,可真是冤家路窄。怎地,你也相中人家玉痕姑娘啦?”
曾雉猛然抬头,望见那张嚣张跋扈的脸,熟悉的憎恶感顷刻间胀满了整个胸腔,本就残废的腿脚更加站立不稳。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野鸡插了几根彩羽毛,真当自个是凤凰了?呸,你也配!”
新仇旧恨齐发作,曾雉宛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沉吼着直扑上去。
陆依山刚探出头,就见一书生被踹翻在船板,舱里跟着又钻出几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摁住,不顾书生哭喊挣扎,狠狠刮了他几个耳光。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靠着徇私舞弊杀出秋闱,有什么脸面在此耀武扬威!这是镇都,不是徽州府,天子脚下唔唔......”
打人者不容书生把话说完,捏着他的脸,随手把脏抹布往他嘴里塞。
“给我打这个不长眼的,敢跟老子抢人!打死了我管埋,官府若问起,有我爹照着,看谁敢拿本少爷是问!”
竹帘撩起,一圆脸阔少冲前头喊,被勒在怀里的簪珠丽人想必就是花魁了。那女子哭花了妆容,鬓发凌乱,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书生喉间逸声,被那些人拽着领子作势往河里扔。他四肢痉挛,混乱里呕掉了口中的破布,死死抠着船舷,指甲断在木头缝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
“天爷,你不开眼啊,由得奸人当道,害了张青天,现在还要来害我!你们打死我,打死我好了!若留我曾雉一命,来日入朝做官,第一个整治的就是你们这帮科场蠹虫!”
陆依山霍然站起来,倾身朝下看。
叶观澜走过来,拇指缓缓摩挲着扇骨,说:“听话里话外的意思,这是个知道内情的。”
陆依山会意转眸:“那又怎样?当朝举子,岂可说抓就抓?”
“不能抓么?”叶观澜像是自言自语道,“要是乱子闹大了,皇上问罪下来,危害京师治安的责任还得东宫背着,毕竟卫戍皇城可是太子的分内之事啊。”
陆依山手撑栏杆没说话,眼底愈发凝重。
船上正闹着,纷乱间忽然传出一声“曾郎”,花魁玉痕猛地撞开那阔少,头上东珠滚落一地。
她提裙奔出船舱,扒开打人的鹰犬,顾不得被汗浸湿的鬓发,张臂挡在姓曾的书生面前,垂泪泣血地控诉开来。
“奴与曾郎幼年相识,几经离乱,幸得天可怜见,教奴二人江湖再见,破镜重圆。奴对曾郎的情谊,天地可感,今日你若要打杀他,就从奴的身上踏过去,奴二人生时不同衾,拼死争一江河同穴,也算不辜负了!”
梨花带雨,瑾瑜剖身,若非前世记忆犹新,就连叶观澜也忍不住为之掬泪,更不用提曾雉那个未解人事的书呆子了。
他心头冷笑一声,仿佛不经意地将花盆逆向旋转了半圈。
眼看戏做的差不多了,玉痕正打算见好就收,孰料观望的人群却突然爆发了一阵骚动。
不知是谁高声大呼:“恃强凌弱,枉为读书人!”
举子们群情激奋,一拥而上,船身剧烈摇晃了下,几于倾覆般掀起丈把高的水花。
船舱内人群推搡,惹事的阔少在混乱中慌不择路,被横空飞来的一只鞋砸中脑门,仰身翻下船板之际,方巾上的琉璃坠恰好勾住了玉痕的头发,临了还拉上了一个垫背的。
古洛河临近东关码头的这一段,水势并不湍急,但险在其下暗流重重。落水的两人很快凝缩成两个小黑点,在浪花拍打中拼命呼救,渐浮渐沉。
叶观澜握扇看着,肤色被常服衬得更白,眼眉之间有几分冷意。
玉痕该死。
*
上一世,昭淳二十五年岁次己卯。会试放榜当日,数十名落第举子愤然冲击皇榜,痛斥春闱考官心怀偏私,取材不公,致使无德无能之辈忝居榜首,大寒天下文士之心。
昭淳帝震怒,寿宁侯趁机联合礼科给事中上书,请旨彻查科场舞弊之风。
彼时因妖书风波尚未平息,昭淳帝绕过东厂,敕令锦衣卫主理此事。
没过多久,一名叫玉痕的妓女携证据出首指认,揭发当年会试第一名的曾雉掷重金买通主考官叶循,从他手中提前获悉了考题。
玉痕和曾雉同为徽州府人,本就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前世玉痕也在画舫演了这么一出,彻底骗得曾雉对她死心塌地,连祖传的手镯也当了为其赎身。
画舫风波后,才子佳人的韵事一度传遍整个镇都,所以当玉痕拿出曾雉与叶循私通往来的书信时,谁也没有怀疑这些证据的真假。
再后来,锦衣卫扑上门去拿人,本已高中会元的曾雉赤丨身丨裸丨体地死在了天香楼的客房内,情状难堪。打那以后,曾雉就被人奚落是本朝第一位死于马上风的“精赤状元”,声名狼藉。
*
像玉痕这样的蛇蝎女子,死了半点不可惜。但是叶观澜还要指着她揭穿舞弊案的真凶,今日命人登上画舫,原也只是为了打乱玉痕的计划,并没打算现在就要了她的性命。
春闱在即,这当口若闹出了人命官司,少不得有一批人要跟着倒霉,就连东宫也难能独善其身。
玉痕在水中的呼救声渐弱,叶观澜刚要拨转花盆,手却被人一把按住。
陆依山的声音继而响起:“看来二公子还是学不会对咱家坦诚,这可太叫人伤心了。”
叶观澜欲抽回手腕,陆依山随即加重了力气,贴耳道:“咱家对公子的纵容可以一而再,但绝无再而三的道理。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你有几层皮肉经得起盘剥?”
叶观澜抬眼,见他眸似点漆,又见他面挂寒霜,握扇的手指蓦然收紧。
片刻后缓缓松开。
叶观澜提扇隔出点距离,和气地说:“督主所言,恕观澜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陆依山胸膛抵着扇,睨着他,“这条画舫之中,有多少是二公子的人,咱家一审便知。”
“那又怎样,当朝举子啊,”叶观澜说,“岂敢说抓就抓。”
陆依山手指下滑,搭在了他的脉搏处:“你看我敢不敢?”
叶观澜神色不变,脉息却仿佛不堪重负地逐渐加快:“我与督主一约既定,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对东宫不利,这点还请大人放心。”
陆依山笑,抬指虚虚地点着他的眼睛,“二公子冰雪聪明,单从一个廖广生就翻出了咱家的底细。如今又多了恁多咱家不知道的小心思,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叶观澜不吭声。
陆依山腾出只手打了个呼哨,岸上围观的人群中顿时跃出数条影子。
“把人都给我带回去,一个不许放过。”
他看着叶观澜,眉间戾气一散,依旧没松手:“公子要咱家放心,也容易,打此刻起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咱家得时时看着,这心里才有着落。”
玉痕同那阔少相继被番役救起,只是因为呛了水而人事不省。陆依山就近在天香楼寻了两间空房,将他们分别关押,又吩咐老鸨去请了玉桉姑娘来。
叶观澜瞧他轻车熟路的样子,分明是此间的常客。
过了一会儿。
“玉桉迎驾来迟,望督主大人宽宥则个——”
那声音千娇百媚,叫人一听便酥到了骨子里。叶观澜循声望去,但见一女子娉婷而来,身长肩削,却生就一副肉感十足的双唇,吟吟含笑间已是风情半吐,嬉笑怒骂时更彷如珠盘玉落。
她小指勾着一只布带,掌中还捧着碟糕点,见了陆依山也不待招呼,狎昵地歪到他身上,“大人,想玉桉了吗?”
当着许多人,陆依山没有推开那一捻细腰,只那姿势,怎么看都像是搂着截木头桩子,“叫我来做什么?”
玉桉咯咯笑,涂着丹蔻的食指戳了下陆依山前额,“山不来就我,还不许我去就山么?大人记得自己多久没来这天香阁了,怎怪玉桉巴巴托人去请您。”
叶观澜合了扇,目光停在面前的糕点上,不留神将骨节捏到泛白。
原来是枣花酥。
玉桉调笑了会,转眸就见地上有出气没进气的阔少爷,不屑一顾道:“哟,这么还带了这么一个货色。”
陆依山抬手屏退了左右,方道:“今日来找你,为的就是这个。说起逼供,江湖上谁能及得你玉罗刹,当卖我个面子,受累审他一审,价格好商量。”
叶观澜在旁,闻言只剩下诧然。
想不到堂堂八面魔之一,威名在外的玉罗刹,竟然是个女人,还是一个生得很美的女人。
世传玉罗刹精通奇门遁甲,五行术数,尤其擅长用蛊之道。叶观澜望着那根鲜红如蛇信的小指指甲,很快知道了布袋里装的是什么,顿时生出股寒意。
玉桉撇撇嘴,扫兴道:“东厂刑狱里高手如云,哪里轮到我来逞强,没得脏了这块好地方。”
陆依山说:“这人不同于一般犯人,讯问之事不宜张扬。你用蛊用毒我管不着,只别叫人看出用刑的痕迹,完事给他服一剂失魂散,把此间故事全忘记了才好。”
玉桉“哦”了声,神色转淡,不笑时的眼梢挑了凌厉的弧度,显得面相媚中带肃,娇里含威。
“行吧,”她俯身时翠波绵绵,将脸凑过去,娇声道,“九千岁发话,玉桉焉有不从之理。只是我的规矩你也知道,要我做任何事,都须得拿同等条件来交换。”
最近总有人爱和自己讲条件,陆依山抻平了衣料的褶皱,目光有意无意从叶观澜脸上掠过。
“你说。”
玉桉道:“我要大人替我保全一人。”
“谁?”
玉桉下巴扬起,稍稍抬高了音量:“出来吧,三江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