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审问

作品:《自请替嫁九千岁

    “咣当!”


    这一语落定,昭淳帝霍然起身,龙衮宽袖带飞了贵妃手中杯盏,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宫人们在巨响里争相跪倒,殿内如陷死寂。


    翻遍整个刘王室宗谱,与“渠”字同音的皇子皇孙,只有因犯谋逆之罪而被赐死的先晋王刘璩。而自那以后,这个名字就成皇家禁忌,刘氏无论嫡亲或旁系,再为子嗣取名时,都会避开这个不详的字眼。


    透过两扇洞开的窗闼,陆依山但见得风止天沉,霭霭重云直压到宫殿正脊的鸱吻上,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展眼就到了梅雨时节,空气中浮动着过余的水汽,几乎黏住裸露在外的每一处毛孔,使那压抑感更增重了几分。


    昭淳帝挡开孙贵妃欲来搀扶的手,粗喘着问:“你是说朕在林中见到的女子,那女子……”


    话没说完,他喉间大动,两眼一翻白——


    “陛下!”


    哗啦。


    血水从龟裂的土地源源不断地涌出,弹指间将刘玄吞没。四面皆是刿目的猩红色,他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胸腹仿佛受到了重压,呼吸变得异常艰难。


    他在沛厉水声里,拼命举高手臂。


    血流成河。


    刘玄昏昏沉沉地想起,他下旨诛杀王兄满门那日,王府莲池里飘浮的都是血烂尸身,绝望的惨呼似也是这般震耳欲聋。


    饶命——


    这些人求他饶命,他的好王兄当初谋权篡位时,可曾想过饶了他的性命?


    骨肉血亲呵,孰不知皇权二字生来就是冰冷的。


    刘玄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竭力上浮,要冲出这片血海。水从口鼻灌进去,他也顾不得。


    自己是九重阙上的真龙,是生是死自有天定,还轮不到这些魑魅魍魉做主!


    天光只在一线之隔,刘玄挣破重重迷障,眼看就要浮出水面时,见到的却是一张支离破碎的女人脸。


    鲜血淋漓,骨肉焦烂,和他那日在覆舟山看见的女人面容一模一样。


    昭淳帝陡然睁开眼,后背早已汗成一片。


    “圣上勿扰,太医已在路上,片刻就到。”陆依山命人将哭得梨花带雨的贵妃扶下去,跨步上前,稳声回道。


    昭淳帝却置若罔闻,他就像溺水的人看见救命稻草,从榻上撑起身,死死抓住陆依山:“去,去给朕查清楚,那日朕在林间看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


    “......是。”


    陆依山迟了半刻,声线里仿佛自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臣,自当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案。”


    *


    皇帝谒陵受惊的消息不胫而走,数日间传遍了整个镇都。有好事者从那些真真假假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一个朦胧的事实:


    惊扰圣驾的邪祟或与罪王刘璩有关。


    仿如滴水入镬般,人们的好奇心被充分激发。放眼京城,平巾书生、草莽布衣,三教九流的话题都集中在了这桩宫掖秘闻。其中不乏浑水摸鱼的古文派学众,他们被打压多年一直哑忍,恨不能让这把火烧得再旺些,以泄心中怨恚。


    一片沸反盈天的议论声里,最安静的地方反倒成了镇抚司诏狱。此处高墙森森,外边的妄议进不来,里头的虚实动静同样也瞒得滴水不漏。


    陆依山这会儿刚从宫中回来,他过了思愆碑方勒马,提着马鞭踢开了诏狱的门。里面的锦衣卫吃了几回瘪早已学乖,赶忙引着督主大人往里去。


    齐耕秋被除去一身官服,仅着粗麻袍靠墙而坐。他已年逾古稀,须发尚未染白,身姿挺立如松,看起来比叶相还要轻上几岁。


    内阁钧臣三人,陆依山对他的印象最为浅薄。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道中,齐耕秋给人的感觉和锋芒毕露的寿宁侯很不相同。他看起来似乎已算半个出世之人,淡泊名利,不事机心,扔下象牙笏就能化身渔樵耕读的存在。


    事实上,直到此时此地,陆依山都不能完全把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老者,和祸乱纲纪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锦衣卫搬来凳子,陆依山也不坐,撩袍架起一条腿,道:“老大人受刑这些天,还是不打算松口吗?”


    齐耕秋眼眸半阖,道:“段长白既死,驭下不严的罪名我认了,除此之外,老夫概不知情。我齐家五代为官,功高德劭,你不能就这样判我重罚。”


    “好一个不知情,段长白何德何能?”陆依山讽声,“八县文脉,数千士子的前程,区区一条贱命就想一笔勾销,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买卖!”


    听到这样的不敬之语,齐耕秋眉心狠狠一抽,并不搭腔。


    陆依山屈臂搭在膝头,缓缓转动着腕间束袖。


    “难判重罚么?包庇先罪王遗孤、伙同叛党的罪名够不够抵你齐家累氏功勋?”


    齐耕秋一抖,惊骇地睁开眼。陆依山看着他,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老大人,你借祖荫韬光养晦的这些年,注定白费了。”


    齐耕秋被这句话狠狠戳中,脸颊猛一抽搐,便是当日月台对峙时,也没见他怕作这样。


    “不可能,你在诓我!”他失控地喊起来,“赟儿的身世,没有人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陆依山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凡事若有所为,必会留下痕迹。”他伸出两指,让齐耕秋看清了指尖悬空的物件,“老大人,这扇坠看着眼熟吗?”


    齐耕秋瞳孔皱缩,唇间翕动,半天却发不出声响。


    陆依山放下腿,走了几步,微微倾身。


    “我奉陛下之命,调查覆舟山涸渠复流一事,这枚吊坠,便是我在离事发地不远的七步丘寻见。这个地方老大人听来是否觉得耳熟?另外,与吊坠同被发现的还有一具女子的尸骸。已经查实,这名女子正是昔年晋王妃的陪嫁丫鬟田氏,王府大火当夜不知所踪。”


    他顿了顿。


    “大人不妨猜猜看,田氏从火海脱身以后,怎就成了埋首荒丘的一缕冤魂?”


    昭淳元年,新帝即位不过月余,偌大朝堂,不是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信服这个决定。毕竟,新君尚在东宫时,就被他手腕高超、学识卓绝的庶长兄盖过了锋芒。


    昭淳帝急需做点什么,来昭显君权神授的不容置喙。


    于是他把目光盯向了身在掖庭,仍然不时让自己从噩梦中惊醒的兄长。刘玄违背了他在先帝病榻前许下的承诺,登极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赐死晋王刘璩。


    晋王兵败被囚时,晋王妃已有身孕。昭淳帝斩草除根的决心里,当然也包括这个不合时宜的遗腹子。


    晋王自刎的消息传来,王妃尚在月中,身边只有一个随嫁而来的婢女,屋外却围满了披坚执锐的虎狼军士。


    她一介弱质女流,此生不知风雨为何物,就好比攀附乔木而生的绿萝,出得闺阁门,夫君便是她仅有的依靠。


    而今乔木但摧,绿萝何为?一生毫无主见的晋王妃到死都在听人摆布,却在殉葬前做了自己这辈子最大胆而疯狂的决定。


    陪嫁的婢女姓田,自小看着王妃长大,感情甚笃。她先王妃两月诞下一名男婴,却因胎里不足,看起来与新生儿无异。


    是夜,晋王旧宅烧起了一场大火,王妃**殉夫,火光照亮了镇都的大半个天空。半生荣华、半生蹇舛,皆在火中付之一炬。


    后来,锦衣卫在废墟间找到了烧得面目全非的晋王妃,她身旁还卧着一具婴儿尸体。


    所有人都认为那就是刚出生不足月的小世子,皇帝斩草除根的心愿至此达成,无人留意到王妃的近身侍婢田氏已经不知所踪。


    “王妃为了保全晋王仅剩的一点骨血,只用了一招李代桃僵,便瞒过了王府外的重重把守。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田氏纵然舍了自己的儿子,她无依无靠,又背负着罪臣家眷的烙印,想要带着一个孩子活下去,谈何容易。晋王妃当然也想到了这点。”


    天空开始飘雨,狭窄的气窗渐而笼起了濛濛水雾。


    陆依山继续说:“王妃久居闺中,认识的晋王旧属十分有限。那些人要么胆小怕事,为摆脱诸般责难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有的甚至为表忠心,恨不能在晋王骸骨上啐一口唾沫。王妃思来想去,把仅存的希望寄托在曾与王爷烹茶论道的翰林院学士,也就是阁老你的身上。”


    百年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齐耕秋在他的娓娓道来里陷入了沉思,窗外雨声转急,仿佛隔墙拂打在两颊。齐耕秋恍然醒悟时,不知不觉早已湿了脸庞。


    “督主耳聪目明,说的皆是。当年田氏抱着晋王遗孤找到了我,恳求我收养赟儿,这枚扇坠便是她自证身份的信物。”


    陆依山两手交握,左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在右手骨节:“你答应了田氏,但与此同时,你也很清楚这是杀头的重罪,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此事。所以你杀了她,然后弃尸荒野。”


    齐耕秋沉默有顷,突然凄声笑起来:“督主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今日何必再来,又何必有此一问?”


    陆依山安静地等他笑完,说:“大人就不好奇,当年事做的那般隐秘,便是前去杀人灭口的小火者也不知其中曲折,时隔多年,我又是如何勘破齐赟的真实身份吗?”


    齐耕秋怔了怔,喃喃着:“你怎知杀害田氏的人出自深宫?”


    陆依山微然一笑,说:“老大人,你是真的看重与晋王的君臣情分,就连灭口这等要紧大事,也只放心交由他昔年的手下人去做。”


    听到这里,齐耕秋已然明了:什么“血冤灌渠”、堕马受惊,不过是有人故弄玄虚,借以带出齐赟身世、剜除皇帝身边耳目的一石二鸟之计。不过,陆依山的话实实提醒了自己,晋王妃与田氏先后殒命,知道他抚养刘璩遗孤的还能有谁人?


    齐耕秋扶壁,缓缓地站起身,脚上锁链发出“当啷”声响。陆依山从他迟缓的动作不难看出,墓木已拱,看似笔挺的只有外表,其实内里早已朽烂不堪。


    “赟儿他,怎么样了?”


    陆依山答:“数罪并罚,其行当诛。然圣上得知他为晋王之后,心生悯恤,遂改判流刑,刺配山南交趾之地,永不复京。”


    话是这么说,闻者却都心照不宣,倘若圣上真有半点悯恤之心,当年晋王府就不会血流成河。今次看起来是对齐赟法外开恩,但投畀交趾蛮荒之地,齐思渠的结局不会比立时受死好到哪里去,昭淳帝这么做,无非是不想坐实自己的滥杀之名。


    齐耕秋站在那里,形同枯槁,他似笑似叹道:“罢了,罢了!天命不佑,我当奈何。老夫穷斗一生,到头来还要人给一个明白。督主若知道什么不妨明言,我投桃报李,必不会叫督主失望了就是。”


    陆依山便也不再绕弯子:“我之所以知晓托孤一事,也是有人告知的缘故。”


    “......谁?”


    “田氏之子,那个被晋王妃用来偷梁换日,本该命丧火海的婴儿。”


    陆依山读懂了齐耕秋眼底的错愕,一鼓作气道:“老大人没有听错,田氏之子还活着,并且就在泄题风波翻出后不久,被人送到了东厂面前。只可惜他交代完自己的身世,便畏罪自尽了。由此可见,要置齐家于死地的不是东厂,也非叶相。这个人少则从晋王之死开始,便已着手布局。


    “他救下田氏的儿子,是为了将大人的命门牢牢捏在掌心,如果我猜测不假,利用提调之权操纵取士,最初便是他给你的灵感。说句不好听的,寿宁侯与大人皆为棚头傀儡,今春叶相提出闱墨刊行后,舞弊之事只怕再难捂得住,在你和外戚之间,幕后之人选择推齐家出去当替罪羊,那本名册、还有田氏秘辛,便是他从后捅出的致命一刀!”


    齐耕秋越听越心惊,额角不禁浮起了豆大的汗珠。


    陆依山见状,说:“其人用心险恶至此,我若是大人,必不会再三缄其口。横竖都是一死,何必为仇人作嫁?”


    当此时,陆依山全副精力都集中在齐耕秋接下来要说的话上。然而下一秒,一点菁芒划破微微凝滞的空气,犹如毒蛇吐信般,直取齐耕秋的要害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