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嫌隙

作品:《自请替嫁九千岁

    他语气和蔼,听不出半分愠怒。面前的家老却连头也不敢抬,腰身挺得笔直,默默垂手而立。


    猗顿兰没有再追问,家老任由视线一错不错落在自己的鞋面上,看着仿佛神游天外,半刻,房中却响起他不带一丝起伏的冰冷嗓音。


    “是吕照梁?”


    猗顿兰睃他一眼,眼神里并无怪罪的意思。


    于是家老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距离小厮陈尸位置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瓦窑,那里曾是吕家烧制瓷胚的地方,延用了十好几年,足有两个仓房那么大。烂胚吕郎执掌家业以来,吕家瓷器生意每况愈下,瓦窑也关了好多间。那窑厂干燥低温不见光,用来储粮最合适不过。”


    猗顿兰耐心等他说完,神色间看不出任何情绪。听罢抽回长柄勺,在清水里浣过,又从袖中摸出白帕,将勺柄连接处的水滴慢条斯理擦了,缓缓甩动几下。


    “死在吕家地盘,就一定是吕家的手笔么?”


    家老一愣。


    猗顿兰道:“且不论那烂胚有无这么大能耐和云商坊对打——说到底破船还有三千钉嘛。咱们和吕家,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老太爷在世时候的家训便是修善其身,吕家小子的心气可不如他爷爷多了。吕照梁倾家荡产图什么?别跟我扯什么发善心,义不行商、慈不掌兵,几百年流传下来的老古话了,他吕照梁还能免俗?”


    顿了顿,“再者说,姓吕的小子是迂阔了点,可他毕竟不呆。杀了咱们的人,还任由尸首曝在自家门前,这跟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


    家老目光微凝,“不是吕照梁,还能有谁?”


    猗顿兰屈指掏着鸽子下巴,“吕家窑厂荒弃好几年,外人怕是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地方,更想不到以此来陷害吕照梁。就连你,不也是前些日子随我去踏勘,方才知道的么?”


    家老仿佛被说中肯綮,猛地省悟过来——


    他家主君的确相中了吕家这间窑厂,想收来改作货栈。月前他几番陪同猗顿兰实地查看,故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换言之,陷害吕氏少东家之人,必定同样知晓这件事,且实力绝不在吕家之下。


    这么一想,家老瞳孔不可思议地放大:“高老爷?不,不能吧……”


    “怎么不能,”猗顿兰一脸漫不经心,低垂着眼,抚弄着鸽头慵懒道,“高铭这些年虽然听话,咱们也不算亏待了他。可狼终归是狼,驯狼为犬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事情,你当他乖训,保不齐反口就要了你性命,你还做梦呢。警醒着点吧,他可不是什么甘居人下的主。”


    见家老被说得无地自容,猗顿兰眼角的笑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他削葱根似的手指从对方脸颊一划而过,用逗弄小狗般的口吻道:“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条忠心耿耿的狗,永远不会背叛主子的,对不对?”


    指尖在脸上留下亢奋的温度,家老呼吸倏紧,眼神里**的火种霎时被点燃,方才那股子冷峭严峻化为乌有。他紧紧握住猗顿兰的手指,急促地说道:“是,我就是主君的一条狗,为您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猗顿兰弯了弯眼,露出满意的神情:“很好,听话的狗儿才有肉吃。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听完吩咐,家老略显迟疑:“现在不是换库的季节,此刻派人清点高家粮种货存,是否有些太点眼.......”


    猗顿兰一个眼神,家老慌不迭咽下后面的话。


    猗顿兰目光阴郁,说:“高家一半的铺面都挂在猗顿商行名下,我盘点自家生意,掩人耳目给谁看?”


    家老无言以对。


    猗顿兰口气见缓,“话说回来,单凭几具尸身,尚不能断定此事必然和高铭有关联,焉知不是吕照梁贼喊捉贼,故意演了这样一出戏给咱们看?早点查明不好么,我是在给高家一个剖明心志的机会。”


    家老清楚主君脾气,一贯的说一不二,闻言不再劝阻,默默应声。


    猗顿兰面色转霁,忽而觉察到握着自己手指的掌心,已然冷汗涔涔。


    他顷刻间觉得愉悦,这种三言两语间掌控别人情绪的滋味,总是让他心生迷恋。


    猗顿兰不动声色抽出手指,勾住家老下巴,轻轻抬起,“这桩差事办好了,我重重有赏。”


    那眼神里笑意隐约,仿佛有着摄魂夺魄的惊人魅力。家老五中似沸,什么顾虑,什么担忧,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他扑通一声跪倒,像条真真正正的狗,三下并两下爬到猗顿兰脚边,一把抱住后者腰身,半仰起脸,声音被**烧至嘶哑。


    “主君,我想要......”


    猗顿兰却飞快变脸,扬起巴掌重重掴在家老面上,抬脚踹得他倒仰。


    “这种事情轮不到你来想,别忘了自己的本分。”猗顿兰厉声,“好好查一查高家的账。另外传我的话,云商坊明日开市落价三成,与官市平齐!”


    家老强忍喉头腥甜,骇然道:“主君是想,应战?”


    “凭他是谁,十万金都足够叫他喝一壶,若不能及时回本,便只有乖乖等死的份。咱们的粮货,放眼甘州八地都是一等一的佳品,百姓先前怨言再多,谁又会放着这么大便宜不捡。想要低价抢市?哼,我猗顿兰奉陪到底!”


    次日清晨开市,云商坊气象果然大变。


    猗顿商行名下的大小店铺,一口气猛跌到东市物价的四成,并纷纷张挂出“上等海盐”、“精铁犁铧”等七色长幡,迎风鼓荡,好不气派。


    反观东市,却是静悄悄一片。


    猗顿兰高坐谯楼,鸟瞰着不远处情形,端起茶碗,用盖沿拨了拨面上浮沫,撮唇轻吹,白烟散尽后的眼眸难掩自得。


    “这便收手了?还当什么壮士断腕的义举,说到底也不过沽名钓誉。姜维不是号称为民请命吗,怎么这会子倒不见他一往无前了?”


    猗顿兰悻悻一挑眉,仿佛为这场不战而胜的战役颇感不尽兴。


    他饮着茶,视线越过碗沿瞟向一旁的家老,随口吩咐道:“盘点一下,各商铺今晨都损失了多少,商行会替他们悉数补上。告诉各家执事,跟着我猗顿兰,只要肯用心做事,就一定不会吃亏——”


    尾一字话音未消,刚还寂无人声的东市骤然传来开市的炮响:


    “上等粮货,平价六成,大跌四贱卖!”


    “.......咣!”


    茶盏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新进粮货贮存在城郊储备仓,由姜维派兵把守。


    眼下秋分刚过,一弯淡月犹悬林梢,姜大人亲自带人装车押解。队队牛车川流进市,隆隆车轮声,直如大战前的军营一般。


    望着眼前忙而不乱的集市,各大货柜前都井然排着长龙,姜维连日来的焦灼一扫而空。他刚提袖擦拭脑门上的汗珠,官市丞拨开人群,大步匆匆地走过来。


    “大人,已经两天了。昨儿是十万金,今天看这情形,怕是只多不少。再这么下去,咱们早晚撑不住啊。”官市丞算盘珠拨弄如飞,忧心忡忡道。


    姜维表情收敛,半刻问道:“你且照实算,吕家供应粮货,能撑几天?”


    官市丞弹指拨动两下,答:“至多七日。”


    “七天……”姜维心中微凛。


    要知道,商家跌价的真正意图,是落到谷底猛然提价,而后成百上千倍地捞回来。于是乎,这场商战拼的就是双方存货多少,能撑到最后者赢家通吃,反之则是血本无归。


    姜维心里清楚,吕照梁此番纵使赌上全部身家,可在财大气粗的猗顿商行面前,仍难免有以卵击石之嫌。


    “依你之意,眼下该如何收场?”


    “恕卑职直言,今日已亏,明日当盈!明早开市提价三成,仍低平价一成。甘州百姓感念大人恩德,断不会有怨言。”


    姜维许久未答话,耳边却响起二公子的话语。


    “商事如战事,两军既已交锋,必然要分出个胜负。姜大人若无釜底抽薪的决断,便索性不要张弓。须知开弓没有回头箭,猗顿兰可不会给您、给甘州百姓留全身而退的余地。”


    念及此,姜维狠掐了下掌心:“用人不疑,除恶务尽。叶二已经把灶膛烧旺,本官焉有背后撤火的道理。罢了,干他娘的,猗顿兰在甘州作威作福这么久,是时候杀杀他的威风了!”


    姜不逢治军严明,本质上却还是个儒将,今日难得骂了句脏话,官市丞听罢倒缄默了。


    良久,官市丞又道:“可要是猗顿兰索性不接咱们的茬了,又当如何?”


    姜维神情反自松弛下来。他将清晨忙碌时挽得老高的袖口放下,慢慢抚平上面的褶皱,末了朝市口方向努了努嘴。


    “放心,二公子早有谋算。”


    “想那邓通何许人?小小黄头郎,却得帝王一生宠幸,何也?世人皆传他生得风流妙态,腰肢纤比弱柳,做起吮痈舔痔一类的事,自有旁人想像不出的好处在。诸君别笑,这可不是我杜撰……小老儿说的邓通,您想得是谁……”


    云商坊斜对面,不知何时支起了一个说书摊。


    说书人口齿伶俐,专挑古今名人的艳闻轶事讲。说到兴起,一旁小胖书童还会适时把铜锣擂得山响。


    今儿这出“邓通吮痈”,尤其吸引了不少人。满庆阳城谁人不知,河西第一大商猗顿兰是靠什么起的家,瞧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哄笑声、议论声肆无忌惮地随风飘出老远。


    猗顿兰眼底充血,捏紧拳,又猛地松开,倏然间像条暴怒的鬣狗,猱身扑向前,揪住家老衣领,半拖半拽地把人拉近。


    “现在,立刻!调集商行名下所有粮仓,即日起,他跌我跌,始终低东市一成价!等到官市撑不住了,再给我往死涨回来!我要这帮贱民知道,嘲笑本君是什么下场!”


    商战大势落定,两市欲罢不能,索性开了夜市鏖战。


    四天三夜,粮货价格半成半成地跌到了平价的两成,直如赔本送货。官市丞片刻不敢歇,成天抱着算盘,恨不能睡觉都枕在头底下。


    这日夜半,他猩红着眼,连门也忘了敲,一头闯进姜维书房。


    “大人,大人!咱们的存货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灯影下可见姜维身形一震,但他什么也没说,缓缓侧首看向一旁。官市丞这才注意到房中竟还有一人。


    “公子方才说,除了吕家,你还能找到其他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