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暗影

作品:《自请替嫁九千岁

    战斗持续到近午时分,绥云军兵分三路围城,赶在破晓前接连端掉了鞑靼安插在城外的岗哨。先于瓮城扎寨的前锋营主力尚在睡梦中,就被绥云军女帅安陶率五百亲兵关门打狗。


    至辰时,三千虏骑折损泰半,凡弃械者尽皆被诛,战俘营空空荡荡,瓮城内血漫长阶。


    与绥云军打交道已是咸德年间事,鞑靼主帅惊恐地发现,这支虎狼雄师在经历了栋梁摧折、声名蒙垢、远走西南等变故后,非但没有宝剑藏匣。相反,交趾之地的毒瘴为其淬炼出了更锋锐的芒,长刀所指,见血封喉。


    外围鞑靼部队兵溃如山倒,剩下侥幸脱逃者纷纷化身无头苍蝇,往城中慞惶四散,绥云军一鼓作气,紧咬不放。


    此行之前,临洮总兵叶凭风专程走了趟顺天兵籍库,调取了沿途各重镇布防图,连夜命人送往绥云军帐。


    那图纸大到烽燧关哨,小到城中街巷,皆有标注。绥云军按图索骥,不到半日光景,鞑靼前锋连同左翼一营、二营就尽数被歼。


    喊杀声式微之时,日头恰好攀升到城楼正脊。阳光抛洒在青砖黑瓦,点点碎金辉映着久昂愈烈的天际红云,鞑子铁蹄笼罩在这座城池头顶的阴霾,被彻底付之一炬。


    安陶踩熄了残烬,靴底带起的小缕轻灰很快飘散在风中。她听着传令兵传回的各路捷报,大踏步走进位于城南的棚户区。


    “负责安置难民的官员何在?”


    一身着皂衣皂靴,公差模样的男子揣着手,小跑上前:“小的固城县丞,见过女帅。”


    安陶单手掖了掖披风,方才死里逃生的婴儿在她怀中睡得安稳。她将来人仔细打量一番,问道。


    “城中百姓伤亡如何,遇难者尸身何处安放,伤者可曾派人救治?老弱妇孺需另辟住所安顿,县衙可有打算?”


    县丞被问得额角冒汗,觑一眼散发着浓浓血气的潜渊,下意识把两只手从袖笼里抽出来,斟酌着小心应答,唯恐说错了一个字,惹得这位女帅不快。


    好在固城之地虽遭燹祸,县衙基本得以保全,一切善后事宜都还稳当。安陶拉开披风,正待将怀中幼儿交托与县丞,却在后者忙不迭伸手来接时,蓦然顿住。


    “你说县衙并未遭到洗劫,那为何不见县令?他身为一县之长,这种时候不在一线安抚军民,莫不是临阵脱逃,做了缩头乌龟?”


    县丞正欲分辩,安陶抬起的披风无声落回,不动声色拉开了距离。


    她紧盯住县丞,又道:“平叛□□,担负治安之责的县尉不身先士卒,怎的让你一个县丞亲力亲为?何况县丞乃文官,伏案的时日多,没道理掌心遍布老茧,可别告诉本帅是你素日勤勉,笔耕不辍所致。”


    县丞脸上的惶恐在对上安陶眼神的一刻突然无影无踪。


    他垂下眼睑:“女帅这是何意?”


    四下无人,兵员都撒出去追缴敌军残部,安陶身边只剩下一个传令兵。“县丞”的气场幡然一变,笼罩在檐下阴影里的面孔晦暗不清。


    他语罢抬臂,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衣袖。遽然间数点寒星激出,破空之声响劲异常,传令兵夺步上前,惊呼。


    “郡主小心!”


    小兵用身体替安陶挡下了致命的一击,安陶翻身后撤时刀已出鞘,她堪堪退出半米远,暗器接连砸在刀背。可怖的力道震得她小臂发麻,安陶迅疾翻转刀口,肩一让,将婴儿护于身侧,游鱼一般滑步向前。


    南屏刀境素以雄浑著称,但安陶出刀奇疾而变化亦快,假“县丞”根本招架不及,慌乱中欲暗箭再发,安陶单刀已即斜劈而下,凌空划出一道白虹,刚好卡在机关的缺口处。


    她聚力沉腕,听得耳边一声惨嚎,假县丞佩戴袖箭的手被齐腕斩断。血泊蜿蜒扩散,那犹在不甘抖颤的手指鲜活到令人作呕。


    安陶目光斜抛,清楚看到那截断臂的腕口处,盘踞着一条狰狞而丑陋的青黑色蛇影,她形容骤冷。


    “你不是官府中人,说!县令等人现下在哪?”


    假县丞痛得面容扭曲,喉咙里仿佛风箱漏气般不时传出嘶嘶怪声。他费力扯开嘴角,露出个极诡异的笑。


    “八千虺兵齐、齐聚,极乐之火……长兴。你以为守住黑水塞就算胜了吗?做、做梦,哈哈哈,做——”


    他的笑声连同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可那副凝固在脸上近乎嘲讽的神情,却让安陶心头涌上一股不妙的预感。


    怀中稚子被惊动,大哭起来,就在这当口,东南、西南两个方向同时升起两团深赤色烟雾。


    那是绥云军的示警讯号!


    安陶神情霎时一凛。


    “郡主,不好了!城中两间慈济院同时生变,暴徒混迹在难民当中,趁咱们追缴鞑子之机纵火生事,固城百姓死伤不知凡几,民区现下一片大乱!”


    安陶眼角抽动,将孩子往副将臂间一塞,疾奔出门外。


    只见浓烟转眼席卷了大半个固城天空,雪霁后难得一见的好日头再度被吞没。安陶望着天际不断蔓延的墨色,心思陡然沉到了谷底——


    绥云军三面合围,把固城围得铁桶也似,暴徒不可能在她的人马入城后方才浑水摸鱼。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这些“蝮蛇”早在绥云军收复失地以前就已蛰伏城中。他们的目的并非帮助鞑靼抵抗梁军,而是像悬谯关外那支小分队一样制造阻碍,以扰乱绥云军的行进节奏。


    安陶没法不担忧。


    从锵岭到黑水塞,其间大大小小的城池共有十来座,谁也不清楚城中究竟藏了多少这样的虺兵。倘若都如固城般变生肘腋,绥云军外有强敌,于内却连敌人是谁、在哪都一无所知,岂非比在关外时更凶险百倍?


    盔甲染血,经风一吹冻得梆硬,安陶拼命握紧潜渊刀柄,还是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她忽地有种错觉,四面八方幽暗的巷口,藏匿了无数暗影,正冷冰冰、森森然注视着此间。


    *


    房门推开,湿冷霉味扑面而来,随行里长被呛得倒仰,掩鼻抱怨:“这都什么鬼地方,分明是个死人墓嘛。”


    陆依山看他一眼,里长识趣地住了口,道:“督主说的那个人,在庆阳地界上登记的宅院唯这一座。我在临安巷做里长三十来年了,从没见过他这么古怪的屋主。”


    陆依山问:“何处古怪?”


    里长侃侃道:“此人是咸德四十七年到的庆阳,初来头三个月,连门都没出过。小老儿担心人别是死在里头了吧,壮着胆子敲开了他家的门——上官别见笑,那会西北各处都乱得紧。也就是小老儿,有几分忠君之事的痴心,领着朝廷的俸禄,咱得为圣上警醒着关外那些个豺狼虎豹是不是……”


    陆依山打断了他的碎碎念,“你都看见了什么?”


    里长自失地一笑:“我记得那会刚入夏,晌午天正闷热,可这户人家门窗全都紧闭。小老儿好容易把门叫开,就看见一张白得吓人的脸!好家伙,要不是在白天,小老儿非得被吓掉了魂。”


    陆依山扫视一圈屋中,果如里长所言,三丈见方的开间四壁萧然,仅有的一扇气窗用木板钉死,屋内一丝亮光也不透。


    按照拾晷录记载,咸德四十七年春夏之交,由南屏、北勒两大门派联手发起的清晏行动到了紧要关头,可身为南屏阁第一秘门的阮平却无端失踪长达数月之久。


    陆依山留心问过阁中老人,得知阮平的失踪发生在一次围剿四相的行动之后。彼时,四相欲对朝廷遣至关外的和谈使团下手,南屏阁及时探得消息,由阮平亲率阁中弟子前往缉拿,谁知竟一去不复返。


    事后阮平宣称,自己是在追踪四相的过程中失足跌下北勒河,漂流数日幸为下游渔民所救。


    那年赶上北勒河百年一遇的破圩,与他同去的阁众皆不幸罹难。阮平武艺出众阁中人尽皆知,是以包括陆崛殊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对他的话起疑。


    如今看来,当年的落水事件,多半是阮平的自导自演。同行之人兴许发现了什么,才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惨遭灭口。


    至于阮平本人,他亦在血斗中身负重伤,却侥幸为使团主使齐耕秋所救,藏在庆阳城将养数月才得恢复。


    他不与人来往,一则是静养需要。这二来,怕也是担心被阁中密探撞破了行踪。


    陆依山心念几转,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他问里长:“自那以后,那人可还回过这里?”


    “回。”里长掰着手指头,“每年至多一次……几年一次也是有的。差不多都在秋末冬初,待的时间长短也不定,几天几月都有……上官问这个做什么?”


    陆依山擦着引火奴,房中陈设在火光里一点一点清晰,他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说不上从何而来。


    屋里仅一张榻、一条案,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摆件。然而外表粗制滥造的土坯房,内里却采用了青砖铺地,条块规整,光可鉴人。


    “你说那人初来庆阳头三月,没有出过这间屋子,那这期间可有外人来找过他?”陆依山问。


    里长愣了愣,表情突然有些心虚,“没,没啊。”


    陆依山神色微峻。他举着烛台在屋里不时走动几步,忽而站定,陷入片刻沉思,又循环往复。


    里长鼻尖慢慢渗出了汗,他在旁悄悄绞起双手,下意识把背靠紧墙壁。


    终于,陆依山在墙角蹲下了身。他探指从湿漉漉的壁根揩过,搓了把,凑到鼻端浅嗅,有顷悠悠抬起目光,望定早已汗如雨下的里长。


    “当真没有?”


    里长脚一软,立时滑跪在地,带着哭腔说:“上官明鉴,小老儿也是收钱办事,他一出手就是三块银锭,说好只是挖一座地窖贮藏粮食,小老儿猪油蒙了心,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随口应了……”


    “地窖?”陆依山扬了扬眉毛。


    大梁律例,寻常百姓不得擅自在家中刨掘窖洞,以防与城外盗匪勾连。即便真要开凿,也必得向官府报备后方准动工。这也是汲取了承光年间诸部叩关的教训。


    里长一早便听闻督军帐杀伐决断的威名,眼见行迹败露,那股子尽忠职守的派头荡然无存,瘫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他养伤那段日子的确没出过门,也无人来探望。可是左邻右舍时常找我抱怨,说总能听见地下传来动静。小老儿收人钱财,只能设法搪塞。后来他每每回到庆阳城,依旧鲜少抛头露面。我私心想着,怕不是他在地窖里鼓捣什么营生……我原该管一管的,可小老儿岁数大了,实在是……”


    陆依山没空听里长号丧,他依次敲过有水渍渗出的三块墙砖,听着声音,在其中一块上屈指轻按。


    “轰隆隆——”随着一声厚重闷响,赫然裂开的墙缝中间,迅疾无伦地蹿出数条黑影。


    引火奴“啪”掉在地上,火苗腾一下蹿高。陆依山仰身贴地,急速退后,过分紧仄的房间很快令他退无可退。陆依山口中低叱一声,抬掌猛击墙面,腰部发力,原地高跃而起。


    耳廓生凉,活物喷吐的嘶嘶声连同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腥风,紧贴着他面颊掠过。陆依山落地的同时出腿横扫,三条黑影瞬间被甩飞出去。


    陆依山眸色陡深,耳边传来里长骇破胆的大喊,“蛇、蛇蛇!”


    陆依山足抵墙根,探身而前,束袖精芒一闪而过,他擒住了蝮蛇七寸,凌空一记翻转,蛇身跌进火堆,剧烈蠕动几下便没了动静。


    里长靠着墙跟大口喘息,可还没等他将怦怦跳的心安回腔子里,待看清墙内情形,整张脸登时吓得全无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