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祭天

作品:《离离烬上春

    冬日的天气总是寒冷刺骨的,下过雪后的冬日更甚。


    天空上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一张无形的网随时准备落下,它所笼罩之处都将无处遁形。


    躲不掉,逃不脱。


    天坛之中,阶梯之下,穿着黑色官袍的官员和百姓此刻全部跪伏在地。说出的话格外洪亮。听得人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此刻的寒冷与冬日的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高声呼喊——


    “臣恳请太子妃入祭炉!”。


    “臣恳请太子妃入祭炉!”


    声音此起彼伏,一声盖过一声。


    在声音稍稍平息过后,安静的天坛内蓦地响起一声轻笑。


    在这一片黑暗中唯一的一抹亮色,祭坛上正站着一位女子。


    那女子皮肤白皙,面容纯净。看上去也不过桃李年华。可此时她眼神绝望,面若死灰,看不出丝毫生气。


    她身着一袭绛红色的锦绣华服,上面绣着金凤纹,衣襟处缀以珍珠流苏装饰,腰间束着一条镶玉锦带,裙摆上的花纹延伸在地。


    沈时序垂目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们,又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男子。


    两相对视,那男子唇角微勾,语气平和:“离离,你放心。你为承明做出的牺性,我会永远记得。”


    这男子面目俊朗,神情温柔。和她当年嫁给他时相比,似乎没什么区别。


    五六年的光景,他一如当初。而她早已被磋礳的不成样子。


    谨王归容歧。广仁帝共育七子,太子之位却一直空悬,皇子们为这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死的死,伤的伤。这场夺嫡之争终于以降临在谨王归容歧身上落下帷幕。


    广仁帝病重,卧床不起,已是弥留之际。归容歧顺理成章代理朝政,如日中天,好不快活。


    沈时序十五岁嫁给他。与他少年夫妻,恩爱甜蜜,一路相互扶持走到现在,帮他操持内外事务,倾尽全力助他夺嫡。如今功成,本以为会欢度余生,可曾经温柔体贴的枕边人,竟要置自己于死地。


    “到底是钦天监想我死,还是你要我死?”沈时序声线颤抖的问。


    归容歧微微皱眉,似乎是对她的反应不满。他提步走上石阶,在沈时序面前站定,对上她执着的眼睛。


    他道:“离离,我当然舍不得你死。可钦天监连日上奏,甚至不惜死谏。也要奏你的命格与承明国运相生相克,你活着一天会使朝堂不稳,外忧内患。只有将你献祭给天神,以平天怒,承明才会朝堂稳固,国泰民安。”


    相生相克?好一个相生相克!当年嫁给他为谨王妃时他说有她相伴必会顺利。被立太子时他说太子妃是祥瑞之兆,夫妻同心一定会铸造太平盛世。如今陪他走到权力之巅,皇后之位唾手可得。他却说相生相克。


    多么讽刺啊!多么可笑又拙劣的借口啊!可就是这么一个荒谬的借口定了她的生死。


    本以为是一个难以服众的理由。可如今王侯将相,老幼妇孺。正齐齐跪在地上,恳求她跳进祭炉,以大义要挟,让她以一命换承明风调雨顺。


    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拿的弱女子。竟然真的有人会相信,只此一人就能够关乎到一整个国家的存亡。真是可笑又可悲!


    沈时序藏在衣袖下的手攥紧,指甲用力掐进手心里。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为什么?归容歧,你我夫妻六载,我从未对不住你。你的衣物我替你缝制,你想吃的糕点我也去学着做。你夺嫡我助你,我祖父的兵权拱手让给你,我变卖嫁妆帮你拉拢大臣,甚至不惜自服毒药也要助你行栽赃之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又因何对我这么残忍?”沈时序问。


    归容歧抬手想要抚摸她的脸,沈时序侧头躲过。归容歧并不介意,他面色平静道:“离离,我原以为你性子软绵,今日倒是大不如常。想着你做个糊涂鬼稀里糊涂地上路,至少不会太过于痛苦。可你偏不依不饶,想向我探个究竟,那我也只好全盘托出。以告慰……”


    他停顿了一瞬,盯着她憋得发红的眼睛,脸上忽然挂上笑容,像是在看一个很有趣的物件。他道:“你即将死去的灵魂。”


    话音刚落,就见三人从最低处一步一步地走上石阶,沈时序定睛一看。


    那三人正是她的父亲沈宗元,母亲林云卿,妹妹沈时婉。


    他们…是来求情。还是…送行?


    三人越走越近,脸色也越来越清晰。每个人脸上似乎都洋溢着笑容,沈时序不解,还以为是眼睛花了。


    她揉了揉眼睛。重新看向那三人,他们依旧是笑着。沈时序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三人跪地行礼。


    “太子殿下千岁!”


    归容歧走近,扶起沈宗元:“岳丈大人请起。”归容歧回头看向面露疑惑的沈时序,笑道:“离离,你还不明白吗?”


    沈时序看着眼前的家人,如今她即将被祭天。而她从小敬爱的家人却丝毫不难过,似乎还在为此感到开心。沈时序心脏开始细细密密的疼起来。


    沈时婉身着淡粉色绣花锦袍,衬出婀娜身姿。她面色艳丽,款款走近,掩唇轻笑:“姐姐,你还是这么笨啊!不过没关系,你死后我就会母仪天下。你安心去吧。我会替你照顾好父亲母亲的。”


    “你…”沈时序的心脏像是被捏住,“你说什么?”


    “离离啊...”林云卿将沈时婉拉到身后,“事到如今,母亲不妨告诉你,太子殿下和婉儿早已两情相悦,娶你不过是权宜之计。只有娶了你,你外祖父家的兵权才会归于太子殿下。但如今你已经无用了,合该婉儿坐上那皇后之位。”


    沈时序肩膀一顿,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恍惚间似乎明白了许多事情,很多疑惑到现在的事情,此刻也终于有了答案。


    差点忘了,眼前的“母亲”是姨娘被扶正,妹妹也是庶妹。都非亲生,又怎会真心真意的对自己好呢。就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此时也缄默不语。


    “啪哒”一声,眼泪滴落在脚下凹凸不平的灰色石板上,顺着石板纹路滑落,最终消失不见。


    维持这么久的坚强被亲情一击便溃败,心脏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疼痛,像是有人用很长的一根针捅穿,钻心剜骨般地痛。


    沈时序双手捂着胸口神情痛苦地跌倒在地。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死会是解脱。


    “为什么?”她艰难地开口。


    林云卿笑了笑,“离离啊,和你演母女情深时间久了,我也会觉得有点像真的。可我与你到底是隔了一层肚皮,我自然是不会无聊到事事为你谋划。你有的我要为婉儿抢过来,你没有的婉儿也要有。”


    林云卿俯身平视她:“还有一件事,本不想说。但母亲看你可怜,索性就一并告诉你。”


    林云卿凑到她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这么多年未曾生育,是因为你喝的补药一直都是母亲亲手为你熬的绝育药,见效甚慢,母亲足足熬了三年之久。离离,感觉可好啊?”


    三年!绝育药!


    沈时序苦笑,豺狼虎豹近在身边她却从未察觉。


    时至今日,假象被戳破,方才幡然醒悟。她这一辈子竟然一直活在阴谋下,被人耍得团团转尚不得知,无意间做了棋子也不得知,竟还在别人营造好的温馨中津津乐道,无法自拨。


    她还真是如猪,如狗。


    今日种种,难道是应得的吗?


    沈时序抬头,看向那个从头至尾一言未发的父亲。


    她道:“父亲对此都是知晓的吗?”


    沈宗元缓慢地摇了摇头:“离离,你安心去吧。我会将你与你母亲葬在一处。”


    沈时序伏在地上,握紧双拳。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承载的是滔天的恨意。


    她抬头扫过站在这祭坛上的每一个人。


    沈时婉迎上那道目光时,身子不由得一抖,那眼神阴沉可怖,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


    归容歧握住沈时婉的手,轻拍以示安抚,而后挡在沈时婉面前。


    见此动作,沈时序歪了歪头。


    归容歧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面上毫无波澜。


    他道:“离离,你放心。你我二人毕竟还是有夫妻情份在的,你死后,你的祖父、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他们很快就会去陪你的。”


    沈时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厉声喝道:“归容歧!你怎么敢!”


    归容歧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他笑了笑:“差点忘了,还有你那个朋友,姜…芷?对,姜芷。怕你路上孤单,有朋友在总不用一个人走奈何桥。”


    沈时序忍着剧痛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向祭坛中央的巨大祭炉。她踩上早已搭建好通往死亡的阶梯,上到最高的一层后,她看向近在咫尺的祭炉。


    祭炉里的火愈烧愈烈。明明是最为寒冷的冬季,可这燃烧的火焰却丝毫不受寒风的影响。


    这熊熊烈火,像是会吃人的斗兽般。张着血盆大口,时刻等待着人血的滋养。


    沈时序眼角处滑落一滴眼泪,那滴眼泪浇在火焰上却像将石子投进湖面中一样无波无澜。


    沈时序目光转向归容歧,她道:“不就是拿我祭天吗。我今日遂了你的意。只要你别杀我的家人朋友。”


    归容歧像是对她心甘情愿的赴死很是满意,他拂了拂衣袖:“那就暂且放过姜芷吧。再把你表哥留下,将他流放就是了。”


    他的语气像是发配一只小狗一样随意,短短一句话,须臾间就已经定了人的生死。


    祖父、祖母、舅舅、舅母、表姐。是离离对不住你们。


    沈时序绝望地闭上眼睛。


    这时。文武百官与百姓的声音再次响起。


    “太子妃大义,我等定会永记于心。”


    沈时序冷笑一声,纵身一跃跳进祭炉。


    铺天盖地的火焰席卷而来,千刀万剐般地燃烧着每一寸皮肤。


    一声声凄历又尖锐的尖叫响起,昭示着炉内人此时被灼烧的痛苦。直到渐渐没有声息。最终归于平静。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句诗是引用了白居易先生的《长恨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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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