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它先是在遥远的天际，撕开一道狭窄而苍白的裂口。


    然后，那光，便像融化的、流淌的黄金，一点一点地，漫过沉睡的屋檐，漫过潮湿的青石板路，最终，将整座城市，从漫长的黑夜中，唤醒。


    林风站在“老地方”网吧的门口，一夜未睡。


    初秋的晨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起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也吹散了他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酒气。


    他的身后，是已经拉开了一半的卷帘门，像一只还未完全睁开的、疲惫的眼睛。


    第一缕阳光，恰好穿过巷口那棵歪脖子树的枝叶，斜斜地，打在了网吧那块已经褪色的招牌上。


    “老地方”三个字，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虚幻的金边。


    乔叔就坐在门槛上，手里夹着一根燃了半截的、劣质的香烟。


    他佝偻着背，整个人，都笼罩在清晨的薄雾里，像一座被风化了的、沉默的石像。


    一夜之间，这个总是乐呵呵的、仿佛能将所有苦难都嚼碎了咽下去的中年男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凭空老了十岁。


    他的眼神，是空洞的。


    那种空洞，林风很熟悉。


    三年前，当他从那座冰冷的会议室里走出来，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惨白的脸时，他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


    那是被现实，彻底击碎了所有希望之后，才会露出的、认命般的死寂。


    林风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攥紧了。


    他那颗，在昨夜，被极致的荒谬与残忍，淬炼成钢铁的心脏，在这一刻，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让乔叔，变成下一个他。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界上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被逼到绝路。


    更不能容忍，这片最后的、小小的避难所，变成一座，歌颂他此生最大仇敌的、华丽的纪念碑。


    ……


    天，彻底亮了。


    乔叔打起精神，像往常一样，开始打扫卫生，整理吧台。


    他没有再提昨晚的事，仿佛那场崩溃的痛哭，只是一场被酒精放大了的、不真切的梦。


    但他越是这样若无其事，林风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他知道，乔叔已经放弃了。


    林风没有去打扰他。


    他走到了A区最角落的那个机位，开机，登录了一个游客账号。


    他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开始疯狂地，搜索着“短期内赚大钱”的方法。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地敲击着。


    贷款？


    他看着那些需要抵押、需要稳定收入证明的苛刻条件，自嘲地笑了笑。


    他一个无业游民，一个连身份证都快要过期的“黑户”，拿什么去贷款？


    众筹？


    他点开了一个又一个的众筹平台，看着那些因为疾病、因为意外而走投无路的家庭，他们的故事，催人泪下，但筹集到的金额，对于乔叔那天文数字般的债务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更何况，他要用什么理由去众筹？


    说一个过气网吧，因为经营不善，即将倒闭？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的店铺在倒闭，又有谁，会去在意这条偏僻雨巷里，一个毫不起眼的老网吧的死活？


    他近乎绝望地，在网页上，无意识地滑动着鼠标滚轮。


    一个个的链接，从他眼前，飞速地闪过。


    股票，基金，虚拟货币……


    那些看起来能一夜暴富的途径，更像是一个个包装精美的、吃人不吐骨头的陷阱。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中午。


    林风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上那些杂乱无章的、毫无用处的信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


    他终究，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关闭浏览器的时候——


    一个弹窗广告，毫无征兆地，从屏幕的右下角，跳了出来。


    那是一个设计得有些粗糙，甚至可以说是艳俗的广告。


    闪烁的动态特效，夸张的艺术字体，像极了那些不入流的页游宣传。


    但上面的几个字，却像一道闪电，狠狠地，劈中了林风那双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睛。


    “‘赏金之王’线上挑战赛！百万奖金，等你来战！”


    林风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的手指，像被施了魔咒一般，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那个弹窗。


    网页跳转。


    一个更加详细的赛事介绍页面，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由国内某个二线直播平台，为了吸引流量而举办的、面向所有《神谕》玩家的线上赛事。


    比赛的规则，简单粗暴。


    不设任何门槛，不看段位，不看资历，任何玩家，都可以免费报名参加。


    比赛采用海选淘汰制，最终，决出一百名玩家，进入决赛圈。


    而奖励，也同样，简单粗暴。


    冠军，独享一百万现金奖励。


    亚军，五十万。


    季军，二十万。


    即便是前十名，也有五万元的保底奖金。


    一百万……


    林风死死地，盯着那串零。


    这个数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灼痛了他的双眼，也点燃了他心中，那片早已化为废墟的荒原。


    这是一个机会。


    或许，是这绝境之中，唯一的，一线生机。


    只要能拿到冠军，或者亚军，乔叔的债务，就能迎刃而解。


    “老地方”，就不用被拍卖，更不会，变成那座让他感到恶心的“粉丝体验中心”。


    这个念头，像一颗疯狂生长的种子，在他的脑海中，迅速地，长成了参天大树。


    但，紧随而来的，是彻骨的冰冷。


    参加比赛。


    这意味着，他必须，重新拿起鼠标。


    意味着，他必须，重新回到那个，他逃避了整整三年的、充满了荣耀与痛苦的战场。


    意味着，他必须，再一次地，去直面那个，他此生最大的梦魇——


    他那只，会不受控制地颤抖的，废掉的，右手。


    他能做到吗？


    一个连鼠标都握不稳的废人，要如何，去跟那些身经百战的、处在巅峰状态的职业选手和顶尖玩家，争夺那百万奖金？


    这，根本不是一线生机。


    这，更像是一个，自取其辱的、可笑的笑话。


    林风的身体，靠在椅背上，缓缓地，滑了下去。


    他将脸，埋进了自己的手掌里。


    那只完好的左手，和那只不停轻颤的右手，交叠在一起。


    冰冷，与微热。


    绝望，与挣扎。


    在他心中，反复地，交战着。


    “小风。”


    乔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风抬起头，看见乔叔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面，站在他身后。


    那碗里，还卧着一个煎得金黄的、完美的荷包蛋。


    “一天没吃东西了，垫垫肚子吧。”


    乔叔将面碗，放在了他的桌上。


    他看到了电脑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关于“赏金赛”的网页。


    他似乎，猜到了什么。


    他没有多问，只是伸出那只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林风的肩膀。


    那力道，很轻，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的力量。


    “小风啊，”乔叔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心疼，他沙哑地说道，


    “别为难自己了。”


    “这都是命。”


    “是叔自己的选择，就该叔自己来承担。跟你没关系。”


    “大不了，这网吧不要了，叔这把老骨头，还能去工地上搬搬砖，总饿不死。”


    “你啊，就好好的，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乔叔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安慰他。


    但那话语里，透出的那种，对命运彻底屈服的、认命般的平静，却像一把最锋利的锤子，狠狠地，砸在了林风的心上。


    不。


    不该是这样的。


    乔叔不该是这样的。


    这个收留了他三年的、像父亲一样照顾着他的男人，不该是这样一副，被生活压垮了脊梁的、苍老而无助的模样。


    乔叔的“认命”，反而成了压垮林风心中那根名为“犹豫”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风看着乔叔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那张故作轻松、却掩不住满脸疲惫的脸。


    他缓缓地，缓缓地，攥紧了自己那只，仍在桌下，不甘地、轻微颤抖着的右手。


    那细微的颤栗，通过紧握的拳心，传递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意。


    他抬起头，迎上乔叔的目光。


    他低声说：


    “乔叔，还没到，最后。”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掷地有声。


    他的眼神里，不再有迷茫，不再有挣扎。


    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义无反顾的、燃烧着一切的……


    光。


    当一个人，为了自己，他可能会放弃。


    但当他，为了守护生命中那束唯一的光时，他会选择，燃烧自己。


    林风的犹豫和挣扎，是真实的。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废”，有多么的无可救药。


    但乔叔的“认命”，成为了他最终下定决心的催化剂。


    他要战斗了。


    不是为了那个早已死去的、名为“Wind”的荣耀，而是为了守护这个，名为“老地方”的、最后的家。


    下一章，新的ID，新的身份，幽灵，即将上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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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第十一章：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