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明月同尘》 赵凌萱维持着刚才那副震惊兼恼怒的表情,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憋在那里不上不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脸涨成了难看的猪肝色,竟是被周明月最后那一段话硬生生堵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厥过去,幸亏旁边的女佣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韩嘉站在沙发前,那只刚刚紧搂过韩晴的手还尴尬地悬在半空,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再看向地上那堆刚刚崩裂瓷片,眼神里是混乱和惊疑。
韩宇则死死地盯着楼梯方向,仿佛要将那个消失的背影刺穿,他的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刚刚那些刻薄的谩骂此刻都堵在喉咙里,化作更深的难堪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心虚。
韩立站在那里,威严大哥的面具彻底崩裂,脸上是一种介乎于难以置信和巨大冲击之间的空白,他僵硬地看着韩松云,似乎在期待自己的父亲给出一个这全是疯话的定论。
而韩晴,她没有去管地上的碎片,只是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从指缝里溢出压抑的、充满了恐惧和未知的啜泣声,与刚才在哥哥们怀里委屈截然不同。
韩松云的目光,终于从楼梯的方向缓缓收回,他那双深沉难测的眼睛缓缓扫过地上的碎瓷片,扫过妻子那张难看的脸,扫过三个儿子各异却同样心神大乱的表情,最后,落在了那个捂脸哭泣、娇弱颤抖的女儿韩晴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过去的淡漠,也不再是片刻前的暴怒。
而是一种审视。
“去查。”韩松云的声音低沉如铁,不带丝毫温度,“把那个周同,还有那个王英给我好好地查!查清楚!立刻,马上!”
傍晚时分,韩晴上了二楼的琴房,她在弹琴,必须得做点什么,她不能坐以待毙。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韩晴仿佛受了惊吓,浑身微微一颤,才怯怯地转过身,当看到门口站着的正是她此刻最想见到的大哥韩立时,一直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沿着白皙的脸颊滑落。
“大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破碎又惹人怜爱。
韩立本就心烦意乱,周明月那句骨子里都是卑贱的和王英故意掉包的可能性像根刺扎在他心头,父亲让人彻查的命令更让整个韩家弥漫着压抑的气氛,他刚结束一场冗长沉闷的电话会议,本想回自己书房静静,却被琴房门口那单薄哭泣的身影绊住了脚步,看到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妹妹如此伤心无助,他心头那点刚刚升起的疑虑和不自在瞬间被保护欲压了下去,立刻大步走了进来。
“晴晴!”韩立的声音依旧带着兄长特有的沉稳关心,却在看到韩晴哭成泪人时透出焦急,他在她面前蹲下,仰头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眉头紧锁。
韩晴的泪水掉得更凶了,像断了线的珍珠,她伸出手,紧紧地抓住韩立的袖口:“大哥,我好难过,好害怕……”她哽咽着,几乎说不成句。
“害怕什么?有大哥在,什么都不用怕!”韩立拍着她的背,声音里是那么坚定。
韩晴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自责和无助,怯生生地问:“大哥,是不是……是不是我不该留下啊?”她微微颤抖着,“那个女孩回来了,她才是……才是爸妈的亲生女儿……我……我是个错误……”她说着,又低下头,肩膀耸动,“我看到爸妈,还有三哥他们……好像心情都不好了,这个家都乱成一团了,都是因为我……如果我从来就不存在该多好……”最后一句,带着万念俱灰的味道。
韩立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韩晴话里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踩在他最柔软的神经上,他猛地握住韩晴的双肩,力道不自觉地加重,语气斩钉截铁:“晴晴!不许说这种混账话!什么叫错误?什么叫不该留下?你这说的什么傻话!”
看到韩晴被吼得微微一缩,眼泪掉得更凶了,韩立缓和了语气:“听好了晴晴!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那个周明月是谁,你永远都是我韩立的妹妹!是我们韩家唯一的、也是最疼爱的女儿!从你出生的那天起,这个位置就是你的!谁也代替不了!懂吗?永远!”
他的强调掷地有声,尤其是在位置和永远上加重了语气,像一颗定心丸砸进韩晴惊惶的心里。
韩晴的眼泪还在掉,但眼中的绝望和无措似乎被韩立这番话驱散了一些,她怯怯地抬起眼,像一只寻求庇护的雏鸟:“可是大哥,那个周明月姐姐,她好可怜,耳朵还还听不见了,都是因为我,我占了她的位置,害得她吃了那么多苦,我看着爸妈,还有大哥你们因为她的事这么烦恼,我心都要碎了……”她轻轻抽泣,“我忍不住想,要是……要是能用我的健康换回她的听力该多好……这样……这样她或许就不会这么怨恨韩家……就不会让所有人都这样不高兴了,都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这么碍事……”
她越说越难过,泪水汹涌,那副为了别人甘愿牺牲一切的圣母姿态,配合着她那张写满了纯良和自责的楚楚可怜的脸,效果拔群。
“够了,晴晴!”韩立低吼一声打断她,不是因为不耐烦,而是听不得她这样自轻自贱,“那都是命!是上一辈的糊涂账!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的不幸是她那个疯子养父造成的!她的苦是她自己命里带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从小就善良懂事,现在更要坚强起来!”他伸手抹去韩晴脸上的泪水,“爸妈现在心情不好,是暂时的!是生气被人蒙蔽!绝对不是因为你!我们疼你爱你十几年,难道别人几句话就能抹杀掉吗?你就是我们韩家的女儿,骨子里就是!是姓韩的!”
最后一句骨子里就是姓韩的,几乎是喊出来的,既是对韩晴的承诺,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坚定地斩断脑海中周明月那句基因里都是卑贱的带来的阴影。
韩晴顺势扑进韩立怀里,紧紧抱着他,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肩头,感受到兄长宽阔温暖的怀抱和毫无保留的庇护承诺,韩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嘴角极快、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种算计得逞的安心和得意,随即又被更响亮的、充满感激和委屈的啜泣掩盖过去:“呜呜呜……大哥,有你真好,只有你还肯要我了,我好怕有一天你们都嫌我多余,把我赶出去,我就真的...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没有家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手抓得更紧了。
韩立的心被这番惶恐彻底揉软了,也更加坚定了守护她的决心,他用力回抱着她,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上,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傻丫头,乱想什么!这里是你的家,永远都是!哥在,谁也别想动摇你的位置!谁敢多说一句让你难受的话,哥第一个不答应!”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别哭了,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安心念你的书,马上就要高考了,什么都别想,天塌下来有大哥顶着呢。”
韩晴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慢慢止住了啜泣。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鼻尖也红红的,但那破碎的美感反而更添几分可怜,嘴角勉强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坚强微笑:“嗯……我……我听大哥的,我不乱想了,为了大哥,为了爸妈为了这个家我会更加努力的,努力配得上你们给我的爱……”
韩立看着妹妹故作坚强的侧影,心头一片温热,以及一种被高度依赖和需要的满足感。
而韩晴的目光低垂,看着琴键上那一小点、一小点被泪水濡湿的痕迹,心里想的却是:至少大哥,还是牢牢握在她手里的。
晚餐时间的韩家餐厅,弥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诡异气氛,长方形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蕾丝桌布,水晶吊灯投下璀璨而冰冷的光线,名贵的骨瓷餐具摆放得一丝不苟,珍馐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丝毫勾不起半点温情的滋味。
周明月被佣人领进餐厅时,洗尽了连日奔波的疲惫风尘,也换下了那身与这奢华空间格格不入的旧衣,她被安排在长桌最不起眼的末端座位。她换上了一件剪裁精致、面料柔软的小裙子,颜色是温柔的浅粉色,然而尺寸显然偏小,腰身勒得有些过紧,裙摆也只到小腿中间,边缘能看到细微的水洗痕迹,这绝对是韩晴的旧衣。
洗去尘埃的脸庞完全显露出来,像是拂去灰土的明珠,餐厅里明亮的灯光映照下,那张脸的轮廓和五官,如同一个带着棱角的年轻复刻版,清晰地映照出赵凌萱的影子,秀气的瓜子脸型,线条流畅的下颌,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此刻低垂着,眼神空洞茫然,但形状、大小、弧度,几乎与赵凌萱年轻时如出一辙,只是周明月的眼神里没有赵凌萱那份雍容的冷淡和高高在上的疏离,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怯懦,挺直的鼻梁和那略显单薄的唇形,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突如其来的相似感,像一根细微的刺,扎进了赵凌萱的视线,让她在周明月进来的那一刻,眼神在她脸上短暂停留,掠过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动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与抗拒,随即移开。
周明月安静地在末端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却紧紧交叠放在自己膝上,拘谨得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整个餐厅只有杯碟偶尔磕碰的轻响,空气沉闷得几乎令人窒息。
韩松云坐在主位,目光扫了一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沉声道:“吃饭。”
如同得到了无声的指令,众人纷纷拿起筷子。
大哥韩立的位置离主位不远,下午在琴房韩晴那番自我牺牲的表白以及自己对她的坚决承诺,似乎已经彻底抹消了周明月口中王英掉包言论带来的那一点点动摇,他看着坐在最远处、低着头、穿着自己妹妹旧衣的人,那张酷似母亲的脸只让他觉得更加碍眼和不适,他冷哼一声,心中认定这丫头不仅身份低贱、带来灾祸,更是心机深沉、毫无教养,他眼神里充满了厌弃,仿佛多看周明月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他直接忽略了她的存在,熟练地夹起一块烧得酱色油亮的鲍鱼,越过小半个桌面,放进了韩晴的碗里,语气刻意放柔:“来晴晴,这是你最喜欢的,多吃点。”
韩晴回以一个甜甜的微笑,声音清亮:“谢谢大哥。”她温顺地夹起那块鲍鱼,小口品尝着,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末座那个穿着自己旧衣、有着相似轮廓的女孩,心底深处的不安像是潜伏的毒蛇,悄悄探头。
这一幕自然落在赵凌萱眼里,看到大儿子对韩晴毫不掩饰的偏爱和对周明月的彻底无视,她心底那点因相似容貌带来的别扭似乎减轻了一些,她需要一个更明确的态度,她冷冷瞥了一眼坐在韩晴对面、一直没精打采的三儿子韩嘉。
韩嘉接收到母亲冰冷的眼神信号,极其不耐地皱起眉头,他内心对这个多出来的陌生人只有烦厌,更对下午她揭出的可能涉及他真正妹妹身份的猛料感到窝火,但他不敢违抗母亲,他猛地伸筷子,几乎是带着一股戾气,动作幅度极大,像要去打人一样,狠狠夹住一个盘子边缘的红烧鸡翅,然后用一种极其粗鲁、甚至带着发泄意味的力道,像扔什么垃圾一样,啪地一声重重将那油亮的鸡翅甩进了周明月面前还空着的基本没动过的饭碗里。
油腻的汤汁溅出来几滴落在洁白的桌布上。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和粗暴的动作,宛如点燃记忆深处恐惧的引信!
一直低着头、紧绷得像根弦的周明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弹了起来!动作剧烈地带动了身下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的脸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眼神因极致的恐惧而涣散失焦,手中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光滑的地板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充满了无法自控的绝望和哀求,身体筛糠般地抖动着,双手胡乱地挡在自己头脸前方,像要抵挡无形的拳头,“别打我!别打我!我错了!求求你别打我!我不该上桌子吃饭的!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这就走!我这就滚开!别打我……”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哀求着,身体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软倒在地。整个餐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惊得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像被点了穴,怔怔地看着她瞬间崩溃的状态,连韩嘉都愣住了,夹过鸡翅的筷子还僵在半空中。
一直站在周明月斜后方侍立、下午为她换过衣服、亲眼见过那些惨状的女管家王妈,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她两步上前,及时扶住了几乎要瘫软的周明月,看着女孩那惊恐绝望的眼神和满身无法控制的颤抖,心疼得红了眼圈。
王妈抬起头,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和愤懑,打破了餐厅的死寂:“先生!太太!你们……你们别再刺激她了!下午给明月小姐换衣服的时候……我……我这老婆子心都要碎了!”她声音发颤,“小姐那背上……胳膊上……腿上……全是伤!新伤叠着旧伤!青的紫的红的,还有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抽的破口子……才结痂的也有!连……连腰上还有一块巴掌大的烫伤疤!”王妈越说越激动,眼泪终于掉下来,“那叫一个可怜啊!不是一天两天打的!这……这是从小打到大啊!造孽啊!她这不是装的!她是真的被打怕了!吓破了胆啊!”
王妈这番带着血泪的控诉,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放屁!”一声暴戾的怒吼响起,二少爷韩宇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扭曲,他本就因为周明月那句基因里都是卑贱的憋了一肚子邪火,现在又被王妈的指责激起了更深的恼怒和被揭穿的窘迫,他指着缩在王妈怀里还在发抖、眼神涣散的周明月,声音咆哮如雷:“少在这里装模作样博取同情!苦肉计演给谁看?!身上有伤怎么了?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在外面招惹了不三不四的人弄的?就你这种乡下来的野丫头,能是什么好东西?肯定是自己招来的!装什么可怜!在韩家耍这种把戏,找死!”
他被愤怒冲昏了头,大步绕过餐桌,蒲扇般的大手紧握成拳,手臂上青筋暴起,带着一股恶风,气势汹汹地就朝周明月走去!那架势,根本就不是去理论,分明就是要动手教训这个在他眼里惺惺作态的所谓亲妹。
餐厅里所有人都被韩宇这暴起的凶悍姿态惊住了。
赵凌萱吓得捂住了嘴,韩嘉下意识地后缩,韩松云猛地皱紧眉头,韩立的手也抬了起来似乎想阻止韩宇这过于暴戾的行为。
就在韩宇盛怒地冲到周明月面前,那紧握的拳头带着风已经快要落下、王妈惊叫着试图挡在周明月前面的一刹那啪嗒。
一声脆响!
一个破旧不堪、屏幕布满裂痕的廉价智能手机,从周明月因极度惊恐而剧烈颤抖的口袋里滑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大理石地面上。
也许是因为摔落的冲击力恰好触动了某个按钮,也许仅仅是因为巧合。
就在韩宇的拳头距离周明月和王妈的脸庞只有半尺之遥时,那破手机的扩音器里,猛地传出一段嘈杂但异常清晰的录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