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少城主萧景行,沈聿修定尊卑

作品:《弈局之即见君子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萧景行冰冷如霜的侧脸。他端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面前铺开的雪浪宣纸上,墨迹未干。他提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写下“路漫漫其修远”六个大字。笔锋遒劲,力透纸背,每一个转折都带着些许玩味。


    “十一,”萧景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毫无波澜,却让萧十一瞬间绷紧了神经。


    “属下在。”


    “继续盯紧沈家。”萧景行的手指,缓缓抚过宣纸上那个浓墨重彩的“修”字,指尖冰凉,“特别是沈聿修。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读什么书,见什么人,去什么地方……事无巨细。”


    沈聿修刚从城外的制香坊回来,身上犹带着清冽的松木与沉水香交织的气息,那香气仿佛能涤荡凡尘,却洗不去他踏入府邸时心头那层若有似无的薄霜。刚回自己院中更了衣,祖母屋里的贴身大丫鬟春杏便笑吟吟地来了。


    “大少爷安好,”春杏福了一礼,“老太太那儿刚得了两件极新奇有趣的玩意儿,说是从南洋海商那儿来的,精巧得很。老太太惦记着您,让奴婢来请您过去瞧瞧,若有喜欢的,便挑了去把玩。”


    沈聿修面上浮起温润的笑意:“有劳春杏姐姐跑一趟,祖母惦记,我这就过去。”他心中明了,祖母此举,既是疼爱,也是提醒——提醒他在这府里应有的位置和体面。


    然而,当他步履从容地踏入祖母所居的“松鹤堂”院落时,那刻意营造的宁静氛围瞬间被一阵阵刻意拔高的欢声笑语刺破。只见堂屋内灯火通明,他那继母柳氏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锦缎,正依偎在父亲沈崇山身边,笑得花枝乱颤。他那便宜弟弟沈继业,更是毫无规矩地歪坐在祖母下首东边第一张紫檀木圈椅上——那位置,历来是嫡长孙沈聿修的专属座位,象征着在沈家第三代中的尊位。


    沈继业正拿着一个镶金嵌宝的西洋八音盒,献宝似的摇给祖母看,叮叮咚咚的乐声混着他夸张的笑声。柳氏娇声附和:“老太太您瞧,业哥儿多孝顺,得了新鲜玩意儿第一个就想着孝敬您呢。”沈崇山捋着短须,脸上是难得一见的轻松笑意,显然对眼前这“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画面颇为满意。


    沈聿修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进去。他脸上温雅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添了几分谦和,对着上首的祖母深深一揖:“孙儿给祖母请安。方才在香坊耽搁了些时辰,来得迟了,请祖母恕罪。”


    屋内的笑声戛然而止,像被突然掐断了喉咙。沈继业脸上的得意僵住,拿着八音盒的手也停在了半空。柳氏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即堆起更甜腻的笑容:“哟,修哥儿回来了?快来看看,业哥儿正给老太太献宝呢。”


    沈聿修仿佛没听见柳氏的话,目光温和地落在沈继业身上,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二弟,你手中这八音盒,确是精巧。不过,你坐在这里,倒是让为兄想起一桩趣事。”他顿了顿,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却清冷如深潭,“前日读《礼记》,见‘席不正不坐’之语,又闻古之君子,非其位不居,非其礼不受。今日见二弟不拘此节,率性天真,倒显出几分赤子之趣来。只是这位置,”他目光扫过那张圈椅,“坐久了,怕是硌得慌,也容易……失了分寸。”


    他这番话,字字温雅,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无比地扎在要害。句句在说沈继业不懂规矩、不配此位,更暗讽他鸠占鹊巢、不自量力。那“硌得慌”、“失了分寸”,更是意味深长。


    沈继业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拿着八音盒的手都在发抖,想反驳却张口结舌,被那无形的“礼”字压得死死的。柳氏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眼圈一红,捏着帕子就转向沈崇山,声音带着哭腔,真真是梨花带雨:“老爷……您听听……修哥儿他……他这是嫌我们母子碍眼了,哥儿不过是想挨着老太太坐近些尽孝,小孩子家不懂规矩,修哥儿何至于如此……如此刻薄地挤兑他亲弟弟……”


    沈崇山被柳氏的眼泪一激,又见小儿子受辱,护犊之情涌起,脸色一沉,对着沈聿修就要发作:“修儿!你怎可如此……”


    “父亲息怒。”沈聿修不等沈崇山说完,便从容地打断了他,脸上的笑意敛去,只余下平静的肃然。他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儿子并非挤兑二弟。只是身为沈家嫡长子,自幼受祖父、父亲及先生教诲,深知‘尊卑有序,长幼有别’乃立家之本,更是朝廷礼法所系。二弟年纪渐长,将来亦要出仕立身,若在家中便混淆了根本,养成僭越之习,传扬出去,恐惹人非议,以为我沈家……家教不严,贻笑大方。儿子身为兄长,提醒一句,亦是本分。还请父亲明鉴。”


    他这番话,直接把问题拔高到了“尊卑礼法”、“家族门风”、“未来仕途”的高度。搬出了祖父的教诲、朝廷的法度,更扣上了“家教不严”的帽子。沈崇山满腔的怒火和斥责,就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噎在了喉咙里。他是沈家的当家人,最重门楣声誉。沈聿修字字句句都在“理”上,都在维护沈家的“规矩”和“体面”,他若再偏袒柳氏母子,岂不真成了昏聩不明、纵容庶子僭越的糊涂家主?


    沈崇山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嘴唇哆嗦了几下,那句斥责终究是没能骂出口,只化作一声尴尬的咳嗽。他有些狼狈地避开沈聿修清正的目光,转头对着还在抽噎的柳氏,语气带了几分不耐:“好了!修儿说得……也有些道理。明业哥儿,还不快起来!那是你大哥的位子!”


    沈继业如蒙大赦,又羞又恼,慌忙从那张仿佛长了刺的椅子上弹起来,垂着头缩到柳氏身后。


    柳氏见丈夫非但没替自己做主,反而被沈聿修一番话压得反过来训斥了业哥儿,心中恨极,面上却不敢再哭,只用帕子死死按着眼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沈聿修仿佛没看见这满屋子的难堪,又恢复了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对着祖母再次躬身:“祖母,孙儿方才在香坊沾了一身烟火气,恐污了您屋里的清雅,扰了您赏玩的兴致。那两件新奇玩意儿,想来二弟更会讨您欢心,便留给二弟把玩吧。孙儿先告退,改日再来看您。”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晚辈的体贴,却将“烟火气”与“清雅”相对,暗含了对眼前这“热闹”的疏离与不屑,更是直接放弃了挑选的机会,仿佛那所谓的“新奇玩意儿”根本不值一提。


    祖母一直端坐上首,半阖着眼,手里捻着佛珠,仿佛置身事外。此刻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在沈聿修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深邃难辨,最终只淡淡点了点头:“去吧。制香辛苦,早些歇着。”


    “谢祖母体恤。”沈聿修又是一礼,转身,步履依旧从容不迫,青衫背影挺直如竹,带着一身清冷的松木沉香,穿过那弥漫着尴尬、怨愤与哑口无言的厅堂,飘然离去。


    留下身后一屋子吃了哑巴亏的人——柳氏满心怨毒无处发泄,沈继业羞愤欲死,沈崇山则是憋闷恼怒却又理亏词穷。而那两件原本用来讨好或炫耀的“新奇玩意儿”,此刻在烛光下,也显得黯淡无光,甚至有些讽刺了。沈聿修轻描淡写的一番话,不仅夺回了座位,更是在这“其乐融融”的假象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尊卑裂痕。


    ———次日清晨———


    晨光斜斜地刺穿沈府膳厅雕花的窗棂,在铺着靛蓝桌布的八仙桌上投下几道亮晃晃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无声翻腾。青瓷碗碟里盛着清粥小菜,空气里浮着米粥温吞的香气,本该是安宁的辰光,却被柳氏带着几分刻意热络的提议打破了。


    “母亲,”柳氏放下手里的乌木箸,声音放得柔和熨帖,带着当家主母应有的周全,“再过几日,便是城主府操办的‘鹿鸣春蒐大会’了。妾身想着,府上的哥儿们也该出去见见世面。聿修稳重,聿熙活泼,继业……这孩子刚回来,正好也带他开开眼界,认识认识各家子弟,总比闷在府里强。”


    她说话时,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桌边端坐的沈聿修、沈聿熙,以及坐在下首、显得格外沉默的沈继业。沈继业正低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动作有些迟滞,仿佛那粥是滚烫的,又或是柳氏的话比粥更烫人。


    主位上的沈老夫人刚用银匙舀起一点清炖鸽蛋,闻言动作顿了顿,没立刻接话,只抬起松弛的眼皮,将厅内三个孙儿的神色都收在眼底。


    一片寂静里,只有沈聿熙的指尖在桌沿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泄露出他心底那点被勾起的、跃跃欲试的痒。沈聿修却像是没听见,依旧慢条斯理地用着粥,直到碗底见了空,才放下碗,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瓷器磕碰的脆响。


    他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帕子,仔细地、一根一根地擦着修长的手指。那动作做得极缓,慢得让人心头发紧。末了,他指尖捻了捻,仿佛在确认是否真的擦干净了,这才抬眼,目光平静地投向主位上的祖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厅内所有细微的声响。


    “祖母,”他开口,语调是惯常的沉稳,听不出波澜,“孙儿方才想起一事,觉得还是该禀告祖母知晓。”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埋头喝粥的沈继业,那眼神像羽毛拂过,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这鹿鸣春蒐大会,虽说是城主盛情,邀各家子弟同乐,彰显骑射文采,兼有相看之意,但历年来,真正能入场的,无不是城中清贵名流之后,规矩体统,一样都轻忽不得。”


    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透出几分推心置腹的恳切:“三弟继业,自小养在外头,如今虽回了家,到底根基尚浅。文墨一道,怕是连《三字经》也未必能通读;骑射功夫……更是未曾习练。若贸然带了他去,众目睽睽之下,万一应对失措,或是……被人问得哑口无言,岂非徒惹人笑?到时,丢的不止是他自己的脸面,更是咱们沈府的体统。”


    他这番话,说得字字在理,句句为家族名声着想,情真意切。沈继业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出青白,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粥碗里去。厅里的空气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陡然沉凝了几分。


    沈聿修的目光并未在沈继业身上多作停留,那平静无波的视线,如同水面滑过落叶般,极其自然地转向了坐在他斜对面的沈聿熙。


    沈聿熙正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动作,试图掩饰住眼底瞬间腾起的警惕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至于堂兄嘛,”沈聿修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点兄长看待幼弟时那种带着纵容的、微不可查的笑意,“他性子活络,长袖善舞,在这等场合里,应酬交际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手。想相看个合心意的姑娘,或是寻些意气相投的玩伴,对他而言,倒是不难。”


    他话锋在此处极其微妙地一顿,那点笑意像晨露般在眼底倏忽散去,只余下一种洞悉一切的清冷。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杯壁,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只可惜,这‘鹿鸣’二字,终究是取《诗经》招贤纳士之意,考校的,还是腹中真才实学。若只凭着一张巧嘴、一副好皮囊,内里却空空如也,纵然一时热闹,终究也难登大雅之堂。人前风光,人后……怕是要落得个‘金玉其外’的评语。这,倒比三弟更易招笑了。”


    “砰!”


    一声刺耳的瓷器碎裂声骤然炸响,狠狠撕碎了厅内凝滞的空气!


    沈老夫人手中的那盏描金粉彩盖碗,被她重重地掼在了面前的桌面上。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碧绿的茶叶泼溅开来,褐色的水渍迅速在靛蓝的桌布上洇开一大片污迹,碎裂的瓷片飞溅到地上,发出零落刺耳的声响。


    “胡闹!” 老夫人胸口起伏,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两道凌厉的寒光,直刺向沈聿修。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带着积年掌家者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怒火,“你身为二房嫡子,不思提携兄弟,反倒在这里一唱一和,指桑骂槐,挑拨离间!成何体统!”


    厅内众人皆是一震,柳氏脸色微微发白,沈继业更是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惶。沈聿修面上那点刻意的恳切也瞬间消失,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


    老夫人喘了口气,目光扫过沈聿熙,见他一副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的模样,又看向缩着肩膀的沈继业,最后那刀子般的视线钉回沈聿修脸上,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继业!既然根基尚浅,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从明日起,私塾的功课加倍!把你那些落下的、欠下的,都给我补回来!没我的准许,不准踏出府门半步!” 她声音斩钉截铁。


    “至于你们俩——” 她伸手指了指沈聿修和沈聿熙,“一个身病体弱?一个腹内空空?哼!少给我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沈家的嫡子,在这等场合,一个都不准给我躲!都给我收拾齐整了,到时候规规矩矩地去!谁若敢称病推脱,或是去了给我丢人现眼,仔细你们的皮!”


    这雷霆般的训斥砸下来,厅内落针可闻。柳氏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为沈继业再说什么。沈继业脸色灰败,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微末希望,被祖母这毫不留情的一指碾得粉碎。


    沈聿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只是搁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而一旁的沈聿熙,在听到那句“一个都不准给我躲”时,一直低垂的眼睫猛地颤了颤。


    他飞快地抬起眼皮,那瞬间,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炸开了——那不是被斥责的委屈或惶恐,而是一种近乎狂喜的、滚烫的光!像暗夜里陡然点起的火把,灼热、贪婪、带着不顾一切的野心。他看到了机会!一个挣脱嫡兄阴影、一个攀上更高枝头的绝佳机会!只要能在那“鹿鸣春蒐”的大场上,攀附到一个手握权柄、足以撼动沈府格局的贵婿……沈聿修?哼!他强自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迅速垂下眼帘,将那份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狂喜死死地压在眼底深处,只余下微微急促的呼吸,泄露着内心滔天的巨浪。


    窗棂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树下,一个单薄的身影僵立着,仿佛融进了树干的阴影里。沈继业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了出来。他瘦削的肩膀绷得死紧,微微颤抖。那张印制精美、写着“恭请沈府公子拨冗莅临鹿鸣春蒐大会”的洒金请柬,此刻正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那薄薄的纸片,承载着他刚进沈府时那点卑微的、想要融入的渴望,此刻却成了最刺眼的讽刺。祖母的话,隔着窗纸,一字一句,冰冷清晰地砸进他耳中:“……根基尚浅……待在府里……不准踏出府门半步……”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死死地盯着请柬上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字——“鹿鸣春蒐”。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羞愤、不甘、被彻底排斥的冰冷,还有对厅内那两个天之骄子深深的怨毒……无数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体撕裂。


    终于,那只攥着请柬的手猛地抬起,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狠劲,将那代表着身份与机遇、也承载着所有屈辱的纸片狠狠揉捏!坚硬的指甲刺破了柔韧的纸张,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他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公、所有的愤懑,都揉进这方寸之间。


    几息之后,他摊开手掌。那曾经精美的请柬,已变成了一团丑陋扭曲的纸球,皱巴巴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边缘被指甲抠破,金粉簌簌掉落,沾了他一手。他盯着这团废纸,眼底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令人心悸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