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病根

作品:《野草

    1、病根


    初夏,燥热的晚风从树上沙沙吹过,裂开红润壳里的果籽随着落叶掉地,又被蚁群依依搬走。


    我窝在哥的怀里微微颤抖,眼前一片模糊,头晕目眩。


    屋里一片狼藉。绣有飞鹤的陶瓷被砸的七零八落。昂贵的沙发血染一片,惨不忍睹。


    我哥红着眼颤颤巍巍的在我骨瘦的臂上擦药。他的手很抖,手腕上有血痕,顺着大拇指一直到手背。


    “没事了,小乖。”我哥紧紧的圈住我,薄唇止不住的哆嗦,却还是贴在耳边安慰。“哥在,哥在……”


    “乖,没事了,我们把药擦了。”


    我后颈靠着哥的肩头,很硬,很结实,很有安全感。


    暖黄的灯光晃着双眸,我意识回笼慢慢清醒,动了动耷拉在一边的左手,嗫嚅:


    “……哥”


    “对不起,我又犯病了……”


    声音沙哑,像在沙漠里咕啼的乌鸦。


    我推开哥,踉跄起身,双目无神的走进浴室,关门。


    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又缓缓抬眼看向镜面。


    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潦草,满身伤痕,睡衣沾满了血渍。


    很狼狈。


    我猛的一拳砸向镜面。哗啦一下,残渣扎进肉里,暗红色血液汩汩往下流,变成漩涡顺着水进下水道。


    镜面的人影随着冲击残破分裂,一片片、一寸寸,映照着不同的我,却又是真实的我。


    我是被我哥养大的。


    小的时候被查出有精神分裂,医生说这种病治不了。


    父母得知我有这种病时。一锤定音,将我扔在垃圾桶旁。


    那时我5岁,懵懂无知,只知道妈妈让我等她。


    所以我就拿着彩虹棒棒糖,站在满是苍蝇的垃圾堆旁等她,等到黄昏,夜幕,朝阳。等了一天一夜,身旁的垃圾被拖走,接着又是行色匆匆的人群。


    终于,因为双脚发麻站不住,我倒在了地上。


    元日悬挂,那个被我紧紧握在手中,一口都舍不得舔的彩虹棒棒糖,碎在了眼前。


    我浑身瘫软,手指无意识合拢,向前伸去。


    却在抓住残渣的前一刻。车轮碾过,彩虹糖在阳光下,眼眸里支离破碎。


    “呜……呃呜呜呜呜……”眼泪决堤,落在地面烧灼,消失。


    此刻,我迟钝的反应过来,我被丢弃了。


    被爸爸妈妈抛弃了。


    丢弃在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垃圾堆。


    而交换物是被碾碎的棒棒糖。


    我绝望抬头,渴望有个人来救救我,哪怕是给点水源,滴在唇瓣上。


    我也能活过来。


    可没有,往来的行人接踵而至,从我身边跨过,眼神没有停留半分。


    正午的阳光总是这么毒辣,连给一点悲伤的时间都不够,我趴在地上,眼泪流出眼角的瞬间就蒸干,消失殆尽。


    睫毛微颤,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随后眼皮,重重垂下。


    不堪重负的晕了过去。


    我不清楚在晕倒的期间发生过什么,只知道再次睁开眼时躺在柔软的被窝里,没有暑热,衣服也换成了干净的。


    凉凉的风从头顶吹过,我兴奋的从床里爬出来。


    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位男人。


    男人身穿睡衣眯眼依倚在木椅里,他眉眼清晰,嘴唇薄而微微向上扬,明明闭着眼手却还在扇风。


    定眼一看,身上的睡衣还是和我一样的同款。


    我双眼微微睁大,想下床却又怕惊醒他。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美男子。


    很美,美到五岁的我被惊艳了很久,怎样都挪不开眼,而且爱上一辈子。


    血还在滴答滴答的流着,身旁的门却被拍的声声作响。


    “小乖,开门……”我哥着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的声音很沙哑,应该是刚抽完烟。


    我扯过毛巾,把手上的血胡乱擦干,又仔细把洗手台清洗干净后才打开门。


    见我哥,扯扯唇角:“没事,不小心摔倒了。”


    我哥微微皱眉,把我拉到一边,发现镜片碎了一地,他转头看向我,又看向我背着的手,有些生气:“手伸出来。”


    我乖乖伸手,无所谓的说:“小伤,只是被镜片刮到了……哎,哥!”


    我哥奋力拉着我往卧室走去,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手背凸起的青筋,和圈住我手环的力道。


    很用力,但意识到后却又微微松开。


    我垂眸注视着地上慢慢交叠融合的影子


    冒出第一个想法是:我哥好像变矮了。


    不对,应该是我长高了。


    我哥很健硕,


    以前为了养我一次能扛四袋米。


    那时刚被我哥带,很娇气,但没有底气。


    我只能在他工作结束后用无辜的眼神,旁敲侧击,求着他,看着他。软软糯糯,让他抱回家。


    后来发现我哥对我是无底线,便不装了:洗澡要抱,吃饭要抱,出去玩也要抱,生病了更要抱。


    那时我怕孤单,怕丢弃,怕黑屋,怕又只剩我自己。


    每天都缠着跟哥睡,早上醒来哥哥不在旁边就会哭,边哭边找哥哥。


    找来找去发现,哥哥在后院抽烟,抽完了之后还摁在自己手上。


    哥像是感受不到疼,按完后随手一扔。拍拍双手,撑起身,又拍拍身上,回头就看见我哭的鼻子冒泡。


    他身体僵住,把右手往背后一挡,撇过头摸摸鼻子:“小乖,起这么早?”


    他喜欢叫我小乖,说我很听话,是他养过最听话的。我问他养过几个,他说只有我一个。


    所以是最听话最乖的。


    我哥很喜欢捡东西,像海边沙滩的拾荒者。明明自己过得也很拮据,却总会捡一些阿猫阿狗回来养着。


    他曾经给我看过一只花猫。叫阿狸,狸猫的狸,阿狸个头很小,我用一只手就能蜷住它的下半身。


    我哥说,我和阿离是一起被他捡回来的。


    那时他观察阿狸很久,从大道跑到商场,再从商场跑到河边,最后蹲在垃圾堆旁边清理毛发。


    而我也正好躺在垃圾桶旁边,与蝇虫作伴。


    我想:


    如果世界是沉浮在海面的漂流瓶,那我应该是被丢弃的折纸星。


    我哥恰好是拾荒者,恰好把我捡回家养起来。


    恰好还养了久。


    所有都是恰好,但在我哥眼里却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