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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雄虫饲育实录》 第71章 二刷·阴谋 少走一段路
“这个天气,掉进水里就当洗了个凉水澡,不至于失温成这样吧?”
另外一个人在看到他的脸色后,有些惊讶。
这是那爬上石崖的三个人中的其中一个,叫做奥德里奇。
最开始那个帮李途安摘下面罩的男人,也就是爬上石崖的队长没有接话,动作干净利落地帮助浑身冻僵了的李途安脱下了防护服。
浸了水的防护服失去了原本的保温防风功效,只会加重他的虚弱。
奥德里奇反应慢半拍,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帮忙。
脱掉不太合身的防护服,队长用一条巨大的救援毛巾把他包裹了起来。
奥德里奇咂舌:“乖乖,这还是个未发育成熟的孩子吧?一条毛巾能把他从头到尾都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种毛巾的最大长度也不过一米八,也就是说这孩子竟然还没有一米八。
奥德里奇一想,不对,这张脸看上去也很青涩稚嫩,是少年模样,难道真是个未成年?
他有些惊恐地看了一眼队长。
胁迫未成年雄虫可是重罪。
“他成年了,”队长头也没回,却好像是背上长眼睛了似的、看出了奥德里奇在想什么,道,“我们遇到的时候,他刚好在第一次觉醒期。”
第一次觉醒期,哦,那确实是成年了。
觉醒期是性成熟的重要标志,周期性发生,觉醒期根据虫种和个人体质不同有不同的表现,但基本上都是信息素大量释放、且受体敏感,容易受到信息素影响。
不过,等等,第一次觉醒期?
奥德里奇震惊:“你们遇到的时候,他刚好在第一次觉醒期?”
“不要重复我的话,这会让我觉得我的副队长是个白痴。”
就五个人的小队,还已经死了一个,搞什么正副队长有什么意思?
奥德里奇想要习惯性吐槽,整个人却还沉浸在「第一次觉醒期」这个可怕的词组里无法自拔。
第一次觉醒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个小雄虫迎来了自己的性成熟,具备了交尾能力——并且百分之百在成熟期内释放了自己这一辈子有史以来最浓烈的信息素。
第一次觉醒期的雄虫不该孤身出现在野外。
他们应该被严加看管,在医生的指导下、在家人的爱护下,平稳安全第度过这个阶段。
而不是像这只小雄虫一样,虚弱得好像随时都会一命呜呼。
队长在给李途安做一些回温措施。
很快,李途安的脸色有所好转,逐渐红润。
奥德里奇则是神情复杂地看着队长。
队长是他见过的、意志最坚定、最不近雄色的人。
但是在山洞里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孤雄寡雌,无人山洞,一只鲜美多汁的、正在经历第一次成熟期的雄虫近在眼前,队长有可能把持得住吗?
但是,如果是队长的话,说不定真的能把持得住?也许,他的队长就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
队长接下来的话完全打碎了奥德里奇的幻想:“交尾之后他的身体会自动降低能量消耗,确保在恶劣环境下也能维持身体机能的正常运作。”
言下之意就是李途安看着虚弱,但是因为有过交尾行为的关系,身体进入节能模式,实际情况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意思是让奥德里奇放心。
这人不会死,他们手上不会再多一条雄虫的命。
“交尾?他跟谁交尾了?”
奥德里奇难以置信。
队长白了他一眼,似乎是难以忍受他的废话,冷声道:“跟卡姆。”?卡姆就是他们队伍里原来的那个小个子,也就是李途安伪装的那个人。
七个小时之前,卡姆和队长被毒蜂追赶、躲避时候误入一个石崖山洞。
在那里他们两人发生了争执,大打出手。
奥德里奇对具体情况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最后队长扶着“卡姆”出了山洞,说石崖上留有一些东西,之后会再折返回去处理。
队长嘴里留在石崖上的东西就是卡姆,死去的卡姆。
而原本属于卡姆的防护服里装着的就是突然出现的李途安。
“卡姆?”
奥德里奇一时间愣住了,他大脑飞速旋转,一时间分不清队长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而此时,队长怀里有了一些动静。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胳膊。
队长低下头,恢复了些精神的李途安抬眸,有气无力道:“谁是卡姆?”
“那个因为你的出现而死掉的人,你这套装备的原主人。”
队长朝奥德里奇伸出手,奥德里奇呆呆地递过去一瓶干净的水,
队长给李途安嘴里喂了一些清水,然后道:“无关紧要。”
李途安喉结上下滚动,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
队长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烦:“你糊涂到自己的钩子连的是谁都不清楚吗?”
奥德里奇觉得自己看到了惊悚片——情绪向来十分稳定的队长竟然捏住了那个可怜的小男孩的下巴,用恶棍一样的语气道:“记不清楚了是吗?嗯?”
“好,那让我来帮你回忆一下:你突然凭空出现在山洞口的断崖上,擅自进入了第一次成熟期,然后让本就因为战斗后见了血光的我和卡姆因为你那狂妄的不懂收敛的信息素的影响而丧失了理智,最后卡姆死了,精疲力竭的我无力抵抗你放肆的信息素,受到你的引诱后强行和你交尾。”
队长垂眸,瞳孔中隐约呈现淡淡的血红色。
他的语气中不乏威胁的成分:“所以你对他的死有很大责任,必须配合我隐藏他的死因。”
“你是我的共犯,知道吗?”
李途安咳嗽了两声。
他有些费力地把自己的脸从对方手中解救出来,然后气若游丝道:“喂,你有点,太无耻了吧?”?就算他现在还没来得及搞清楚自己是怎么从家里公寓跑到这乱石断崖之上的,也搞不懂这些人的身份和那些奇怪的用词,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为了一起激情杀人案件的目击者和包庇者。
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对眼前这个男人说上一句,你丫的也太无耻了吧?
李途安声音嘶哑,又气息微弱,奥德里奇并不能听清,好奇心趋势下,他忍不住悄悄靠近。
“明明、你突然一屁股坐上来的、咳、怎么、怎么话里话外都在骂、骂我……”
话没说完,队长捂住了他的嘴巴。
而把关键词听了个大差不差的奥德里奇老脸憋红,连藏在头发里的两根触须都红得冒烟。
“队长……”
“别说话。”队长一边捂着李途安的嘴,一边动作轻柔地把他放平在地上,然后对奥德里奇做了个手势。
奥德里奇立马反应过来,这个手势的意思是“他在附近。”
是红发。
红发并不是有预谋地犯罪,而是突发奇想,想要把他看不顺眼的“小个子”给解决掉,以此来给队长增添一些本来可以避免的“麻烦”。
但在二人独处的情况下,一死一活,很容易受人怀疑,因此红发必须要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可疑程度。
首先,他要确认“小个子”真的死了,免得对方侥幸逃生后指证他。
残害队友可是一个重罪。
但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体型魁梧的、也穿着同色系防护服的人。
“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乖乖听话!”
奥德里奇压低声音抱怨道。
那是汉顿,五人小分队的成员之一,爬上石崖的三个人中的一员。
他和红发关系匪浅,所以队长把他和红发分开,分别实施计划。
红发这边,李途安伪装成小个子死遁。
石崖上,奥德里奇和队长打配合,转移卡姆的尸体下崖。
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借口,但是从奥德里奇现在的反应来看,汉顿应该没有听从队长的指令,而是擅自离开了断崖,和红发汇合。
奥德里奇移开身子,露出身后卡姆的尸体来。
他被藏在石崖上的山洞里的阴凉处,尸体保存完好,大概是肤色原因,卡姆的脸颊甚至隐约还是红色的——说实话,要不是一个睁着眼一个闭着眼,李途安现在看上去比卡姆更像是一具尸体。
奥德里奇和队长讯速地把卡姆的尸体装回了卡姆自己原本的防护服里。
还没来得及拉上防护服的拉链,头顶的石头上就传来一声惊呼。
红发夸张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天啊!我就一会儿没见到他,他怎么了?”
队长拉着拉链的手顺势往下,做出一副脱下防护服检查的样子,道:“死因是重物撞击,脏器破裂。”
奥德里奇在一边说:“大概是失足落水后,被某些深水区的漩涡卷进去、撞击到暗礁的缘故。”
“死了?”
红发的语气很难说没有惊喜的成分在。
他连演都懒得演。
汉顿出现在他身后,微微探头。
因为他们站在石头上,距离卡姆的尸体还有一顿距离,因此队长很坦然地扶正了卡姆的脸,让上方的两人得以短暂地“瞻仰”遗容。
“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部分区域距离出山口已经很近了,”队长说,“你去联系一下上面,我们得把他的尸体运回去。”
红发乐意之至,哦了一声,就跑回原驻扎地调试通讯设备,准备联络上级。
死了人的话,他们就不能按照原计划下山了——上头就得派直升机来接他们。
这样可以少走一段路,红发想。
第72章 二刷·回味 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汉顿看上去是想跟着红发一起回去的,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来,对队长道:“抱歉,队长,我当时走得太深,回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你们了……”
队伍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尽量避免单独行动。
所以在和队长以及奥德里奇走散的情况下,汉顿第一时间选择折返到原驻扎地。
让汉顿意外的是,驻扎地只有一个人。
听红发说,小个子似乎是要去上厕所,结果就不见踪迹了。
“说不定是掉到溪里了,”红发叫住了想要转身去石林中寻找队友的汉顿,提议道,“不如我们沿着溪流找一找吧?”
汉顿本来就是容易受人影响的性格,再加上他和红发相识已久,比起其他队友,他对红发更亲近些,因此没有多想,就跟着他一起沿溪而行。
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汉顿这一系列行动没有多大问题,但是实际上,他违反了队长让他探寻山洞、随时接应的命令。
汉顿有些愧疚。
但是队长并没有责怪他,只是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去吧。”
队长说。
汉顿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这是针对那条「尽量避免单独行动」的规定说的,意思是让他去红发那边。
汉顿匆匆地离开了。
这边,队长神色不变,淡定地拉上了手下的拉链,然后给卡姆戴上了面罩和护目镜。
卡姆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装备齐全地躺在地上,似乎随时都能够睁开眼,说一声,嘿,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从他们进山开始,卡姆就一直闹着要离开。
现在,他的愿望成真了。
“他们看不见我?”
队长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奥德里奇嘲笑他:“你知道你有多小一只吗崽子?简直,就像是一只猫咪!”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李途安比??起他们是要矮小一些,但是也没小到隐形的程度。
队长瞥了他一眼:“他们不是善于看的种族。”
“……他们更依赖气味,然后才是眼睛。”
“气味?”
“就是指信息素,哎哟,我跟你讲这些幼儿园就学过的常识干什么?”奥德里奇话多又密,充分体现了他活泼的性格,“他们没有察觉到你的信息素,因此没有仔细用眼睛来看。”
“信息素……”
李途安低声呢喃这个词。
他对这个词语并不陌生。
信息素一词源于希腊文的“φ?ρω”(意指“我携带”)与“?ρμ?”(意指“刺激”),合起来意指“我携带刺激物”。
只是,在他原本熟悉的那个世界,这是一个更多地运用在生物领域的概念,并且更多地使用在动物尤其是昆虫身上。
关于人类身上是否存在「信息素」、如果存在又是怎样分泌合成或接受的,一直以来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定论。
而在这些人的眼里,毫无疑问,他们都携带有信某种信息素。
奥德里奇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至少从他的这个角度看上去是这样的,同情心大起,安慰他道:“本来雄虫信息素就比起雌虫寡淡,你年纪又小,信息素淡很正常。”
“那也不可能淡到在人眼皮子底下隐形的程度,”队长毫不留情地推翻了他的说法,“他信息素这么淡说明他有问题。”
奥德里奇急了,小声道:“你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他不行!?”
李途安一头雾水:“啊?”
队长懒得搭理奥德里奇,从背包里拆了一副简易担架组装起来,然后用束缚带把卡姆的身体固定在简易担架的骨架上,确保卡姆的身体形态不会发生过多改变。
他竭力保证卡姆尸身的完整性,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被人发现自己就是这具尸体的造就者。
李途安盯着队长的背,不知道在想什么。
队长大概是感受到了背后如炽的视线,动作略有停顿。
“他们没有察觉到你、是因为你的信息素里混入了我的,他们两个又对我的信息素很熟悉,因此没有发觉掩藏在我的信息素之下的另外一种信息素。”
队长起身,背脊宽阔,在李途安头顶投下一片阴影。
李途安仰头看他。
队长回过身,弯腰,双手扶着膝盖,盯着他的眼睛。
“……但是你的信息素确实淡过头了,有时间去医院看一下。”
严重到要上医院吗?
李途安愣了一下,然后一想,在昆虫的世界里,信息素的作用也就是告警、示踪、聚合或者标记,哦,还有引导交配。
用途就那么几种,感觉也不是特别有关紧要,因此李途安下意识地反问:“淡了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队长直起身,语气生硬,“看不看随你。”
说着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对奥德里奇说:“你送他出去。”
红发完成汇报通讯之后,他们会留守在原地等待上级来接,但是李途安并不是他们的队员,上不了他们的飞机,而他看样子也很难自己一个人走出这个地方。
奥德里奇点了点头,转身招呼李途安:“走吧,小崽子。”
但是李途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奥德里奇觉得奇怪,又喊了一声,李途安这回倒是动了,却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前进了一步。
队长一脸莫名地转过脸。
李途安攥着他的袖子,一脸倔强:“要我走可以,你得先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奥德里奇摸不着头脑:“什么东西?”
他们家队长要啥有啥的,还能贪小孩子东西?
“我的……”李途安也不说是什么东西,只是固执地盯着队长,不断重复,“……还给我。”
“我这里没有你的东西。”
“怎么没有!”李途安有些恼了,“我叫你还给我。”
他情绪一激动起来,又有些喘不上气,止不住地咳嗽,身子摇摇晃晃,看上去像是暴风雨中的一颗小树苗,随时都会倒下。
队长皱着眉,顺势扶住了他的一侧手臂。
“哎哟,这是什么情况?”
红发从上方探出一个头,饶有趣味地盯着下方的这两个人,问:“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好戏?”
奥德里奇一时间哽住了,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队长淡定地扶正李途安的身体,确保他站稳之后,才说。
“一个迷路的孩子。”
他的手从李途安身上收回来。
李途安眼角忍不住地跳了一下——队长掐了一下他的手背。
李途安不满地看了队长一眼。
因为这个小小的情绪波动,空气中的信息素浓度上升。
雌虫对雄虫的信息素十分敏感,红发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空气中那抹若有似无的陌生信息素。
“啊,是只小雄虫啊……”
红发本来准备的许多为难的提问一时间也就堵在了喉咙里。
是雄虫的话,孤身出现在这偏僻的石林中也就不奇怪了。
红发和这社会上的大部分雌虫一样,不太看得起这些弱小的雄虫。
雄虫的脑子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脑回路总是异于常人,大概是因为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他们一般都没有什么常识,总是自以为了不起,轻率行动,于是轻而易举陷入危险之中——
结果最后还不是要劳烦雌虫来拯救。
“又是来山上探险的?”
红发面露嫌恶。
“来野外写生的。”
队长随口扯谎,就这样给李途安戴了顶艺术的小帽。
红发哦了一声,从鼻腔里嗤出一声嘲讽的轻笑:“哦,艺术生。”
看来这个身份和雄虫一样,也在他的鄙夷范围内。
“注意保持距离,队长大人,”红发说,“小心他讹上你。”
说完,又最后看了一眼那始终沉默不语的雄虫的头顶,啧,黑发,真是恶心。
有了红发这一遭,奥德里奇有些紧张起来,队长也发现了他似乎不擅长演戏——
奥德里奇一脸苦相:“不是,当初招募的时候也没有说要演技啊?”
队长也不好说什么。
转身跟李途安说:
“我送你出去。”
李途安还记着自己的茧。
他快走两步,跟上队长,和他并肩往前走。
“我的茧。”
李途安低声道。
队长回答:“那不是你的东西。”
“那怎么不是我的东西?”李途安觉得他莫名其妙,“我从那里面爬出来的!”
“那也不是你的东西。“
“你这人讲不讲理……”李途安一急,脸又控制不住地发白。
队长停住脚,没有回头,但是话却是对着李途安说的:“如果你晕倒在这里的话,我是不会管你的,这里人迹稀少,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确实是个埋骨的好地方。”
李途安愣了一下,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队长侧过脸来,用警告的语气道:“想要走出这里,把你的脾气收起来。”
李途安咬了一下嘴唇。
这个人说话方式真够气人的——李途安平时也不是一点即燃的急性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到这个鬼地方以后,他的情绪就很不稳定。
这可能和他的身体状况有关。
一开始的时候,李途安觉得脑子很沉很晕,当意识逐渐回笼,首先感到的是身体仿佛被打碎重组的疼痛感和一种窒息感。
空气变得粘稠,让他伸展不开手脚的同时,呼吸也受阻碍,每一口呼吸都像是把异物塞入口鼻似的酷刑。
皮肤表面潮湿又发烫,视线也不清明,爬出茧衣之后,李途安几乎没有行动能力,是被动地、顺着石崖的胁迫滚到山洞里去的。
如果当时石崖倾斜的方向是往另一边的话,李途安现在应该已经又二次往生了。
第73章 二刷·交谈 不行去医院看看吧……
滚进山洞之后,后背撞上石柱,振得李途安胸腔一缩,他像是溺水的人,咳了一地的透明液体出来。
好不容易能顺畅呼吸,口鼻也是火辣辣地疼,仿佛吸入的不是氧气,而是某种生化武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小刀片在割肉一样地痛。
在这种情况下,李途安很难保持清醒。
所以他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到队长和卡姆,更不清楚两个人是怎么打起来、队长又是这么杀死卡姆的。
他的记忆只有零星片段,三个小时后,他才恢复意识。
因此,对于队长非要把他算作共犯、拉他下水的行径,李途安十分抗拒。
他甚至算一个受害者吧?
因为三个小时后,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大腿凉飕飕的。
这可不是他自己脱的裤子。
但是队长说,觉醒期的时候,受影响的雌虫会产生领地意识,本能地排斥领地内的同性,产生杀心。
所以如果不是李途安突然出现、又带着一身白痴的雄性信息素出现的话,他和卡姆之间的械斗不会发展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李途安听得一愣一愣的,抓不住重点,好半天才回过神,问,你怎么把人说得跟虫子似的?
队长在山东里的水潭边简单地清洗身体,冷沁的潭水流淌过发红的肌肤,洗涤那些细小伤口处的血痕,然后没入潭中,发出哗啦响声。
队长的声音从这叮咚水声中传来:“谁不是虫子?”
他的声音冷冽,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像是从寒潭深处爬出来的阴风一样将人环绕。
“所有人都是虫子。”
李途安为了要回自己的茧——这是他找到「李途安」的唯一线索,也是他来到此地的钥匙——帮助队长一起将卡姆的死伪装成了一起意外。
队长的要求是让李途安在和红发相处的时候,不小心出现意外。
汉顿为人认真负责,怕是有些不好应付,所以队长把他支开。剩下红发和李途安两人相处。
红发此人自私散漫,对队友也没有太多关心,想要在他身边发生意外是很容易的事情。
虽然最后这个“失足落水”的小意外是在红发的推动下发生的,但是忽略这个小插曲,也算计划成功。
完事之后,李途安想着这下总能把茧还给我了吧?
结果没想到这人提起裤子不认人啊。
一路上李途安嘴皮子都要起茧,队长要不然就是当听不到,要不然就是语气生硬地吐出一句“这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真服了,这不是我的东西难道是你的?
李途安头疼得不行——一方面是因为眼前的固执的男人,另一方面是因为即使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在茧里的时候感觉到的那种疼痛仍未完全消散。
就好像是有一颗拳头藏在他的血肉下,趁他不备随时给他一拳一样,李途安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某些骨头断掉了,然后又迅速地愈合。
李途安脑子里不禁冒出一个画面:就像是一座积木城堡被一个巨大的婴儿粗鲁地推倒之后,又有无数迷你小人辛勤地运送积木,将这座残破的城堡重建。
再建之后的城堡和原来的城堡一模一样,但是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
看着看着,突然就觉得身体发痒发麻……
李途安低头,自己的鞋面上已经爬满了密密麻麻黑色的蚂蚁。
那些蚂蚁绕过他的短袜,径直爬到他的小腿上。
都怪这人,给他了一条小孩校服似的短裤,堪堪遮住膝盖,整个小腿暴露在外。
“你看你给我的是什么破裤子。”
李途安嘟囔一句,重重地跺了几下脚,那些已经爬到他小腿肚上的蚂蚁纷纷坠落,在他脚边滚做一团。
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团黑色头发在不断蠕动翻涌。
“是你自己吸引过来的,”队长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道,“没人教过你怎么控制自己的信息素释放吗?”
蚂蚁只增不减,李途安几乎要蹦起来,无暇他顾,只听到队长嗡嗡嗡说了什么:“啊?你说什么?”
队长没办法,折返回来。
说来也奇怪,队长一靠近,那些源源不断往李途安身上爬的蚂蚁就像是闻到杀虫剂味道似的,一溜烟儿地跑了。
但是仍然有一些蚂蚁还在往李途安裤管里钻。
小时候打针,大人都要哄,说不疼的不疼的,就和被蚂蚁扎一下差不多——这些大人一定是没有被蚂蚁扎过。
也是疼的,又酸又疼,尤其是在几十只蚂蚁一起注射毒液的时候,腿像是过了一遍电,肌肉里遍地小烟花炸开,滋啦滋啦地疼。
“别动。”
队长出声阻止了李途安想要附身用手拂去那些蚂蚁的动作。
李途安瞬间像是个玩具小人被抽了发条,一下子定格住了所有动作。
队长单跪蹲下,伸手握住他的脚踝。
李途安觉得这甚至不能叫握住,应该叫拷住,因为这人的手硬得像是铁棍上覆了层人皮,结实有力到他忍不住皱眉嫌疼的程度。
不过这点疼痛是值得的。
很快,那些蚂蚁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掀翻一样,纷纷从李途安身上掉下来。
而且那些蚂蚁似乎很害怕队长,就是落下,也不会落到队长脚边,而是远远地绕开他。
很快,队长脚边就聚集了一大堆蚂蚁,整齐有序地爬走了。
“他们怕你。”
“你也可以让他们怕你,”队长没有松开李途安的脚踝,只是说,“感觉到没?”
“什么?”
“我碰到的地方,有没有什么感觉。”
“……你力气太大,我感觉我脚脖子要被你掐断了。”
李途安老老实实回答。
队长抬头看了他一眼。
李途安感觉到脚踝上的力道似乎松了点儿。
“哦,感觉到了,有点热,”李途安说完,又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你想要的应该不是这个答案哦……”
就是一个冷血动物,被人握在手上半天,也会有点温度的,更何况他。
但是没想到队长却给出了肯定的回复:“嗯,就这个感觉。”
“哈?”
“想象一下,这个温度顺着你的小腿向上、流经全身……”队长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点波澜起伏,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平淡得像是在朗读一份经济报纸上的广告。
这个声音像是暗流的地下水一样无声无息,却让李途安觉得有点奇怪。
这个奇怪不是来自听感上的,而是皮肤下面、肌肉深层,贴近骨头的地方,就好像队长的话真的灵验了——“这个温度均匀地爬满你的身体,将你从头到尾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然后功成身退,像是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从你身体的某一处蒸发掉了。”
队长干脆利落地结尾,而那股蔓延至李途安全身的热流也在霎那间退潮了。
李途安呆呆地看着队长。
队长松开手,站起来,李途安的眼球随着他的起身而移动。
突然地,李途安的左眼有些酸涩。
一滴滚烫的泪珠突兀地自泪腺中涌出,紧挨着李途安那片灰色的虹膜,因为虹膜的映衬,这滴泪显出金属一样冷硬的色泽,而随着这地泪珠垂落眼睫,化作脸颊上的一线湿痕,那抹冷灰色也随之消失。
“是从这里出来的啊……”
队长随口道,然后收回了视线。
李途安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脸颊上的水痕。
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上一次掉眼泪是什么时候了。
这绝对只是一滴成分不纯的生理盐水而已。
在他还因为这滴不可思议的眼泪感到惊奇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李途安脚边落下一块土块。
土块碎裂开来,露出坑坑洼洼的内部以及筑巢在此的某种穴居昆虫。
虽然比不上刚刚那一批蚂蚁大军来得壮观,但也有个十几只,它们受了惊吓后齐刷刷飞出来的样子也还挺吓人一跳。
这些玩意儿看着可比蚂蚁杀伤力更大,
李途安下意识地想跑,但是队长看了他一眼。
李途安意识到对方是故意把这东西扔过来的。
他停住动作,收回即将迈开的腿。
李途安倒不是有多信任这个人,只是他有些好奇……果然,那些穴居的蜂类虽然第一时间想要攻击出现在眼前的“家园破坏者”,但是它们在靠近李途安的一瞬间突然齐齐悬停,然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猛然掉头折返。
只是另一边还站着一个和蚊香一样的男人,这些倒霉蛋儿左右为难,最后换了个方向,逃命似地飞远了。
“现在他们也怕你了。”
队长对李途安说。
李途安望着那些穴居蜂飞走的方向出神,喃喃自语:“这是个什么原理?”
“信息素环流,”队长说完,露出了一些觉得荒谬的神色,似乎是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回答了这么蠢的问题,他看了一眼李途安,又忍不住提醒了一次,“你真该去医院看看。”
对长的语气听上去很古怪,但是不好说明,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李途安问他刚刚吐出空气的这个行为叫什么,然后他回答呼吸的呼一样。
所以这个信息素环流应该是非常普遍的一个常识……
李途安敷衍地点点头,含糊道:“嗯,有空了就去。”
然后呢,被当做野人抓起来吗?
他才不去呢。
第74章 二刷·分别 哥你离场的方式有点潇洒
他们原先停留的地方其实已经距离石林的边缘很近,因此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就来到了出山口。
出山口这里有一个服务站,虽然只有一层,但也修建得挺气派。
一条长廊串起两处宅子,宅子一前一后借着山势错落有致地上下分布,正入门的地方是宽敞明亮的大厅,用的玻璃门,看上去明亮通透,和这阴冷的山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门里往里看,没有人,也没有门铃什么的装置。
门上倒是有个锁,密码的。
队长看了了一眼,然后就开始输入密码。
李途安规规矩矩地站在距离队长大概两三年米远的地方,看着鞋面上的泥土发呆。
抬头的时候,正好碰上队长的视线。
都不需要说出口,队长像是会猜心术似的,说:“我输入了一个适用于大部分公共设施的安全码。”
他看出来李途安好奇了。
那既然队长都这么大方了,李途安也不装了,大胆发问:“安全码?是为了防什么的?”
队长输入完完全码,门开了。
他斜了李途安一眼,率先迈过门槛走进去,留下一句:“防那些不知道安全码是什么的人。”
李途安被噎了一下,这不就说的是自己吗?
好在队长也没有要追究他为什么不知道安全码的意思。
李途安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
前台的那面墙上,挂了工作人员的值班表,这个时间段应该是有一个工号为A37的男性亚雌在值守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见踪迹。
“这个地方很偏僻,遇上突发情况,人手不足是常有的事,可能是在忙别的,等一下吧。”
队长不知道从哪里绕了一圈回来,递给李途安一杯温水。
李途安接过来,有些惊讶,小声说了声谢谢。
队长看了他一眼,然后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
一时无言,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排风换气的新风系统工作时发出的那种细弱的蜂鸣声。
这个声音让李途安想起了虫子。
嗡嗡的,持续不断地鸣叫着的不起眼的昆虫。
李途安捧着那杯清澈的温水,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个干净明亮的大厅。
正对着前台的一面墙上挂着员工光荣榜,附有员工照片。
看上去都是普通人,只是名字都很长,而且名和姓中间都有分割点。
但是看上去却是李途安熟悉的国人面孔,哦,也有几个长相立体的,但是基本上都是典型的亚洲面孔……难道自己是掉落到什么民族自治区里了吗?
视线下落,在那些姓名后面,都坠了括号,标注性别以做区分。
比如其中一个进步之星,就列出了两个人名,其中一个后面标注为男性亚雌,而另一个则标注为女性雌虫——
这个什么亚雌雌虫是个职位或者称呼吗?他有些纳闷。
还有那个红发说的雄虫,加在一起一共是三种区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红发嘴里,雄虫这个词不像是什么好话,但是这些表彰榜上却又大大方方地把这些雌虫亚雌什么的写了上去,看上去像是个没有褒贬含义的中性词……
男女是一种性别,他是可以理解的,雌雄是一种性别,他更是能够理解,但是为什么要加一个虫字?
他莫名又想起了队长在石洞寒潭里说的那句话:“所有人都是虫子。”
也许那不是一种修辞手法,而只是一个陈述句?
李途安愣愣地看着自己手里那杯水中自己的倒影。
李途安的手抖了一下,于是水面泛起波纹,他的面容模糊,唯独灰色的瞳孔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愈发澄净明亮,像是濯涟而出的某种成分纯净的矿石。
虫子,虫子,他还真是绕不开这个东西。
「李途安」也来过这里吗?他也成为了虫子中的一员吗?
虽然是李途安自己把「李途安」留下的信息翻译为虫蜕的,但是他其实没有预料过,真相会这么简单直白。
所以「李途安」的消失,就只是借着一枚茧穿越到了一个所有人都是虫子的地方?
「李途安」是上班上得精神失常了吗?
李途安作为后继者,吐槽起自己的上一任来是毫不客气的。
他觉得「李途安」可能是疯了。
反正从少年班理出来的人,没几个正常的,因此这个论断倒也不算离奇。
那么他可以用这个答案去向院长交差吗?
还是说他要找到「李途安」才可以?
不不不,当务之急是他到底来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方,他要怎么回去。
李途安和院长的交易是要找到「李途安」,其中可没有条款说他要把命都搭进去。而李途安现在沦落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身体还莫名孱弱,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丢掉性命。
这时候,那枚茧就变得很重要了。
李途安觉得那可能是一种月光宝盒之类的东西。
想到这儿,他又看了一眼队长。
队长还是全副武装,黑色的防护服把他整个人笼罩得严严实实,面罩遮住他大半张脸,只能从贴合的下颌轮廓上大概看出个偏瘦削的脸型。
眼睛呢?护目镜边框盖住眉骨,也不知道那两轮深邃是自己长出来的骨相带来的,还是因为眼镜框的阴影。而且因为护目镜镜片贴有偏光的防护贴纸的原因,看不清楚具体的瞳色。
说来也是荒唐。他们是合作伪装卡姆意外身亡的共犯关系——那个什么交尾勾连什么的,李途安不是很清楚具体是什么意思、他当时意识也不太清醒,因此不纳入判断关系亲近的考虑范围——而他不仅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连对方面罩下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这整的,稀里糊涂的,真是。
说起稀里糊涂,「李途安」任职的那家公司也很可疑,施未希身上也是疑点重重。
还有院长本人的态度也让人费解。
这个「李途安」都失踪十年了,为什么偏偏这时候让他去找?
偏偏让自己这个继承了「李途安」名字的人去找?
麻烦事总是一股脑儿地找上门来的。
李途安忍不住地冷笑了一下。
自己前几个月还觉得日子无聊,现在倒好,怪事儿一窝蜂似地来了。
“你是想留作纪念吗?”
突然地,队长开口,把李途安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李途安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说的是那枚茧衣。
队长又继续道:“它现在对你没有任何用,只是一块耗尽了养分的无生命组织,主要成分无非是蛋白质和一些纤维。”
李途安反应了一秒钟才意识到这也许是一种……劝解?
“那你拿走有什么用?”
“我总需要一些东西交差。”
李途安沉默了一瞬,然后问:“你的任务是什么?”
队长无声发笑:“……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回答你这个问题?”
任何长眼睛的人应该都看得出来,他们这个五人小队身份不一般。
李途安竟然还能像是问天气一样问出你的任务是什么这种话。
也不知道是该说他心大呢,还是天真。
不过队长还是回复了一句废话:“我们的任务保密。”
“我又没问这个!”
“……”
两双眼睛对视。
长久地沉默过后。
“哦,”队长的语气微妙,“你看出来了。”
腕上的通讯器亮黄灯,快速闪烁了两下。
意思是:「加速」。
“我该走了,”队长站起身,声音温柔,似乎带着笑意,“你能一个人在这里等工作人员来吗?”
李途安直勾勾盯着他。
他突然很好奇,那张隐藏在面具背后的脸会是什么表情。
如果这时候要求对方摘下面罩,他会答应吗?
李途安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但是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要走可以,把东西留下。”
“你还在执着那个啊……”队长似乎是有些无奈了。
他抬手打开一侧腰包,从中扯出了茧衣的一角。
李途安眼球一亮,刚要伸手去把东西拿回来,队长身子一晃,让他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
李途安捞了个空,另一只手上端着的水也啪啦一声撒了一地。
他抬头,不悦地看向队长。
这个角度下,护目镜镜片上的偏光膜失去了变色作用,呈现出了虹膜的真实色彩。
是碧波荡漾的的浅绿色,揉碎一圈落日余晖的暖金。
嘶啦一声,清脆的裂帛声让李途安变了脸色。
队长撕下了茧衣的一角,然后关合腰包。
行云流水的一系列动作后,他伸手,把那一方茧衣残片递到李途安跟前:“喏。”
李途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此时门外突然狂风大作,灰尘四起,直升机制造的巨大噪音盖过了一切想说的话。
李途安张了张嘴,但是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队长抬腕,松开手,那一方茧衣残片轻飘飘落在空中,李途安下意识伸手去抓,但是随着队长转身开门,直升机造成的小风暴呼啸而来,那方残片受到气压影响,不自控地飞向半空中。
李途安跳起来,追出门外。
头顶是一架红色的直升机,在短暂的悬停尝试之后,它将自己升高到离地十米左右的位置,然后舱门打开,高高地落下一段绳梯。
绳梯距离地面大概有五米左右的位置。
队长踢翻门口的一个雕塑,脚踏其上,借为发力点,弯曲小腿起跳,轻松地攀上了那截在半空中不断摇晃的绳梯。
第75章 二刷·救人 好人好事做一下
直升机没有立即收回绳梯。
霍尔维斯突然说:“我叫霍尔维斯·戈让,你呢?”
李途安愣了一下,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飘了过去。
“图安·李,”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字正腔圆地补充,“图安·珀尔·李。”
他仰起脸,问霍尔维斯:“这个名字很怪,是不是?”
霍尔维斯微微垂着头,因为背光的原因,图安并不能看清楚他的脸。
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隆声中,霍尔维斯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是吗?很奇怪吗?哪一部分?中间名?”
图安耸了耸肩:“是的,中间名,老实说,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起这个名字。”
“我大概知道原因。”
“什么?”
“溪地里的灰色珍珠,就像是你的眼睛,”霍尔维斯指了指眼睛,然后说,“在我长大的地方有这样一种说法,这种珍珠藏在坚固的蚌里,传说要当地最擅长撒谎的智者,才能够诱骗蚌壳打开,取出珍珠。”
霍尔维斯突然短促地笑了一下。
“所以珀尔,意味着那些被藏在深处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是吗?”
“那只是我长大的地方流传的说法,给你取名的人也许只是觉得你的眼睛像珍珠,没有那么多背后的故事。”
“不,”图安表情认真,“我更倾向于你的第二种解释,他一定也是那么想的。”
因为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在公共网络上查找我的名字,申请信息里填写你的姓名。”
霍尔维斯说。
“为什么?”
“联系我。”
“……”
图安眨了眨眼睛,然后脸部红心不跳地撒了一个谎,“好。”
他当然不会联系霍尔维斯。
这是第二次人生,是他为了改变既定的命运而选择的、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不会重蹈覆辙。
霍尔维斯依旧是他的反应点,但是他不会再和霍尔维斯产生任何联系了。
图安坚信,这是改变的唯一方法。
霍尔维斯得到了这个承诺,笑了一下、
然后随着绳梯收缩,他伸手利落地爬进了直升机机舱之中。
很快,直升机轰隆隆地离开了,它带来的那一小片阴影也就此消失。
那些扬尘失去驱动力,也纷纷回落地面。
图安弯腰附身,拾起了那枚落在雕塑上的茧衣残片。
残片攥在手心,触感是丝织物的光滑冰凉。
图安却已经顾不上关心这枚残片了。
图安死死盯着那尊被队长一脚踹翻当做踏板的石雕像,发出了一声字正腔圆的国骂。
真是见了鬼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这尊东倒西歪的雕像,身后却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硬生生截断了他的动作。
“哎哟,我的个虫母再临,这遍地狼藉的、是糟了强盗吗?”
图安回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单眼皮的女孩,看样子二十岁出头,小麦肤色,中等个儿,扎一个歪斜的单边马尾辫儿。
她惊讶地看着直升机留下的一地狼藉——其实只是看着有些吓人,一些传单和板凳什么的被风刮得满地都是。
但是她的语气夸张,摇头晃脑,脑袋后的马尾辫随之左右晃动。
图安顶着她的马尾辫,心想都说物似主人型,没想到头发也是,都是跳脱的性子。
那女孩都快走到图安跟前了,才哎哟一声,像是刚发现这里站了一人似的。
她单手抚住胸口,眉头一蹙,似乎还有些埋怨图安站在这儿吓人的意思——
但是最后大人有大量地一转身,马尾辫儿很潇洒地一甩,说了句算了,然后转身进了房子。
图安下意识地跟进去,想知道她要做什么。
图安本来以为对方就是工作人员,结果女孩匆匆巡视一圈,见没有半个人影之后,转身一把抓住图安,问:“你们这里的急救箱在哪里?”
“可能在前台后面吧……”图安说完才觉得不对,看着女孩一个轻巧的翻身跃进前台翻找的背影,道,“我、我也是刚来的不太清楚……”
“你不是工作人员?”
“不是,我是……走丢了。”
“啊?”
“……”
图安也知道这个理由有些勉强,他闭上嘴,尽管对方满脸见了鬼的表情,也依旧保持着走失儿童的哑巴人设,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多说多错。
“天啊,这鬼地方真是什么事儿都有……”那女孩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也是,工作人员自己都出事的地方,我还指望什么呢?”
“工作人员自己也出事?”
图安不装哑巴了,有些惊讶地开口。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在这里找什么?今天值班的员工巡逻的时候出了意外,只剩下半条命,我得尽快找到肾上腺素去救他……”
“这地方竟然还配备有肾上腺素?”
图安一听人命相关,也跟着找起了她嘴里提到的急救箱。
一般的急救箱里就放些纱布酒精颠覆什么的,有时候根据实际情况配备一些心血管药物——倒是第一次听说一个服务站里的急救箱里会配备有肾上腺素这种东西的。
肾上腺素很不稳定,光热都可能导致它分解变色,丧失药性,因此储存条件要求低温避光,刚开始听说是急救箱,图安想当然地以为会被放在工作人员顺手的位置,因此建议对方去前台后面找。
但是现在一听说有肾上腺素,那么前台后方就不大可能了。
图安巡视前台大厅——既然都说是急救箱了,那么这种关键时刻急需要用的东西不大可能藏在太隐蔽的地方。
他的视线落在饮水机边上的长方形茶柜里。
走过去一看,果然,这个东西分了两层,表层是茶柜,里层是一个冷藏柜。
冷藏柜里整齐摆放着两个银色的小箱子。
其中一只箱子的角标上标注有注射药品的符号。
看来肾上腺素就在这一只箱子里。
“找到了。”
“真的吗?太好了!”那女孩过来一看,松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总算不用眼睁睁看着有人死在我面前了,不然我一定会做噩梦的……”
图安莫名觉得自己被点了。
他算不算是眼睁睁看着那个卡姆死在自己眼前了?但是在图安有意识的片段里,山洞里血腥味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而且很明显,那血是属于两个人的。
两股不同味道的血液味道在空气中交织,腥臭难闻,让人反胃。
显然,卡姆对队长也是下了死手的。
图安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他觉得,如果卡姆没有死的话,队长多半也活不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图安,一个连自己在哪儿都搞不清楚的人实在是没什么资格做青天大法官,宣判谁有罪谁无辜。
自然地,图安也不觉得当时的自己有能够拯救卡姆的能力。
那时候的他甚至没有力气挪动自己的一根手指,谈何救人?
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不会产生太多罪恶感。
但是换一种情况,如果有能力却袖手旁观的话,那么良心就会有些不好受了——“这箱子有些重,我拿着,你带路。”
多个人帮忙总是好的,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也多一份生的希望。
女孩也没有磨蹭,立即带路。
图安本来以为又会走回石林,结果没想到那个员工受伤的地点就在服务站不远处的路边丛林。
这里地势平缓,远没有石林那样崎岖不平又遍布尖锐石锥或者高耸断崖,那个人是怎么受伤到需要用到肾上腺素这种急救药的?
这个地方,满地柔软青草,又因为植被茂密,枯叶成堆,像是个天然的大蹦床,感觉就是摔一跤,也不过只是会蹭破点皮……
但是当绕过一处灌木丛,跨过林中小溪、看到溪边躺着的员工37本人的时候,图安才知道自己的推测有多么错误。
他现在甚至开始怀疑,仅仅是一管肾上腺素,真能够救回A37吗?
A37——图安不知道他的名字,姑且就以服务站里的值班表编号称呼他——是个褐色卷发的青年,穿着碧绿的员工制服,几乎和这碧绿草地融为一体。
他躺在溪边缓坡上,半边身子没入溪流中,闭着眼,无知无觉,任由溪水冲刷自己的身体。
在A37腰腹的位置,有一个苹果大的血洞,圆不隆通的,血肉外翻,发红发黑。
这个伤口太圆,圆得莫名诡异,就像是有人拿着圆规做好标记之后又用锋利到不会留下任何肉絮的刀剜出了一块肉一样。
而周围并没有发现那快消失的圆形血肉的踪迹。
从身边草地上血液的凝固程度来看,这个伤口出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光是看一眼,就觉得自己的腰子也开始隐隐作痛……
“能行吗?”图安问。
“大概,我觉得可以,不过我也没受过训练,不是很清楚。”女孩跪在一侧,为A37注射肾上腺素,语气有些随意,“但是他是受过培训的专业人员,只要能够醒过来,就能为自己做一些急救措施。”
图安:“你的意思是,我们先让他醒过来,然后后面就靠他自己?”
让这个肚子破了一个洞的人,自己救自己?
这么硬核?
“嗯。”
说完,女孩自己似乎也有些不确定。
因为肾上腺素已经注射完毕,但是A37看上去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应该能行吧?他又不是雄虫,按理来说,身体很结实抗造才对啊!”
第76章 二刷·师妹 话音刚落,地上的A37突……
话音刚落,地上的A37突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鸣把两人吓了一跳。
图安绝对不是故意用「嘶鸣」这个词语来形容这个声音的。
但是这个声音确实又高亢洪亮,又像是冷气泄漏时一样嘶嘶作响,好像是一匹马被人掐了脖子发出的声音一样,让人担心的同时又不免害怕他会一蹶子踢过来。
总之是又可怜又有些恐怖。
接着,A37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和头发一样的褐色的眼睛。
他一脸痛苦,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图安赶忙过去扶着他,让他靠着自己的身子坐了起来。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前情提要。
A37在两个人的帮助下,使用那个急救箱里的药物和工具为自己清理了伤口,并且完成了简单的缝合工作。
这个缝合工作看得图安眼皮直跳。
因为一般的缝合手术,是缝合一条线,而A37需要缝合的是一个洞。
这个洞是缺了皮肉的。
这就意味着,他需要把这个洞周的皮肉拉扯到一块,然后再紧紧地缝合在一起。
而A37就这么大汗淋漓地、咬着牙、默不作声地,捏住了自己的肉,然后把它们缝合了起来。
图安在其中起到了一个支架的作用,而那女孩起到了一个帮忙递镊子和针线的这么一个作用。
简单来讲,就是用处不大。
他们两个的作用确实就只是给人来上一针肾上腺素,让A37自己醒过来,之后的一切急救措施,A37都能自己做到。
如果有条件,也许A37甚至能给自己做一个手术。
图安眼皮还在跳呢,A37气若游丝,说:“回去……通讯……有非法入侵……”
非法入侵,还攻击了入山口服务站的工作人员。图安眼皮一跳,想到了那个五人小队。
他们看上去确实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如果他们被抓了,那自己作为伪装卡姆意外死亡的共犯会怎么样?
也会被抓起来吗?
图安一边想象着自己锒铛入狱的画面,一边扶着A37起身,低声道:“你靠着我,省点力气。”
A37也不知道他是谁,但知道是对方带来了急救箱,因此信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个A37个子挺大,图安对对方的体重没估计好,脚下略有些踉跄。
幸好他及时稳住了身子,否则这A37本就岌岌可危的生命值又得下降几个百分点。
“你这么矮,是未成年吗?”
女孩忍不住问。
怎么一个二个的都喜欢问自己这个问题?虽然自己也是个年轻人,长得比较青春,但也不至于让人怀疑是否成年吧?
图安一边拨开面前的树枝,一边扶着A37往前走,道:“我看起来多大?”
“唔……反正是小孩子的样子。”
那女孩说完,突然摇了摇头,爽朗地笑起来:“哎哟,还不乐意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图安脚步顿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恢复了速度,甚至加快了不少。
这话莫名耳熟。
但是眼下A37的情况紧急,他也分不出别的心思,只想着赶快把人护送回服务站。
服务站里有更好的设备和药物,A37回去之后真的给自己做了个小手术。
等他从那什么自动无菌室出来之后,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不久之前他还生命垂危地晕倒在溪边,肚子上破了个大洞。
“谢谢你们。”
A37感谢归感谢,但是看着两人的眼神却依旧是公事公办的,没有太多多余的温度。
站在前台后面,他一手拿着通讯器,一手握着笔,尽职尽责地记录这所有来到此处的可疑人员的身份信息。
那双褐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两人,写满了探究和疑问。
“……这里是普通人禁入区域,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走丢了。”
“我来找人。”
两个声音同一时间响起,两条音轨重合,造成了某种微弱的共鸣。
这个话说完,A37愣了一下,露出了有些呆滞的表情。
图安也忍不住和那女孩对视。
感觉上就像是他们在A37做手术的时候粗略地对了一个简单的口供似的。
一个走丢了,一个刚好来找。
未免有些太凑巧。
A37眼珠子左右平移,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声音里带着一点冷漠:“你们刚好认识?”
图安没有说话。
他还拿不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本来想一走了之,却又遇上人命关天的大事,这下可好,要不就是做个袖手旁观但自由自在的恶人,要不就是做个乐于助人却又身负嫌疑的好人,他没办法一走了之,只能选了后者,于是让自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处境。
难道要用所有穿越者的万金油答案,说自己失忆?
可自己这好手好脚的,身上也没一点脏的,说话也是有条理的,说失忆反而有些牵强。
对面那双褐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张苍白的脸上肌肉紧绷、没有一丝留有余地的空间。
图安舔了舔嘴唇,还没有说什么,身边的人发出了一声不悦的冷哼。
“虫子就是虫子,”那女孩抱着胳膊,冷冷地盯着A37,用不客气的语气道,“就算是低级的类虫种,对待救了自己的人也不该是这种审问的语气吧?”
她的马尾一甩,扬起下巴,质问道:“你的礼貌呢?嗯?员工A37?”
虫子就是虫子。
这句熟悉的台词让图安惊诧地看着那女孩的侧脸,脱口而出:“师妹?!”
这个声音、这个语气,她不就是那个和「李途安」一起出现在监控视频里的小师妹吗?
师妹头都没扭一下,声音里带着些怒气:“图安,你别管我,我要投诉她的服务态度!”
这熟络的语气和亲昵的称呼,无不印证两个人之间存在某种相识的关系。
再加上图安那句情真意切的“师妹”,任谁来看,这两个人都不是陌生人。
A37有些迟钝地看了看两人,又听到说要投诉自己,态度一下子变了。
之前,他们三个人被A37看做是工作人员与两个闯入禁入区域的可疑分子之间的关系,并不平等,A37作为正义的、有理的一方,享有质疑的主动权。
而现在形势逆转。
师妹和图安对于A37来说是救命恩人,也是享受服务的服务站客人,而A37则是被救助的人、同时也是服务站提供服务的工作人员。无论是这两种关系中的哪一种,A37在其中都处于一个被动的位置。
A37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有些结巴地道歉:“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真对不起……”
“我是向你们申请过的,你不相信的话自己上网查,他叫图安,我叫昙雅,是一个学院一个导师手下的学生。”
A37手忙脚乱地查询信息。
然后发现确实如??此。
昙雅向他们的工作人员发出过邮件,表示自己的师弟在外出写生的时候可能误入了他们管辖的区域,已经好几天联系不上人,所以希望可以获得许可来找人。
这封申请邮件的审批通过的时间有些暧昧,刚好就在今天上午,A37 一个人值班,没有来得及看到也是有可能的。
这下子A37一下子脸红起来,不断地向昙雅道歉,并请两人稍作休息,等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接他们离开这里。
“虽然这里是出山口,但是离城镇还是有一段距离,也没有什么便捷的交通,只能辛苦你们等一等了,但时候调查人员的车会来得快一些,你们可以坐他们的车离开。”
A37说完,看昙雅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也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说要求准备茶点,离开了。
大厅里只剩下图安和昙雅两个人。
“你能不能别一直盯着我看?”
昙雅忍不住开口。
“你原来长这样。”
图安下意识地喃喃道。
“太漂亮了?还是太丑陋了?”昙雅转过头,看了图安一眼,道,“不过你倒是长得和我想象中差不多。”
“那你……”
“哎哟,别怪我,你太年轻又太陌生,我一时间没认出来很正常。”
昙雅笑着说完,看了一眼腕上的智脑,说:“他们赶来还有至少二十分钟……这意味着你有二十分钟来了解这个世界。”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图安,又道:“好好把握这珍贵的二十分钟。”
图安反问:“为什么不是你好好把握这二十分钟,想办法把我留下来?”
“有这个必要吗?”
昙雅语气懒散。
谁更急切、谁更需要,谁就处于被动地位。
图安开始有点烦那个「李途安」了,如果不是他,自己不至于被人牵着鼻子走。
“好吧,”图安接受了现实,问了第一个问题,“我能在这里找到「李途安」吗?”
昙雅有些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你的问法很奇怪,但是也很聪明。”
图安姑且把这当做是一个夸奖。
昙雅笑着说:“你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你找到他的可能性越大。”
图安又问:“你的身份是?我能信任你吗?”
“帝国军校文史学院古文明挖掘系的二年级生,昙雅·让,二十岁,父母健在,家有一弟一狗,”说完,一挑眉,别有深意地回答了后半句话,“……大多数时候,你可以信任我。”
第77章 二刷·失身 二刷路线开展顺利获得了关……
图安:“你一早就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
昙雅回答:“知道是知道,但是只知道大概的日期和地点,所以我在这附近住了有半个月了,今天只是凑巧碰到你。”
说完,昙雅莫名叹气:“诶,小孩,你知道不知道你提问的顺序有些奇怪?”
这和她计划的可不太一样。
她计划中,首先,要安抚这个初入异世界的可怜年轻人,获得他的信任,然后向他解释这个奇妙的平行宇宙中的生存法则,获得他的惊叹,最后,再交予他神圣的任务,获得他的承诺。
但是,诶,怎么、怎么和她预想中的不太一样呢?
昙雅忍不住反问:“你一点都不好奇,自己来到了什么鬼地方吗?”
“你不是都说了吗?这是一个鬼地方,”图安回答,“一个鬼地方,有什么好好奇的?”
昙雅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嘴硬,她凝视那张稚气未消却淡然自若的脸庞,道:“这里可不是地球的另一面或者是历史的某一页……”
“这是另一个宇宙,虫子的世界。”
出乎意料的,少年神色泰然,那双灰色的眼睛当中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外露。
“我知道啊,”图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放在了右侧大腿荷包的位置,指尖划过那方残片的轮廓,他道,“有人告诉过我了。”
与此同时,石林断崖上空,一架直升机正在匀速驶离此地。
直升机的座舱内,连同驾驶员在内,一共六个座位,其中两排位置是相对的。
坐在靠机门的位置上的男人摘下了防护面罩,露出了一张清爽的面孔。
队长那张被图安猜测了半天的面罩下的真容终于得见天日——
不过图安对于外貌的形容词匮乏,要是被他看见了这张脸,他也说不出什么准确的形容或者生动的比喻。
但是若有人用蛮力逼迫他、非要他拿出点像样的东西描述这张脸,也不是没有话说 。
应该也是能搜肠刮肚记起一点文学课上学的东西的。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那双眼睛,是绿色的。
那双闪烁着金色碎光的浅绿色瞳孔没有什么感情地凝视着对面的人。
那个位置上坐着的无疑是一位年长的上位者。
他的身形魁梧,脸型方正,穿一身挺括的黑色制服,肩章上坠了两颗或者三颗星星。
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皱纹,那些皱纹连线成面,勾勒出一副无情的面具,不怒自威,让人不敢直视。
他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右手无名指上是一枚朴素的银环。
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交叠在一只黑色拐杖的杖头上,拐杖竖立在他分开的两腿之间。
“座舱的空间已经很拥挤了,你就非要带着你那破拐杖并且把腿分那么开吗?”
浅绿色的瞳孔稍微倾斜,移向座位另一侧的的人。
并拢双腿低着头不敢说话的奥德里奇满头大汗,恨不得现在就扑过去捂住他的嘴——那可不是公共交通上遇到的没素质的老大爷,你在说些什么疯话!?
好在,那人并没有领略到他们家队长的的冷幽默或者高素质,只是冷声道:“这一趟你没有任何收获?”
“有,红色头发那家的小儿子、叫什么来着?那个莱斯特,他杀了卖粮食家的女婿的弟弟……尸体你有记得带上来吧?”
这后半句话是问奥德里奇的。
奥德里奇汗如雨下,吓得都有点结巴了,慌乱道:“是、是的,阁下,我有谨遵您的嘱托,把卡姆的尸体带上来。”
他战栗的根源并非来自提问者。
苍老的声音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你知道的。”
“我知道又有什么用?我还知道你想要杀了我呢,有用吗?我还不是活生生地在您跟前。”
青年的语气轻松。
奥德里奇惊恐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反而是那位老者,或者说,中年人。
他目光锐利如刺,直直地刺向那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
对方无所畏惧地迎向他的视线。
如果这时候有人胆子大一些,敢在旁边细心观察,会发现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的面容有些相似。
同样璀璨的金发,同样深邃的眉眼,同样高挺的鼻梁和菱形的唇,只是老者的瞳色是更纯粹的蓝绿色,没有一丝金色的痕迹。
就像是没有不见天日的碧潭和夕阳余晖下的清池之间的区别一样。
碧潭之下的寒意刺骨,没有一丝温暖。
“你和那个人一样讨厌,等你没有用处的那天,我发誓,”明明身上还穿着象征正直和高尚的制服,嘴里吐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你的下场会比你那被拿去喂虫子的族人们更加凄惨。”
“我的族人?”霍尔维斯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包括您在内吗?我的舅舅。”
“威尔斯·伊蒂凡·戈让。”
威尔斯冷淡地纠正他的用词:“根据我们军衔的差距,你该称呼我为长官。”
霍尔维斯撇了撇嘴,靠在椅背上,语气敷衍:“好的,威尔斯少将。”
威尔斯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注意你的手法,霍尔维斯少尉。”
等直升机到达目的地,威尔斯率先离开,奥德里奇松了一口气,他向霍尔维斯抱怨:“我腿肚子都在发抖!”
“那是你缺钙了。”
霍尔维斯说。
他冷着脸,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一只手下意识地扶着小腹的位置。
奥德里奇没有注意,一边碎碎念一边准备往外走:“天啊你知道吗,这该死的汉顿和莱斯特,就是那个红毛,好家伙,他们家里人来接他们,他们直接走了,根本没想过你!我好不容易等来第二辆直升机,告诉他们去找你,结果,一上来就看到这位大佬阴沉着脸坐在里面,魂都给我吓没了!对了,他真的是你舅舅吗?比起亲人我觉得你们更像是仇人,哎哟,你不知道,我生怕因为和你关系好被他给连坐了……”
奥德里奇都跳下直升机了,才发觉不对劲,一回头,看到霍尔维斯嘴唇发紫,一只手抓着直升机舱门,一只手捂着肚子,整个人汗如雨下。
奥德里奇这时候才意识到出问题了。
他赶快跑回去,还没伸出手,霍尔维斯就直挺挺倒下。
奥德里奇没接住,傻眼了。
霍尔维斯就这么摔地上晕过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回来的威尔斯用拐杖捅了捅地上的外甥,问奥德里奇:“他怎么了?”
然后吩咐手下人紧急把霍尔维斯送进医务室。
奥德里奇还处于自己作为一个副手竟然没能接住自己虚弱的队长的自责和悲痛中,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喃喃道:“不可能啊,我怎么会没接到呢?”
威尔斯的随行医生察觉不对劲,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维利亚的状态。
“极度疲劳加轻微中毒,有些意识模糊。”
威尔斯横了他一眼,那医生紧张起来,飞快地检查霍尔维斯的状况。
然后神情微妙起来。
威尔斯嘀咕道:“就只是疲劳和毒素就晕倒像什么话?简直不像是我们家的孩子!”
说着,不解气似的,狠狠用拐杖锤了两下地面。
医生还以为他在催促自己,浑身一僵,缓慢地转过脸来。
“少将……霍尔维斯阁下他……”
威尔斯不满他的吞吞吐吐,严厉道:“他怎样了?”
“大量失血、创口感染、腿部骨裂……以及一点小状况。”
医生拉开霍尔维斯的防护服,防护服里面是一身黑色的紧身衣,隔热保温,吸汗防水。
紧身衣腰腹的位置已经被血染得变成了深红色。
这道伤口非常夸张,从左胸一直蔓延到右侧腰腹,但是只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药膏和纱布都已经被血浸润变色。
威尔斯皱眉。
“这么小的伤口?”
医生:“不小了……”
威尔斯看了他一眼,又问:“你说的小状况是指什么?”
“……”
“有什么不能说的?”
“……请您凑近……”
威尔斯声如雷霆,中气十足道:“别搞这些有的没的!就算你告诉我他得癌症了我也站得住!”
医生:“……少爷毕业了。”
威尔斯:“什么?他不是早就毕业了吗?他毕业那年可真是丢我的脸,才拿了那么点褒奖和徽章,要不是毕业代表也是他,我都不愿意去参加毕业典礼……”
“等等。”
威尔斯突然如临大敌,有些惊恐地问:“你说他,什么毕业了?”
医生:“处男。”
威尔斯的脸色变了又变。
脸上皱纹像是皮筋儿似的左弹右晃,一张老脸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他觉得不对。
“毕业就毕业……怎么人还晕过去了?”
“……一方面是因为他受了伤……另外一方面可能是……”
医生犹豫了,大着胆子凑到威尔斯耳边,低声告知。
砰的一声,那根黑色拐杖重重地落下,在机场医务室的硬地版上永久留下了一枚圆圆的凹痕。
威尔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这混小子!”
图安问昙雅,他现在是什么身份。
“我不是说了吗,你叫图安,是我的师弟,我们都是帝国军校文史学院古文明挖掘系的学生,我们是一个导师带的,算起来,你是我的师弟。”
昙雅流畅地说出了这段话,仿佛演练过几百回似的。
第78章 二刷·黑市 只想逗逗你
但是图安问她其它的,她又不愿意多说了。
“多说多错。”
昙雅严肃道。
“你不多告诉我一些事情,到时候我露馅儿了怎么办?”
“怎么会露馅儿?”昙雅惊讶道,“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你这颗萝卜就没有这个坑,你上哪里露馅儿去?”
啊,意思是这个“图安”的身份是他们凭空捏造的,以前并不存在这个人?
所以自己并不是冒名顶替,而是……以一个新的身份示人。
图安突然好奇起「李途安」当初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是否也是这一番操作了。
自己来到这里是为了找到「李途安」,那么「李途安」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图安看了一眼昙雅。
昙雅友善地冲他笑笑,但是图安知道,从她嘴里是得不到太多关于「李途安」的信息的。
这是她手上最大的筹码,没有第一次见面就全盘托出的道理。
“啊,发动机的声音,”二十分钟还不到,门外就穿来了引擎歇火的声音,昙雅面上露出可惜的神情,语气却是幸灾乐祸的,“你的时间到了。”
“他们还没进来,”图安不急不缓,“最后一个问题。”
昙雅转了转眼珠子,也没有回绝,只是说:“你问。”
“你能得到什么?”
昙雅歪了歪头,单边的马尾辫从肩膀上落下滑至胸腔。
她笑了一下。
“我们目标一致哦。”
图安眉头一皱,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哒哒的脚步声传来。
“你就是那只走丢的未成年雄虫?”
昙雅代替他回答:“是的,他就是我师弟。”
说着,就起身要站起来,但是一截电击管横在她身前,制止了她的动作。
昙雅愣了一下。
图安也有些懵。
“女士,”来人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大胡子的青年,他没好气地说,“监护人失职是一条重罪。”
监护人?
图安看向昙雅,两人视线相对,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震惊。
图安震惊是因为没想到昙雅会是自己的监护人,昙雅震惊亦是如此。
“等等,我怎么不知道……”
“难道是搞错了?”大胡子看昙雅一脸震惊,不像是假的,忍不住怀疑起自己,转头让同事查了一下。
“法布里,核对一下。”
他的同事法布里是一个短发的女性,身材高大,不苟言笑。
法布里讯速地使用智脑查询,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所得到的内容:“……未成年雄虫入学后,因为当事人的主动申请,监护权由家族转交学校,由学校分配给负责导师,上个月,该负责导师转移监护权,目前为止,未成年雄虫图安·珀尔·李的监护权由昙雅·让持有。”
大胡子点了点头,手上的电击管随着动作在昙雅胸口强晃了晃。
“我没有弄错。”
昙雅则随着法布里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该死的老东西……”
上个月,不就是她来到附近等待图安出现的时间点吗?
帝国对雄虫的保护严密,未成年雄虫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不论受伤与否,相关监护人都会被问责。
老头早就预想到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于是早早地把监护权转移。
法布里的声音冷淡响起:“因为你的看管不力而导致未成年雄虫走失……你认罪吗?”
怎么上来就到认罪的程度?
图安尝试为昙雅说话:“那个……她没有因为疏忽导致我走失。”
大胡子瞥了他一眼:“未成年人、尤其是未成年雄虫的证词不具备法律效力,
图安:“……”
看向昙雅,昙雅一脸颓然,估计是在心里诅咒她的导师。
“师……师姐,”图安改口,看着对方抬起头,他问,“真的没办法了吗?”
昙雅眨了眨眼,有些无奈:“没办法,确实有这条法律。”
“……但那是建立在我是未成年人的基础之上的吧?”图安突然意识到从刚刚开始,这两个人的嘴里就一直在强调未成年。
但是那个谁,奥德里奇和那个人不是也说过吗?
说,图安已经成年了。
虽然不清楚这个成年的判定标准是什么——但是,他们好像说过,有什么,觉醒期、经过觉醒期就等于成年之类的话?
“可是我已经成年了。”
图安开口。
他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但却好似平地起了一声惊雷,包括昙雅在内,三个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大胡子手里的电极管也没拿稳,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昙雅!你怎么回事!”大胡子捧着脸失声尖叫,“你对小师弟做了什么!”
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知道昙雅的名字?
图安看向昙雅,但是眼前却突然多了一片阴影——人高马大的法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面前。
法布里言简意赅:“手给我。”
图安犹豫着没有伸出手——法布里也没有问第二遍,直接拽住他的手腕。
图安疼得忍不住嘶了一声。
法布里见状放松了力道。
然后不由分说地,用指甲扎了图安的中指一下。
指腹上立马涌出鲜红色血珠,法布里鼻翼微动,然后神色阴沉下来。
“他没有说谎。”
图安确实成年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已经经历过了一次非常惨痛的觉醒期。
“怎么可能?他才来这个世界多久!”
昙雅难以置信道。
图安还以为这是个疑问句,老实回答:“不到十个小时。”
“第一次觉醒期没有外来力量的帮助、只是凭借自身纾解的话,怎么着都要八个小时吧?”昙雅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道,“你看他,像是遭了八个小时罪的样子吗?”
法布里白了她一眼,看上去懒得跟她解释。
倒是那个大胡子——法布里叫他乔利亚。
但是图安还是觉得叫他大胡子更生动形象便于记忆。
利亚纳哀嚎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然后从指缝中露出眼睛,看向昙雅。
“他确实不像是糟了八个小时罪的样子,”大胡子沮丧道,“因为他的成年,是两种意义上的。”
昙雅一下子傻了。
他看看图安,又看看大胡子,最后再看向法布里。
图安是个不在状况内的,大胡子是个容易崩溃的,法布里又是个情绪不外露的。
没有人能理解昙雅此时五味杂陈的心情。
她有点崩溃,又有点无语,最后一转身,不能自控地拽起椅子上的图安——
图安发现了,这个世界的每个人的力气都很大,拎他就像是拎小鸡仔。
昙雅癫狂地抓着图安的衣领剧烈摇晃:“你小子为什么刚来就被人骑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的外骨骼都没长全怎么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啊啊啊啊你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做个清清白白的好男孩儿!”
图安:“……咳、咳……”
昙雅晃得他头晕,还有点喘不过气。
昙雅的声音甚至算得上悲切:“……你都没了第一次,人还这么呆,我怎么卖得出去啊!“
这不是砸手里了吗?
法布里:“……你非要把自己的计划全都说出来吗?”
大胡子则是看着图安苍白的脸色,担心他小命不保,把人从昙雅手里给解救了出来。
“不然,先去车上说吧,”大胡子给图安拍了拍背、顺了顺气儿,低声道,“那个褐色头发的工作人员在旁边看了半天,似乎随时准备报警。”
一旁的玻璃门后,A37神情漠然,但是攥着通讯器的手却用力到手背上血管暴起。
大胡子友善地冲他笑笑,但是A37 不为所动。
法布里叹了一口气:“我去处理,你们先出去。”
大胡子点了点头,一手一个,把图安和失魂落魄的昙雅一起扛上了车。
A37看样子想要阻拦,但是被法布里拦住了。
服务站门口广场,一辆越野车正停放在一尊石雕旁。
大胡子一手一个把人扔进车。
被随意地摔进车后座的图安爬起来,攀着车门:“……没人问过我的意见吗?”
昙雅像是个机器人一样僵硬地转过头来:“啊,你有什么意见吗?残次品。”
图安:“……”
她的怨气好重。
“你不觉得需要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演戏吗?”
昙雅勾了勾嘴角,冷笑:“还需要解释?”
图安点点头:“嗯,也是,很明显了。”
这三个人很明显是一伙的,法布里和大胡子伪装成来处理案情的警员,配合昙雅,打算在图安面前上演一出好戏。
“我只是有些难以置信,”图安犹豫了一下,说,“结合你后面说的话,你打的该不会是……”
“不会是什么?”
昙雅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图安:“……你因为我锒铛入狱,然后我深感歉疚,为了救你义无反顾,深入黑市出卖自己之类的。”
图安一口气说完,脸色不太好看:“你不是打着这个主意吧?”
是的话,感觉这个剧情未免太落伍,一点新意都没有。
昙雅听得一愣一愣的。
前座的大胡子一边扣安全带一边转过脸来,笑着说:“诶,你还挺会讲故事的,想象力真丰富。”
图安:“……”
如果这么无聊的剧情都能算想象力丰富的话,那么这个地方还真挺适合他摆个摊子说书的。
昙雅有些郁闷地看向窗外:“……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想逗逗你。”
“活跃气氛之后跟你搞好关系,然后再等你心甘情愿地被他拉到黑市出卖自己。”
大胡子嘴快,语气愉悦地将昙雅的计划全盘托出。
图安:“……”
他觉得这个计划还不如他想的那个来得靠谱呢。
第79章 二刷·校园 二次入学,不需要考试了呢……
什么样的人会因为被师姐骗而跟她关系好、又是什么样的人会只是因为和师姐关系好就去黑市卖身啊?
而且,最夸张的是:“你们这儿黑市卖身很常见吗?”
怎么一个二个的把黑市卖身说得像是二手市场卖闲置一样随便?
“都说是黑市了,那肯定不常见啊,”大胡子笑了笑,“但是对我们这个专业的人来说,黑市买卖就像是喝水一样,见怪不怪了,”
“我们这个专业。”
图安把这个词放在嘴里细细咂摸了一遍。
“怎么,昙雅没有跟你说吗?”
“我说了啊,我一开始就说了,”装做在看窗外风景的昙雅偏着个头,单手撑着下巴,语气懒散,“帝国军校文史学院古文明挖掘系。”
昙雅语气笃定:“他知道的。”
图安有些好奇:“这个系是干什么的?考古?”
昙雅反问:“那为什么不直接叫考古系?”
“原来你们这里有考古系……”图安道,“所以这个古文明挖掘系到底是干什么的?”
“简单来说,就是挖掘古文明。”
图安提醒他:“……你只是调换了一下宾语和动词的位置。”
这算不得什么详细的解释。
昙雅:“……我还需要跟你解释什么叫古文明挖掘吗?就两个词组成的词组很难理解吗?”
“不难理解,古文明嘛,挖掘嘛,”图安点头,然后问,“所以古文明挖掘系是干什么的?”
昙雅感觉自己快被气死了。
有人拉开车门,坐上驾驶位。
“别为难昙雅了,确实不好解释,”法布里语气轻松,“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哦,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
“现在。”
“现在?”
“嗯,”法布里系好安全带,从后视镜里看着图安的眼睛,问,“有什么问题吗?”
图安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车窗上变形的那张脸,问:“真的不用管他吗?”
这A37 跟演恐怖片似的,整张脸紧贴车窗,五官都变形了,像是黏在车窗上的一块人皮面具似的。
那双滚圆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图安,让他莫名觉得后颈发凉。
“哦,这些类虫种真是没有个人样……”
大胡子看了一眼,被吓到了,小声嘟囔。
“你没有处理好?”
昙雅对法布里说。
法布里摇头,“不,我想我应该处理妥当了。”
“那他……”
那双眼珠子像是一滩糖水里的两颗玻璃珠一样突兀。
图安不太确定道:“……他好像是有话想跟我说。”
他伸手打开了车窗。
A37的脸离开了车窗,后退了一步,等车窗落下,他定定地看着图安和从他肩膀后面探头出来的昙雅。
“抱歉,”A37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什么情感起伏,不知道是因为性格原因还是因为他身体虚弱的原因,他转动眼珠子,缓慢道,“一路顺风。”
“好好,一路顺风。”
昙雅敷衍地回道,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图安却还看着他。
引擎声响起。
A37抿着嘴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扔给图安一张小纸条。
“什么,情书?”昙雅打着哈欠问。
“不,是投诉邮箱地址,”图安把纸条展开,草草扫了一眼内容,然后问昙雅,“你真的要投诉他吗?”
昙雅用你在开玩笑吗的表情看了他一眼,质问:“我看上去那么闲吗?”
图安把纸条收在口袋里。
昙雅瞥了他一眼,吐槽道:“谁给你穿的小学生套装。”
都成年了,还穿这套衬衫短裤的学生装,装嫩给谁看?
图安:”……“
他发觉自从昙雅知道他“成年”了以后,看他就那那儿都看不顺眼。
这衣服不是刚见面的时候他就穿身上了吗,怎么现在突然嫌弃上了!
“又不是我……”
又不是图安自己选的衣服。
不过,算了,反正现在也找不到选衣服的人了,纠结衣服品味也没什么意义。
图安突然觉得有点累,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他脑子有点乱。
“我们现在是要去挖掘古文明的现场吗?”
“去掉吗字,你又一次用提问回答了提问。”
昙雅道。
大胡子回头看了一眼。
发现后座两个人都闭着眼睛在闭目养神,身子后倾靠着椅背的动作简直像是复制粘贴,只是昙雅是抱着胳膊的姿势,图安则是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
大胡子笑了一下。
法布里看了他一眼。
大胡子低声道:“昨日重现。“
法布里看了一眼后视镜,没有说什么。
在去看「古文明挖掘」现场之前,他们顺便去了一趟学校。
在图安看来,这个地方就是一座普通的大学——科技感十足的普通大学。
在校门口扫描了虹膜信息之后,图安看着显示屏上的欢迎返校几个字样,意识到昙雅他们准备得有多充分。
他们虚构出了「图安·珀尔·李」这个身份,甚至提前录入了他的身份信息,以确保万无一失。
图安想起自己混进公司寻找「李途安」的时候,负责黑入系统的朋友告诉他,凭空捏造很困难,不如冒名顶替来得简单,因为一切都是现成的。
所以他当时启用了「李途安」尘封已久的员工权限来进入公司。
就算这样,也留下了很多破绽,让公司在一天之内就发现了他这个外来者。
施未希是怎么和公司扯上联系的呢,他也是公司的员工之一吗?院长知道施未希的身份吗?
啊,施未希……一想到对方闯入房间,却只能看到空气,图安莫名有些想笑。
上学的时候,他就有些喜欢捉弄施未希,好像是这样的。
那时候的施未希有些呆头呆脑的,大家都不爱和他来往,图安性格要稍微活泼些,和周围人相处得不错,他想让施未希也融入其中,于是偶尔会试着和他开些玩笑活跃气氛,让大家更了解施未希。
他只记得这些,忘记那些玩笑的效果如何了。
总之,后来他们都顺利长大、离开了少年班。
而现在自己不仅是离开了少年班啊,甚至直接离开了人类社会……在碰见第三个非人同学之后,图安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好多脚好多脚,这个同学大概是属蜈蚣的。
“过了这栋宿舍楼就好了,”大胡子安慰他,“这里住的都是一些偏远地区的类虫种同学,虫族特征比较明显。”
图安忍不住道:“那不叫特征明显吧?”
那几乎已经是一只直立行走的一米六大蜈蚣了。
完全就是虫子啊!
大胡子不以为意,耸耸肩道:“校园里有信息素屏蔽,大家比较松懈,容易露出虫脚。”
“那玩意儿可以收起来?”
“当然,就像是你的头发一样,你可以把它掖进帽子里,虽然它不是真的消失了,但是视觉上,它确实被收起来了。”
图安若有所思。
此时,一直在和法布里说话的昙雅突然过来用手肘捅了图安一下,道:“喂,你自己还不是有外骨骼?干嘛看不起虫形态?”
外骨骼……
图安对这个词一点都不陌生。
节肢动物体表覆盖的坚硬的体壁,其中最外层的角质层,因为能够起到类似骨骼一样的联动内壁肌肉完成各种运动的作用,却又没有被皮毛包裹,所以称之为外骨骼。
而外骨骼和内骨骼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外骨骼为生物提供了一个框架或结构,可以起到保护柔软器官和加速修复的作用,像是一副天生的盔甲。
图安看了眼自己的手臂。
还是属于人类的柔软的肌肤,没有一点坚硬的甲壳物质。
但是昙雅说得信誓旦旦。
“它在里面?”
图安问。
“可能在,也可能不在,外骨骼是部分种类的虫族才会有的东西,而且存在于很原始的记忆序列里,有时被视作一种返祖现象,有的人可能有这个基因、但是长不出来,总之,说不准。”
大胡子解释道。
昙雅则只是拍了一下图安的手臂,笃定道:“你当然有!”
图安想,自己也许该问一下,自己是个什么品种的虫子。
但是一想到生活中常见的有外骨骼的虫子的种类都有哪些……图安觉得人生还是要懂得适当留白。
有的事情,不一定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对不对?呵呵,就是这样的的,没错。
四个人经过了食堂,经过了教学楼,经过了美食街——如果忽略那些奇怪的炒菜机器人和看上去很陌生的食材种类的话,这个地方和普通的大学没什么区别。
“还没到?”
图安觉得自己腿麻脚酸,有些走不动路了。
“啧,雄虫就是这么没用。”
从二楼传来一个嘲笑的声音。
紧接着,几滴不明液体从上方坠落,砸到图安脚跟前的地面上。
黄绿色液体和地面接触的一瞬间发出了刺耳的泡沫碎裂声,紧接着是溶蚀地面的刺啦声音,伴随着一阵白色的烟雾升起。
很快,图安面前的地面上已经有了一个巴掌大小,深度却有一个拳头深的凹陷。
这玩意儿看上去比硫酸腐蚀性还要强,万一刚刚没有及时停下脚步的话……图安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角的头发。
好险,差点斑秃。
几个人抬头,二楼阳台上正趴着一个绿色海胆头。
他表情惬意地靠在阳台上,也不知道在惬意个什么。
“蜥蜴,”法布里严厉道,“你想受处分吗?”
那个绿色海胆头撇了撇嘴,举双手投降:“哦,惹到你们珍贵的新鲜小雄虫就要挨处分了是吗?那我肯定害怕死了啊,亲爱的助教,我马上就走~”
第80章 二刷·挖掘 什么古文明啊垃圾吗这不是……
原来法布里还是助教。
图安问大胡子:“这个黄绿色的是什么溶液?”
腐蚀性这么强的东西按理来说不应该被随意拿出实验室。
大胡子还没说话,昙雅翻个白眼,没好气儿道:“唾液。”
图安看了一眼地上的洞,又抬头看一眼嘴上说着要走但还是一脸悠哉靠在阳台上的绿色海胆头。
“你的口水?”
绿色海胆头嘻嘻嘻地笑起来:“是啊,嫩嫩的小雄虫,我的口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莫名其妙。
图安正色道:“你回家多漱漱口吧。”
口水里酸碱失衡成这样,嘴巴肯定臭死了。
绿色海胆头被噎了一下。
又嘻嘻嘻地笑起来:“哦,真是只牙尖嘴利的小辣椒!”
图安:“……”
他有点被恶心到了。
图安皱着眉,抚着自己的心口,看上去马上就要吐出来——
大胡子有些震惊:“恶心成这样?”
他有些愤怒地抬头看向那颗绿色海胆头,不满道:“蜥蜴,看看你把我们小师弟恶心成什么样子了!?”
绿色海胆头抬手搔了搔脸,嘴硬道:“怎么就是我恶心的?说不定是他自己吃坏了肚子……”
大胡子还想说什么,图安抓住他的手臂,道:“……好像真不是因为他。”
“是因为你初来乍到,身体还没有完全适配这里。”
昙雅说完,又扫了一眼图安苍白的脸色,摇头叹息道:“哎,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回学校的原因,你的身体素质太差了,必须得打上一针!”
好在目的地就在不远处,法布里接近两米的身高,扛着图安想玩儿似的,几分钟就跑了过去。
大胡子和昙雅跟在后头跑了几步,最后只有大胡子跟了上来。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昙雅坐着校内观光车过来。
昙雅悠哉悠哉地下了车。
“哟,已经送进去了?”
实验室门口只有法布里和大胡子两个人,看来图安已经被送进去了。
“他的身体也太糟糕了吧?”大胡子抱着胳膊靠在墙边,似乎是无聊,随口道,“竟然还会水土不服?学校的引力系数可是严格按照星际通用标准设定的!”
法布里倒是很善解人意,猜想道:“标准也是在一定范围内浮动的,说不定他就是身体比较孱弱呢?而且,也有可能他以前生活的地方的引力系数和这里差别很大。”
“他是来自什么偏远的星球吗?体质弱成这样过得了招生考试吗……”
大胡子吐槽完,看了一眼趴在窗口拼命往里张望的昙雅,问:“喂,他到底是你们从哪里挖过来的?”
昙雅分不出心,随意摆摆手敷衍过去:“哦,三千年前,从三千年前的古地球。”
“……神经。”
大胡子翻个白眼,法布里则是摇头,“又在这里痴人说梦,古地球存不存在都是一说呢。”
实验室里,图安觉得自己马上要魂归地球了。
他难受得像是一个晕船的人喝了一口黄油之后立马坐上了充满脚臭味的归乡大巴车,这辆大巴车还偏偏走上了坑坑洼洼的小路,每分钟一个急转弯,转得人不辨日月、只觉得地转天旋,路边黄狗在诗朗诵。
胃里翻江倒海,又因为没有内容物,所以只是胃液在翻滚肆虐并引起肌肉痉挛抽搐。
图安伸手一抓,像是溺水之人的徒劳挣扎——
还真叫他抓住个东西。
冰冰凉凉的,细细长长,他努力睁开眼一看,妈呀,三指粗的针管子。
“怎么,要自己动手?”
汗水打湿睫毛,一切模糊不清,但是声音却像是放大了无数倍。
图安费力地睁开眼。
熟悉的声音后,接踵而至的是熟悉的脸。
图安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他猛地抽一口凉气:“院长——”
话音未落,鬓角微有银色闪烁的老者一个干净利落地手起针落,噗呲一声。
图安呆呆地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这一针。
痛啊。
痛死了啊啊啊啊!
图安现在是又犯恶心,又胳膊疼,双重痛苦之下,他甚至发不出一声哀嚎。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老大一管注射液分毫不少地消减,直至全部注入体内。
那股恶心的感觉也随之消退。
“好了,注射了稳定剂,你的症状应该会缓和不少。”
白大褂拔出针管,然后看着图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人家就是个系主任,还没当上院长呢。”
说完,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心神荡漾:“……难道是我出尘的气质让你觉得我就是下一届院长?”
所以才情不自禁喊出了那两个字?
这人打完针也不知道给团棉花啥的。
图安默默地爬起来,给自己找了块无菌棉花堵上针眼。
然后扶着自己的胳膊坐下,和“院长”大眼瞪小眼。
院长抚养图安长大,他不可能认错人。
但是眼前这个人的性格,确实也不像是他记忆中的那个院长。
院长才不会跟他讲那么多废话。她连笑都很少笑。
不过这个中长卷发,倒是和院长一模一样。
图安扫了一眼她的胸牌。
胸牌上写着她的职称和姓名:系主任,琴。
琴主任注意到图安的视线,有些骄傲地给他展示自己的胸牌,道:“是不是看着就很专业?学校都不给发的哦,是我自己找人做的哦。”
图安:“琴主任……”
琴主任双眼发光,声音甜腻:“诶,叫老师做什么?”
图安:“……”
是大学吧?这里是大学吧?为什么他莫名觉得自己变年轻了?老师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幼教的语气跟人讲话?
图安犹豫了一下,问:“你刚刚给我注射的是什么呢?”
“我说了呀,稳定剂,帮助你这具人类身体更快转化成虫的东西。”
琴主任的语气轻松。
图安眨了眨眼。
哦,又是一个知道些什么的。
琴主任又道:“本来你的身体就已经在自主转化了,但是你大概是受到了什么不可控因素的影响吧,转化有点受阻了,因此才会有那么多的异常症状,不过好在你师姐很细心啦,一早就告诉我让我准备好稳定剂,哈哈。”
她说完,转身清理了针筒和手套,随意地把它们丢进垃圾桶里。
图安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这个房间似乎不是医务室。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些没见过的电子设备和一些骨骼标本。
“这里是?”
“实验室。”
“实验室?”
“当然了,乖乖,不然呢?”琴医生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稳定剂这种禁药可没办法从医务室里领到,去黑市购买也要一大笔钱还需要极高的储存运输条件。”
“所以我们当然只有在实验室里现场提取制作啦。”
琴主任的语气理所当然。
图安觉得自己性命堪忧。
这种三无药物打入体内真的没问题吗?
图安很怀疑。
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祈祷琴主任其实是个药剂天才,或者这具身体看似普通但实际上百毒不侵。
否则的话,他没有死于穿越,却可能马上就会死于注射自制药物后出现的排异或者感染。
“好了,打完针就出去吧,他们还等着你呢。”
琴主任说。
“可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图安不太想走。
“哦,我看出来了,你有很多话想跟我说,我也一样,我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说。”
琴主任咯咯笑起来,把图安从椅子上拉起来,捏着他的肩膀,半强制性质地把他往外推。
她的力气比看上去的要大很多。
“但是晚一些吧,等我忙过了这阵,我会腾出时间来跟你好好聊聊的。”
图安一把被推进了门口的那一截消毒通道里,被从头到尾地做了个病毒消杀。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消毒通道。
大胡子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嘿,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
图安回过头,看着观察窗里,琴主任已经戴上了口罩,转身向操作台走去。
“别看了,”昙雅拽了他一把,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她撇了撇嘴,道,“等你上课的时候,你可以看个够!”
法布里笑着说:“哦,是那样没错,你会看到吐的。”
图安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
“因为从早到晚,从年初到年末,你在课堂上只会看到琴老师一个人的脸,”昙雅的语气很微妙,“恭喜你,你已经在短短一天内,见识过本系的所有成员了。”
图安不太确定地用手指画了个圈:
“所有?”
昙雅微笑,肯定地点头:“是的,所有。”
“你的同学、室友,前辈,助教、老师以及老师的领导包括你的临时监护人。”
“……”
图安觉得那管针剂的作用好像又过去了,药效减退。
因为他又有些头晕了。
只是这回他还没来得及干呕,就被昙雅风风火火地拉走了。
“抓紧点时间吧!马上就要入夜了,我们得赶在门禁之前把你带回来!”
看来她还记得要带图安去见识何为「古文明挖掘」。
而图安也在亲临现场之后意识到这项工作确实就如同它的字面意思一样简单粗暴——
只是和他想象中还是稍有出入。
“你们挖掘古文明就、就这样挖的?”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填埋场,垃圾堆成的小山一座又一座,连绵不绝,连带着远处天色都跟着阴沉晦暗起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