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还算干净整洁。唯一刺眼的，就是正中央那张铺着大红牡丹床单的……大床房。


    两人站在门口，湿衣服滴滴答答在地板上晕开水渍，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两人身上水汽的味道，以及一丝微妙的尴尬。


    周毅的目光在那张显眼的大床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他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我睡沙发。” 他指了指靠窗那张看起来又短又硬的木质单人沙发。


    杨珂心里也打着小鼓，但输人不输阵。


    她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摆摆手，语气刻意带上几分“姐什么场面没见过”的洒脱：“不用，睡个觉而已，这床咱俩各占一边，中间还能谁俩人。” 她没看周毅，径直走进房间把湿漉漉的包扔在椅子上。


    周毅没接话，也走了进来，带上了门。


    杨珂拿了换洗衣物钻进浴室，热水冲刷掉一身寒意和黏腻，舒服得她叹了口气。


    等她擦着头发出来时，看见周毅靠坐在那张小沙发上，长腿有些委屈地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微蹙的眉头，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字，神情是少见的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凝重。


    她擦头发的动作慢了下来，站在几步外看着。他回消息的样子，和平时开车时那种掌控一切的冷峻，或是古镇里那副敷衍的冷淡，都截然不同。


    电话终于挂断。周毅捏了捏眉心，一抬眼，正对上杨珂探究的目光。


    “女朋友查岗？”杨珂状似随意地问，用毛巾搓着头发，掩饰那点微妙的心思。


    周毅抬眼看她，深黑的眸子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辨不清情绪，就那么定定地看了她几秒，才淡淡吐出两个字：“没有。”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


    杨珂“哦”了一声，没再追问。空气又安静下来，只有她擦头发的声音。


    周毅起身：“我下去拿外卖。”他之前用手机点好了，刚刚收到送达的消息。


    杨珂应了一声，转身去浴室吹头发。


    很快周毅拿了外卖回来，拆了包装招呼杨珂吃饭。


    都是很简单的家常菜，两人各自沉默地吃完。气氛说不上热络，但也奇异地没有太多尴尬。收拾完，周毅自觉地去小沙发那边整理他那点可怜的空间。


    杨珂看他真准备蜗居在这憋屈的小地方，直接将她放在椅子的上的包拿过来霸占地盘，然后不容置疑地指了指后面的大床：“去床上睡。”


    “我睡这就行......”


    "去床上睡。"杨珂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多了点强硬。


    周毅抿起嘴，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脸看。两人僵持半分钟，最终周毅因为杨珂眼里的固执妥协了。


    他转身朝大床走去，贴着左侧的床边躺下，半边身子悬空，整个人几乎是挂在床沿上。


    “......”杨珂觉得这人给她当司机有点惜才了，他应该去耍杂技。


    “你是怕我有什么传染病吗？”杨珂问。


    “...不是。”


    “那你靠这么远干什么？！”


    周毅一噎，没搭话，木着一张脸往里侧挪了挪，勉强将整个身子都落在了床上。


    杨珂这才满意，走向灯控开关，问：“关灯了？”


    “嗯。”周毅应了一声。


    黑暗笼罩下来，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杨珂裹紧被子，闭上眼放轻呼吸。背后传来轻微的布料摩擦声，然后归于沉寂。


    杨珂睡觉不老实，半夜翻身踢被子是常事。迷糊中，她感觉身上一重，温暖的被子又被盖了回来。


    一次，两次……每次都是那只带着薄茧的手，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点生硬，但盖被子的力道很稳，替她调整压麻的手臂时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她困得睁不开眼，只模糊地“嗯”一声，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周毅是被一股窒息感憋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胸口沉甸甸的，脖子也被什么东西紧紧箍着。


    缓了几秒，混沌的视线才聚焦——


    杨珂整个人像只巨大的树袋熊扒在他身上。她的手臂紧紧缠着他的脖子，一条腿毫不客气地压在他腰腹间，脸颊埋在他颈窝里，滚烫的呼吸一下下喷在他皮肤上。


    周毅身体瞬间僵硬，像被点了穴。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尝试着把她的胳膊从脖子上挪开，再轻轻托起她的腿放下去。动作极轻，生怕惊醒她。


    费了好半天功夫，周毅才把自己从这“温柔”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他迅速起身，去浴室洗漱。冰冷的水扑在脸上，才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燥意。他换了身衣服，下楼去吃早餐，没叫杨珂。


    清晨的古镇，雨后空气清新得醉人，青石板路泛着水光。街道两边有小吃商铺，凉爽的晨风裹挟着食物的香气拂在人的脸上。


    周毅随便选了一家店吃了早餐，看时间差不多了，又打包了一份清淡的粥和包子。


    回到房间，杨珂还在睡，这会儿姿势倒是老实了，蜷缩在大床一角。


    周毅把早餐放在桌上，走到窗边看了会儿风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快九点了，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动静。


    不对劲。


    周毅蹙眉，走到床边，这才发现杨珂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有些粗重。


    他伸出手，手背轻轻贴上她的额头——一片滚烫！


    “杨珂？”他唤了一声，声音低沉。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只难受地蹙紧了眉头。


    周毅眼神一凛，立刻转身，动作快得带风。收拾两人的东西，拿起房卡，回到床边，弯腰，一手穿过她膝下，一手揽住她肩膀，微一用力，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杨珂轻哼了一声，脑袋无力地靠在他肩头，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脖颈皮肤。


    “忍一下，去医院。”他简短地说了一句，抱着她大步流星地出了门，也顾不上什么沙发床铺的界限了。


    一路风驰电掣，周毅把烧得迷糊的杨珂送到了最近的镇医院。


    急诊护士量体温、抽血、挂上点滴，动作麻利。杨珂被安顿在留观区的病床上，苍白着脸昏睡。


    周毅就坐在旁边那把硬塑料椅子上守着。他没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偶尔抬眼看看输液袋的进度，或者在她无意识皱眉时，伸手调整一下滴速。


    中间护士过来换药，见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随口夸了一句：“对女朋友挺细心啊。”


    周毅没应声，只微微点了下头。


    不知过了多久，药水起了作用，杨珂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人也慢慢清醒。


    她睁开眼，看到头顶陌生的白色天花板和输液架，脑子还有点懵。


    隔壁床一个热心的大妈正巧看过来，笑眯眯地说：“小姑娘醒啦？你男朋友守了你一上午，可紧张了呢！”


    “男朋友？”杨珂下意识地重复，视线转向旁边。


    周毅正拿着一次性纸杯接水，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侧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解释。


    杨珂的脸颊瞬间有点发烫，不知是烧的还是怎么。她清了清嗓子，下意识地对大妈解释：“阿姨，我们不是……”


    话没说完，周毅已经拿着水杯走了过来，直接递到她唇边：“喝水。”


    动作自然得让杨珂忘了后半句。她有些尴尬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温水润过喉咙，舒服不少。等大妈转过头去，她才低声对周毅说：“谢谢你啊，周毅。”


    周毅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这是自见面以来，杨珂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语气绵软却郑重，让人听了心跳莫名地加速。


    他不动声色地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避开杨珂投过来的目光“嗯”了一声。


    等挂完点滴，医生确认退烧后又给杨珂开了些口服药，两人这才离开医院。


    周毅开车送杨珂回云栖。车子刚在云栖门口停稳，老张就推门走了出来，见到他俩，笑呵呵地迎了过来。


    老张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八卦：“哟！回来啦？你们俩这是……？”


    他看看杨珂那张还有些苍白的脸，又看看周毅：“昨晚没见你们回来，这大清早的一起……”


    这调侃意味太明显了。


    杨珂又虚又累，懒得解释，抿唇看向别出。倒是旁边一贯沉默的周毅一别往常，语气平淡地截断老张的话头：“她发烧，去了趟医院。” 说完，直接打开后备箱，把杨珂的包拿出来递给她。


    “啊？发烧了？” 老张一愣，当即收起玩笑的神色，关切地看向杨珂：“那得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谢谢张老板，好多了。” 杨珂笑笑，接过包。


    周毅关上车门，对杨珂说：“上去休息。药按时吃。”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补充道，“病好了，再联系。”


    “嗯，知道了。” 杨珂点头。


    周毅没再多说，对老张略一颔首，转身上车，发动引擎，那辆破旧的桑塔纳很快消失在街角。


    回到房间，杨珂只觉得浑身乏力，药效上来，眼皮直打架。她草草洗漱了一下，倒头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吵醒。她摸索着接起，是赵婧书焦急的声音：“小珂！你在哪儿呢？怎么电话一直打不通？急死我了！”


    “妈……” 杨珂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鼻音：“我在云南呢，之前手机可能没信号……”


    “云南？！” 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怎么跑那么远去了？一个人？安不安全？住哪儿？吃饭了吗？是不是又熬夜写稿了？身体受不受得了啊……”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充满了母亲的担忧。


    杨珂心里暖了一下，又有点无奈，耐着性子安抚：“妈，我没事，真的。住在一个很安全的民宿，老板人很好。就是……昨晚淋了点雨，有点小感冒，已经吃过药了，睡一觉好多了……”


    她刻意隐瞒了发烧去医院那段，免得让妈妈更担心，好在好说歹说，总算安抚住了远方的母亲。


    挂了电话，杨珂靠在床头，睡意没了。她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梳理稿子上，可是大脑犹如一台破废了的机器，不管她怎么操作，最后那些乱七八糟的程序都会被一张脸顶替。


    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是周毅的脸。


    周毅......


    杨珂一激灵，猛地坐直身体，她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医药费！是周毅垫付的！


    她还没还钱给周毅。


    她赶紧翻钱包，发现现金不够了。她拿起手机想给周毅转钱，发现她还没有周毅的联系方式。


    杨珂握着手机在床上发了半天呆，突然一个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就出了门。


    楼下老张正在前台泡茶，热气蒸腾，整个屋子都溢满了玫瑰的香气。


    “张老板。” 杨珂走过去：“那个……能麻烦您件事吗？能不能把周毅的微信推给我一下？昨天他送我去医院，我得还他医药费。”


    “哦！这个啊！没问题！” 老张爽快地掏出手机，边划拉屏幕边说：“小周这人就是不爱说话，人实在。我这就推给你。” 他几下操作，把周毅的名片推了过来。


    “谢谢张老板！”杨珂拿到名片，赶紧溜回房间，关上门才查看张老板发过来的那条未读信息。


    周毅的微信名只有两个字母：ZY，头像也简单得像是个假号，一篇漆黑。


    杨珂放大他的头像，这才发现那一片漆黑里藏着一点光亮，像是极其遥远的月亮，又像是被人遗漏的孤星。


    她盯着这个简单得有些无聊的头像看了一会儿，然后退出来发送了好友申请。


    几乎是下一秒，手机屏幕弹出一条消息——


    【“ZY”已经通过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