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简单的事情就可以窥见端倪。


    例如露露，她觉得小狗只有短短十来廿年寿命，作为实验犬已经痛苦了大半辈子，因此没必要再为难它，作为主人忍就完事了；而夏朔对斯巴达式教育情有独钟，认为具备“忠诚、坚韧、服从纪律”性格特质才是一条好狗，宠物只要管教得当、可以为饲主带来更多快乐。


    夏朔难得开腔、解释自己的行为动机：“我养狗不是为了自讨苦吃，我尊重它的天性，但不代表我愿意无条件接受与忍耐。”


    对狗是如此，对人也是如此。


    所以，当发现周奕奕无法带来更多快乐后，他主动提出离婚建议，并且作为补偿，让妻子优先挑选想带走的婚内财产，同时在份额上做出适当让步。


    然而讽刺的是，一向自诩爱狗的周奕奕最后为了豪宅而放弃露露，而对露露冷眼看待的夏朔却把它养得膘肥身健、快乐自在。


    是啊，狗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她管不了这么多、更加没资格去管。


    周奕奕在它脑袋又狠狠揉了两下，依依不舍地放开露露。


    小狗走回夏朔跟前，谄媚地咧嘴傻笑。


    “你怎么在这里，”工作日且上班时间，工作狂如他，理应坐镇夏氏总部挥斥方遒。


    夏朔把狗轻轻一推，神鬼不觉地赶回前妻身边：“今天不是你见它的日子？”


    “以前倒没见你亲自来送过它。”


    “今天不忙。”


    周奕奕揶揄：“哦？该不会是你堂哥又把你挤走了吧？”


    夏朔轻飘飘地望了她一眼。


    周奕奕语气轻快，调侃般安慰道：“没事，大不了你故技重施、再结一次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背地里逼宫你最在行了，对不对？”


    夏朔与她对视，眼神平静但认真：“所以你一直觉得，我和你结婚是为了逼宫我堂哥？”


    周奕奕迎上目光，比对方更坦然淡定：“捂心自问，你难道没有一丁点私心？”


    夏朔停顿数秒，才回答：“那也只是‘买一送一’的‘送’而已。”


    周奕奕不置可否：“你的漂亮场面话我听得够多，已经免疫。大家既然已经离婚了，为什么不能说真话呢？”


    “我说了真话，但你似乎不愿意接受。”


    又来了。


    周奕奕站起身，她不想再跟前夫多说，趁在怒气上头前及时中止对话，下逐客令：“我要换衣服了。”


    夏朔突然问道：“你真要复出？”他不再遮掩偷听行为。


    周奕奕瘪瘪嘴：“失婚妇女也得找点事干吧。”


    “如果赡养费不够的话，你可以直接跟我说……”


    “我正想跟你说。夏朔，我乐意养活我自己，不再需要你的赡养费。”


    夏朔眼角微沉。


    他记得她某次刚结束走秀、坐在自己车里，因为压力而哭得撕心裂肺的可怜模样；还记得她为了保持身形长年节食，两人睡在一起，她饿得半夜在梦里啃他肩膀的迷糊模样。


    “你没必要自找苦吃。”


    “自找苦吃？不不不夏朔，你果然不了解我，我喜欢当模特，我热爱这份工作。”


    夏朔看着周奕奕，对方眼里针锋相对情绪明显，他刚才也是一时冲动，才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他点点头：“行，你想什么时候开始停，提前跟律师说一声。”为露露绑上狗绳，离开化妆间。


    周奕奕拉上百叶窗帘，坐在沙发上，颓然一卸力，盯着天花吊顶发呆。


    翌日一早，周奕奕前往T MODEL进行签约。


    童亦是周奕奕前老板，模特出身，在欧美模特垄断T台的岁月里凭借自身过硬实力与长袖善舞的社交才能杀出一条康庄大道，创立了繁城最大模特经纪公司，持续为各大时装周源源不绝输送亚洲脸孔。


    “我以为你只是开玩笑，没想到来真的，”童亦看着周奕奕在合同上大笔一挥、洒脱签下名字，含笑叹气：


    “当年你不是说最大心愿就是提前退休么，怎么，是当富贵闲人太久闷得发慌，出来体验民间疾苦了？”


    “你看看现在台上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连台步都走不好，更不用说身高这种硬性指标，”周奕奕扔下笔，合上文件夹：“看着就来火。”该有人跳出来整顿圈子风气。


    “谁叫她们含着金汤匙出生？看看现在最当红的那几位，人家自带祖传流量，能替品牌方节省下巨额宣传费用，谁不想用？”


    周奕奕摊手示意：“我不也是自带流量？”


    “只是曾经，”童亦目光锐利：“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模特圈还卖不卖你的账？”


    时尚圈永远贪新忘旧、偏爱带来全新感受的崭新面孔，没有人永远年轻，然而永远有人年轻，导致模特界更新换代极快。


    长江后浪推前浪，而她这种前浪之中的前浪，何止是该早死在沙滩上，简直是能被挂在墙上当历史介绍。


    要保住名声、爱惜羽毛，就应该坚守隐退承诺，在台下乖乖当观众才是。


    道理简浅，周奕奕都懂。


    但不甘心呐。


    周奕奕故意颔首谄笑，露出谦恭模样，拍起老板马屁：“那就要看童董事长运筹的功力了。”


    童亦沉吟片刻，手指敲敲桌面，给出提议：“复出秀定在繁城时装周，怎么样？”


    “英雄所见略同。”他有门路，项目是十拿九稳。


    “仅剩大半个月时间，”童亦打量周奕奕，毕竟远离秀场数年，气场与往时略有差异，外行人看不出来，但她作为老行尊、眼光毒辣挑剔，一眼就看出问题：“现在的你可不像是超模，”她不愿周奕奕自砸招牌。


    周奕奕竖起两个指头：“给我两周时间。”


    童亦讨价还价：“十天。”


    “那就七天，”周奕奕叉起双臂，傲气叫板。


    周奕奕决定从“头”开始蜕变。


    相熟的发型屋纯预约制，主理人是自己合作近十年的老熟人、几乎是周奕奕捧红了他，作为回报，只要周奕奕开了口，他永远为她腾出档期、随到随做。


    但今日例外。


    周奕奕坐在沙发上，人打了声招呼后、消失将近一小时，于是走向问前台：“Anson的电话还没打完？”


    前台头也不抬，忙碌敲击键盘：“是吧。”


    若是临时起意惠顾，周奕奕觉得自己要等也是应该的，但她已经特意提前联系预约，这般毫无原因地等待似乎不合情理。


    周奕奕站起身，往里间走去。


    一个熟悉身影从回廊拐出，向她迎面走来。


    翁慧妍主动打招呼道：“奕奕姐，这么巧。”


    “你也来这里。”


    “中午和夏朔吃饭，他说我头发有点长，”翁慧妍拨了拨发尾，剪至齐肩，显得整个人精神爽利，五官更加深邃：“刚好在附近，于是顺道过来了。”


    Anson尾随现身，看见周奕奕，尴尬脸色一滞：“奕奕不好意思，电话现在才打完。”


    翁慧妍转过身对Anson微笑致意：“辛苦你啦，继续去忙吧。”


    哦，原来如此。


    真是风水轮流转。


    还没正式回归T台，就被后浪立下马威了。


    “真是对不起，临时插了你的队，”语气毫无歉意，翁慧妍看向周奕奕：“我看了这期的《尚格》，裙子真好看。”


    “谢谢。”


    “我在想，如果当时我不是为了陪夏朔出席家庭聚会而推掉Meteora的秀，那条裙子我应该会直接从秀场穿走，”翁慧妍漫不经意，能听出她是在开玩笑，但对视的眼神深沉：“奕奕姐也就没办法‘横刀夺爱’了吧？”


    “如果你是用自己的名义买下，它肯定不会寄到我家来，”周奕奕耸耸肩：“不然我给你买别的款式，随便你挑？”


    高定服装，而且是最高级的订制线，每款有且仅有一件、等于买断了设计。


    翁慧妍笑得意味深长：“好啊，那我就要走你在繁城时装周的秀场款。”


    “可以。”


    然而周奕奕没想到，翁慧妍的“要走”，是直接挤掉她位置的那种“要走”。


    周奕奕整天泡在健身房，其余时间恶补当下时尚潮流趋势、圈内风向变动等知识，还找了摄影师进行镜头感复建，一周后，她再次现身T MODEL时，由内到外，整个人散发着真正的超模气质：时尚、优雅以及具有无限可塑性的简洁。


    “很好，”童亦连连点头称赞，她熟知的T台女王终于“摆驾回宫”了。


    “现在我配得上揭幕繁城时装周吧？”


    童亦脸上的愉意微黯：“奕奕，他们说今年的设计，你更适合走闭场。”


    一场时装秀之中，开场模特最为重要，其次才是闭场。


    周奕奕的复出秀，竟然“沦落”到要走闭场，这让外界如何看待她、她以后如何在圈子里混？


    周奕奕平静问道：“谁走开场？”


    “翁慧妍，”童亦既是解释，亦在劝说：“她刚拿下Pasquale全球门店地面广告，等于集齐了‘蓝血’四牌，风头正盛，无论是号召力还是知名度，现在的她是名副其实的繁城超模一姐。”


    “我一直想不通，那些品牌方究竟相中她什么？是她妈妈的购买力，还是她影帝父亲的知名度。”


    “看看她社交平台的粉丝量，随便一张自拍就能拉动销量，谁不喜欢？”


    “呵，繁城时装周可不是展销会——但这正正是最重要的地方，如今她身为繁城艺术与发展基金荣誉会长的未来孙媳妇，其他人根本难以匹敌。”


    人走茶凉，周奕奕深有体会，如今还要再喝下一杯，心有点发闷，但不严重，所以很快就重新振作过来。


    童亦建议：“我们可以推掉这场秀。”


    “这样就会留出更多遐想空间，让娱乐记者们捏造更多子虚乌有的故事，”周奕奕不愿让流言蜚语先跑在复出新闻之前。


    “行吧，闭场就闭场，”她轻快道：“正如那句俗语，‘宝物沉归底’，对不对？”


    她决心走好这场秀，使世人只记得闭场模特。


    不蒸馒头争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