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静静地望着幽篁：“你一定要与我泾渭分明么？”


    这话问的暧昧，幽篁眼里闪过寂静与颓败，脸上却浮着轻轻的笑，像三伏天里的云，风一吹就散。


    “我与顾侯本无瓜葛，谈何泾渭？”


    顾衡怅然。她说的不错，婚约已退，顾钧已死，幽篁与雍州再无干系，跟他顾衡更无干系。


    但想与他没有关系，晚了。


    在她答应解除与顾钧婚约的时候，或者再往前一些，在她企图跟随顾钧北上时。不，还要再往前，在她漏液造访时。


    更或者，是在她出现在栎阳城外的时候，他的心便已被拨动扰乱，只待他自个儿明白过来，看清心中所想。


    什么不愿与她再生纠葛，分明是前世被她抛弃，害怕重蹈覆辙罢了。


    是的，他有信心重整旗鼓，建立奇功伟业，却怕了她一个小小弱女子。


    怕她仍在怨恨他，怕她眼里再也没有他，所以他着急忙慌地先掐住自己的情感，不让它生长，便仿佛自己胜利了似的。


    顾衡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幽篁说他骄矜刻薄不是没有道理，他让她退婚打的什么鬼主意，旁人不知道，他自己清楚的很，偏要死鸭子嘴硬说阿弟与幽篁不合适。


    现在没有世俗的阻挡，也看清了自己的欲望，啧啧，仍旧拉不下脸面，偏要行算计的伎俩。


    烛火在他眼里投下阴晦不定的光，他心中无风也翻起浪花，绝不允许事情超出他的控制。


    此刻幽篁神色郁郁，眉眼里尽是疲惫，清瘦美丽的脸庞上挂着淡淡的迷惘。她猜不透顾衡想要做什么，若说他想要美色，吴乐央已侯在顾府，他不是非她不可的。


    美色的可替代性有多强，她吃过一次教训了，受伤不轻，十分懂得。


    “敢问顾侯，为何要我去栎阳？”


    顾衡想去抚平她紧蹙的眉头，却在抬手后顿了一下。


    拎起泥炉上温着的铜壶，温杯后，投茶进白瓷茶壶中，洗茶，注水冲泡，最后出汤，茶香顺着丝丝热气，缠住两人。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加上这张惑人的脸，收起了凌厉之气的顾侯，秀色可餐。


    他不只会舞刀弄枪，风雅之事也做得的。幽篁这才恍然，像是突然才知道他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一样，惊讶他除却战事，原是有情趣之人，非只会沉湎于肉身欢愉。


    饮了一口茶水后，顾衡才回答她的问题：“攻下阳翟后，我会派人接你阿姊到栎阳。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


    幽篁没有接话，她垂眸，沉默了。


    他面露惊讶，这是他们之前达成的交易内容，她此刻为什么犹豫了呢。


    “你，不相信我能做到？”，顾衡恼怒追问：“为什么？”


    幽篁抬眸看向他，眼里漫上讥讽，仿佛在说，前世我求过你，你拒绝的可是很干脆呢！


    “我阿姊和怀策是旧识，若怀策还在，我阿姊在雍州便有所依仗。如今怀策不在了，阿姊性情柔顺，寄居雍州，不过是无根之木，水上浮萍，与在洛阳相比恐怕好不到哪里去，与在别处相比也是无异。”


    这便是不信任。顾衡终于意识到，他的计划之所以成功，她之所以愿意写退婚书，从头到尾都是因为有顾钧在，她完全信任顾钧，半点不信他。


    顾钧没有能力带她阿姊出洛阳，他有，如今顾钧不在了，她便不装了。


    所以她才是那个下钩的人。


    但顾衡很快抓住了这段话里的另一个重点，他沉声问道：“你呢，你要去哪？”


    “回一趟洛阳，我阿姊还在那里。”


    前世没能救出崔越，还把自己搭了进去，幽篁遗憾又愤怒。重生一回，她依旧要再回洛阳救人。


    这话简直比不信任他更能令顾衡恼火，好不容易来到雍州，当初能顺利离开洛阳，是她阿姊崔越以婚事杂乱，需要帮忙为借口，调走看守在灵文居的侍女仆妇，加上他派的人暗中推波助澜，她才成功，再回去何异于送羊入虎口。


    顾衡沉脸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无奈失笑，道：“你到雍州寻我阿弟，目的是为你阿姊寻求庇护。是吗？”


    “是。”


    “我来做。”


    幽篁不禁吃惊，他这么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才不会做赔本赚吆喝的事呢。于是她问：“条件呢？”


    在她眼里原来自己是斤斤计较、凡事必求回报的人。回想重生以来种种，对她只谈利益，不讲感情，这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他被自己的愚蠢架在了铁架子上，被火烘烤，没法突然开口跟她谈情，


    手支在案几上，顾衡扶额，悔不当初，好在事情变得可控，有借口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了。


    他重新端正身体，道：“你应当见过吴乐央，祖母有意将她许配给我，我会以娶你为借口，拒掉这门婚事。”


    “你不愿意娶吴乐央？”


    幽篁简直不敢相信，诧异得眼睛嘴巴都张得圆溜溜的，差点脱口说出：前世你为了她要死要活的，不惜跟我反目，怎么突然说不爱就不爱了，脸变得也忒快了吧！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所以她立刻收拢情绪，畅快道：“演戏么，没问题。”


    她关怀他为何不娶吴乐央时，他心里还是开心的，可接下来就干脆利落地答应，似乎那只是她一时兴起的好奇心，他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意识到幽篁是真的完全不再关心自己了，顾衡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捏一把。


    婚姻之事，她以前多在乎啊，听说自己要纳妾，温吞柔顺的人儿立即变了样，哭着闹着不同意，最后甚至不惜跟他和离。


    顾衡是闷葫芦，话少，到最后都没有跟幽篁解释为什么要纳吴乐央，只一心考虑，她与祖母关系不睦，他不想再火上浇油，以为纵着她闹一闹消消气就好了，却不晓得她本是个倔强不屈的人。


    而了解真实的她，代价太大了，也许告诉她自己心里的想法，或许能挽回一二。


    他腹中有一肚子的话在翻涌，不吐不快，却听到幽篁逐客：“我要安歇了，顾侯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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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成交易，幽篁没兴趣和他多聊，自顾自往里间去。


    顾衡站起身，愣了一会儿，憋着话在屋里转了几圈，伸头往里间瞧，床幔遮挡，只看到一个娇小朦胧的身影斜卧在床榻上。


    他张了张嘴，拉不下脸追过去，窗外繁星点点，天空浓墨一般黑，夜很深了，那便明日再同她解释。


    转身欲走，忽又想起李潇那些她幼年不顺、时常梦魇的话，便吩咐外间守着的虎贲郎，取来棉被，自顾自地铺床睡在了外间矮塌上。


    幽篁挑开床帐，听到他忙活的动静，起身一瞧，嘿，躺下了。


    略一思索，幽篁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顾衡绝对是从李潇口中得知了她梦魇的来龙去脉，顺带知道了怀策曾经守在她身边的事情。


    他在模仿怀策吗？


    怀策喜欢她，担忧她，才夜夜守护的，他呢，到底在打什么算盘。难道看上了她的姿色，一定要像前世一样得到吗？


    幽篁心里升起寒意，疾步到他跟前，掀了他的被子，冷声道：“顾侯睡在这里不合适，夜已深，速速离开的好。”


    顾衡一动不动，神色不明地看着她道：“听李潇说你可能会夜半梦魇，身边得有人守着。总归要在祖母跟前做戏，眼下的事传出去就是最好的借口。”


    幽篁奚笑，声调缓慢而带刺：“你是说，我攀着你，缠着你，与你私定了终身？”


    顾衡：“……”


    因为心里有鬼，听在顾衡耳朵里，就像是在骂他攀着她、缠着她、死皮赖脸要与她定下终身。


    还不曾被人这样当面嘲骂、拆穿心思，他气得几乎跳了起来，叫道：“你想哪去了，我是那等污人名节的人么？”


    幽篁挑眉，不屑地问道：“哦，倒要感谢顾侯美意了，只是不知顾侯到底何意？”问着话，她敲了敲矮塌。


    顾衡瞧出了她的讥讽与不耐烦，但此刻若与她针锋相对，反讽回去，必定适得其反，两人难免会如同前世一般反目成仇，便压着性子道：“你生病需要人贴身照顾，日久生情就好啦。”


    短短一句话，却越说越小声，声色听上去还带着丝丝小心翼翼。


    幽篁撇了他一眼，他从未有过低声下气的时候，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气势很盛，唯独床榻之间才会待她多些怜爱。


    回忆起这些情绪，心甚厌恶，她随即冷笑一声：“顾侯战场上是英雄，怎的下了战场倒变了样，怀策才离开，我跟你日久生情？”


    这样的话不啻是打人耳光了，但他也不是没有被她打过。他决定闭嘴，不再惹她生气。


    如卸了气一般，顾衡拽过被子躺回被窝，嘟囔道：“我累了，今晚且将就睡在这里。”


    踢了一脚被子，他闭眼假寐，心里暗暗发誓，任她打骂算了。


    这个觉悟是他最近才想明白的，自己阿弟为什么能得她信任，正是心里有她就表现出来的缘故，阿弟做得，他也做得。


    他装睡，幽篁知道此人一意孤行惯了，打他骂他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