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相思

作品:《殿下为何如此心虚

    ——“是我让大表哥替我干的。”


    此言可谓是连吃带拿,认罪还不够,一认认一双。


    沈持意说出口的时候其实没想太多。


    苏家“送上”的这个罪名正中他下怀。


    不是谋逆那般会牵连苍王府的重罪,也不是对储君无关痛痒的小错,这个罪名不大不小,若是宣庆帝想干脆废他换个人,这个理由非常合适。


    他可以顺势认了。


    但冤有头债有主,杀人越货这种勾当,他就算认,也不会顶罪,让幕后动手的人乐享其成佯装无辜。


    要下大狱就一起下!


    他用着仿佛在询问“今天吃什么”一般平常的语气说完,等待宣庆帝降罪彻查的旨意。


    可殿内陡然鸦雀无声。


    老皇帝放下手中闲适把玩的玉石,低着头,目光落在书案中央摊开的奏疏之上。


    弹劾新太子的奏折在一旁堆成山,摊开的奏疏却只有这一份。


    沈持意猜这是卫国公世子案的卷宗。他不知道皇帝对着案卷在想什么,飞云卫必定早就把其中隐情密报了上去,这种明面上的卷宗应当没什么看的意义……


    皇帝不言,卫国公目光一直在沈持意和苏承望之间游离。


    到底是死了儿子,卫国公已经顾不上什么御前君臣之礼,就那么跪着挪到沈持意面前,把着他的双臂,惊疑不定道:“此言当真!?苏大人杀了我儿??”


    卫国公是和苏承望一起来的,想来在皇帝传召沈持意之前,这两人还是同仇敌忾的同盟。


    “太子殿下,老臣一介莽夫,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知道我儿和苏二公子在二月初一那夜是一道同殿下起的争执,苏二公子也开罪了殿下,苏家何必——”


    卫国公嗓音一顿。


    话说到这里,若是要有解释,那也有得解释。


    苏承梁是和他儿子一起得罪太子的。可苏二现在还好端端的,他儿子却死了。


    苏家本就是太子母家,犯不着因为一点口角就疏远新太子。苏大完全有可能听从太子的吩咐,投石问路,杀了他儿子,给太子赔苏二的罪,这样也能保住苏二,岂不也是一条路?


    沈持意若是主动解释什么,卫国公都只会当做狡辩,可沈持意不辩解了,卫国公反倒自行起疑了。


    卫国公这一停顿,苏大居然不慌不忙接话道:“国公说得在理,二弟何必这么做?”


    苏承望只在沈持意拖着他一同下水时疑惑怔愣了片刻,此刻已然敛下所有神情,平静得很。


    “臣虽然与太子殿下有亲,但殿下来骥都这么久,臣还是现在才见到殿下,实在不知此事。殿下所言,可是意有所指——家中有人助殿下行事?难不成,二弟私底下偷偷见过殿下?”


    沈持意“指认”的明明是苏大帮凶,苏大这么一接话,却把自己摘了个干净,被指认之人变成了苏二。


    他好似十分茫然,跪地作揖,坦然无畏般道:“若是查明确实如此,臣家中人犯错,便是臣犯错,为臣不正,理应担罪。”


    沈持意听了想笑。


    这才是真正的以退为进,反将一军。


    卫国公又被这话牵走,不知是悲痛还是气极,竟反问沈持意:“殿下如此说,可有证据?”


    沈持意说:“国公刚才不是请旨彻查吗?查一查临华殿不就知道了?也许,我先前以为陛下不会追究到我身上,担心苏家东窗事发,所以把苏家作案的证据和行凶之人都藏在临华殿呢?”


    刚才苏承望字里行间都在要求搜查东宫,沈持意笃定这人早就在临华殿里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着有人来查,让他被抓个现行。


    “查到了证据,再顺藤摸瓜,指不定就追查到苏家了呢。”


    饶是苏承望再镇定,闻得此言,还是没能忍住嘴角一抽。


    他们如今着实滑稽。


    问罪的是卫国公,认罪的是新太子,可卫国公却反过来找沈持意这个疑似杀人的提供证据。


    沈持意佯装费劲甩开卫国公,轻咳了几声,学着苏承望方才的样子,对着宣庆帝再三叩拜,并不辩解,而是可怜兮兮地说:“臣听凭圣裁。”


    苏承望突然急了:“陛下——!”


    “够了!”


    宣庆帝猛地甩出手中奏本。


    那堆在一起的奏疏就这么被撞开,眨眼的功夫,窸窸窣窣散了一地。


    天子震怒,苏承望和卫国公收了声响,连一旁站着的高惟忠都“噗通”一声跪下。


    沈持意也被吓了一跳,愣了一瞬,赶忙跟着一同俯身叩首。


    他双唇紧抿,攥着衣摆的双手稍稍用力,不由得还是有些紧张。


    死罪也许很难,他希望宣庆帝能直接废了他。


    他现在对着宣庆帝都心里发怵,实在无法想象往后接连在宣庆帝和楼轻霜手底下战战兢兢讨生活的日子。


    “一个国公,一个肱骨,堂堂东宫!三个人在这边无凭无据互相胡扯攀咬,像什么样子?”


    沈持意又是一愣。


    等等,无凭无据?胡扯?


    这怎么一句话把他和苏家都给摘开了?


    “朕也是刚刚丧子之人,知晓卫国公之悲痛。念你舐犊之情,朕不与你计较今日无端攀咬太子一事。”


    卫国公似是已经意识到皇帝要说什么,颤声喊道:“皇上……”


    “二月初一,鹊明楼。”


    皇帝的怒火仿佛只在刚刚那一刹那,转瞬间再度回到了先前那般庄肃威严的模样,平淡道,“太子不计较,朕难道也不计较吗?看看你那不中用的儿子说了什么藐视宗室大逆不道之言。”


    卫国公挪到那被皇帝扔出的奏折面前,从满地的奏折中捞出那一本,只看了不到十息的功夫,便面色苍白,汗流浃背。


    他什么也没再提,本就年迈的身躯似是顷刻间没了生气,只伏跪在地,死气沉沉。


    苏承望显然也猜到其中写了什么,虽然没看那奏报,也同卫国公一般,闭口不言。


    沈持意:“?”


    这些人在干什么?


    为什么突然就不治罪了?怎么就莫名其妙相信他没干了?


    他都认罪了啊?


    皇帝说:“太子仁德。”


    沈持意:“??”


    他刚到帝都就闹事,刚当太子就带歌女回宫,现在还摊上了卫国公世子的命案,仁德?哪里仁德了?


    “朕近日无暇,无法同你好好说说话,刚才你受了委屈,朕便赏你吧。高惟忠。”


    “奴才在。”


    “你去找许堪,让他从飞云卫中选四个得力的,此后调到东宫听命。”


    沈持意:“???”


    不是,等等,等等等等。


    皇帝却已经懒得再管这场命案:“卫国公世子曝尸荒野一案,交由大理寺查办。苏卿牵涉其中,结案之前,在家等着,你们家老二也和这些不敬之言脱不开干系,自行领去大理寺按律处置。”


    “……臣遵旨。”


    不仅莫名其妙赏了沈持意,还罚了苏承梁,停了苏承望的职。


    “退下吧。太子入宫也有些时日了,既已见了朕,皇后那边也该请个安,让高惟忠带你去。”


    太监总管已经应声起身,行至沈持意面前,要为他引路。


    沈持意满脑袋困惑,却还没那个本事去套宣庆帝的话,最终,他只能挣扎道:“谢陛下赏赐。臣斗胆再提个请求——陛下赐给臣的暗卫,臣想自己选……”


    宣庆帝似是扫了他一眼。


    “暗卫常随行护驾,出入宫禁最好都带着。既然是常跟在身边的人,自然是随你喜欢。”


    “谢陛下。”


    卫国公仍跪在那没动弹,苏承望缓缓起身,脸色极为难看。


    沈持意认命跟着高惟忠离开。


    他出了皇帝的书房,心不在焉地走着。


    他实在想不通。


    高惟忠一个转弯,正想回头领人上轿辇,却见小殿下还在径直往前走。


    “殿下,这儿呢。”


    沈持意猛然回神,讪讪往回走。


    高惟忠显然误会了他的失态:“殿下刚才可是吓到了?”


    “我……”沈持意不知如何解释,见高惟忠似是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意外,心念一动,含糊问道,“高公公,陛下当真不怪罪我了?”


    老太监慈眉善目:“陛下怎么会怪罪您?殿下仁德,没有降罪卫国公世子,可卫国公世子在鹊明楼说了什么,陛下早就知道。有些污言秽语,对谁说,那都不过是口角之争,可若是对您这个储君说,那便是质疑皇室血统被混淆,挑衅天家,大不敬之罪按谋逆论处啊。”


    沈持意怔怔道:“……什么?”


    ……是指卫国公世子当时怀疑过他这个遗腹子来路不正?


    苏承望和卫国公不可能不知道鹊明楼里说过什么话。


    但鹊明楼那夜之后,沈持意和那些个纨绔争论的事情并无人计较,那两人——甚至是沈持意自己——都觉得皇帝的意思是:圣旨宣读之前,说错的话都一笔揭过。


    可所有人都猜错了圣意。


    沈持意恍然想起御史余昌辅进言而遭杖毙一事。


    既然都有御史当着皇帝的面说前太子病逝是因圣人失徳,再加上宣庆帝的名声本来就不好,明里暗里的风言风语肯定只多不少。


    宣读立储圣旨,杀谏言御史,都是为了正皇权。


    卫国公世子说那些话,正好撞到这个时候,无异于自取灭亡。


    皇帝并不在意他这个明晃晃的靶子私底下被人如何诟病,但皇帝需要天下人以为天子在意。


    所以宣庆帝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视而不见,而是要选一个人杀鸡儆猴,以此正肃君威。


    卫国公在奏报里看到这些话,意识到皇帝本来就打算计较此事,才突然没了气性。


    苏承望反应更快,当即明白,不论如何,卫国公世子在鹊明楼那晚说出那些质疑沈持意身世的话之后,就已经注定是个死人了。


    既如此,苏家杀人一事最后一定会被轻轻放下,赏罚只是走个样子。


    所以从始至终,苏大都不担心皇帝知道此事是苏家所为,最后急了只是因为赔了夫人又折兵,开罪卫国公却没能绑上新太子。


    除了卫国公,在场的没人在意卫国公世子是怎么死的,又死得如何凄惨。


    沈持意心底发凉,后怕得很,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大太监没等来他开口,更是加把劲宽慰他:“即便没有今儿这一出,卫国公世子也是罪该万死的,陛下还没来得及治罪人便死了,还算是他有福气,留了一个全尸。”


    “可我方才认了命案……”


    “殿下那是一片好心。”


    沈持意:“……”


    什么意思?


    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


    “哎哟我的殿下,卫国公家那不争气的犯了如此大错,您若当真想要他性命,直接治罪便是,何必如此麻烦?谁看不出来殿下刚刚说的都是胡话?”


    我不是。


    “殿下为了给卫国公留点体面,全陛下与卫国公之间的君臣和气,甘愿认罪受罚,仁善之心,陛下都看在眼里。”


    我没有。


    “您放心,苏家那个二公子,陛下也不会轻饶的,方才让您先走,留着苏大人,便是要罚呢,保管让您舒舒服服地消气。陛下还给您拨了四个暗卫,宽慰殿下一二。”


    “您受委屈了。”


    我冤枉。


    我现在才是真的委屈!


    沈持意深吸一口气。


    高惟忠已经命人压下轿辇前头,从其他宫人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汤婆子,递到沈持意手中。


    “老奴送殿下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殿下捂着,可别受凉了。”


    他亲自为沈持意掀开步辇的垂纱,转头嘱咐宫人:“今晨皇后娘娘召了小楼大人相陪,不在寝宫,你先行跑去看看在哪个殿里,别让殿下白走一趟。”


    沈持意恍惚坐上轿辇。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高惟忠是宣庆帝身边的人,跟着宣庆帝二十几年,牢牢坐着奉天监掌印的位子,此人绝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亲和。


    他怕自己的意图和想法被对方看出来,沉默不言。


    垂纱降下,厢门闭合,宫人抬轿而起。


    太子行制的轿辇宽敞奢华,椅垫铺满厚绒,四角边沿雕梁画栋的梨木茶案立于中间,其上摆着只供皇家的粉彩龙纹烧窑茶器,壶中的水还是热乎的。


    轿厢边角摆着铜金镂空罐,罐里接连藏着三个更小的镂空罐,最里头装着烧得正好的银骨炭。


    茶香沁鼻,暖意袭人。


    沈持意这个假的病秧子倚靠一侧,被炭火烧出的暖意拥抱其中,怀中还不得不捧着个烫手的汤婆子。


    热得厉害。


    他掀开窗纱。


    冬春交叠的风随着天光泄入轿厢,寒凉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