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我在汴京卖广式糖水

    云渺是被一阵刺耳的咒骂声惊醒的。


    “云家丫头!白纸黑字写得明白,欠我们东家二十贯钱,今日若不还上,休怪爷们不客气!”


    额头传来尖锐的疼痛,她下意识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片黏腻湿热。睁开眼,视线模糊如隔纱帐,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虬髯大汉正气势汹汹地逼近,中途被一个瘦小的身影拦住去路。


    “不许伤我阿姊!”那男童虽不及大汉腰高,却倔强地张开双臂。


    “阿姊醒了!阿姊醒了!”另一个带着哭腔的稚嫩声音在耳边响起。


    云渺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到旁边跪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头发用一根草绳胡乱扎着,小脸瘦得颧骨凸出,衬得那双含泪的眼睛格外大。


    环顾四周,茅屋低矮逼仄,黄泥墙上裂缝纵横。朽木拼凑的屋门,黄纸糊就的窗户,豁口的瓦瓮、瘸腿的木凳、露出枯草絮的蒲团,无一不彰显着户主的贫困潦倒。


    这是……哪儿?


    她分明记得自己正在糖水铺里擦拭柜台,起身时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额头重重撞上柜角,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云家丫头,莫要装聋作哑!”大汉的吼声将她思绪拉回,“今日若不还钱,爷便拆了你这破屋!”


    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穿越了,成了大宋汴京城外一个贫苦人家的长女。原主也叫云渺,母亲早亡,父亲月前病逝,和年幼的弟弟妹妹相依为命。


    更糟的是,原主为给父亲治病,不得已向钱庄借了五贯钱的高利贷,如今利滚利债务已暴涨至二十贯。原主本在酒楼帮工还债,却因反抗纨绔子弟的轻薄被掌柜辞退。方才债主上门,原主惊慌失措间失足跌倒,前额磕在桌角,就这么……去了。


    “这位大哥,”云渺强忍头痛,挣扎着撑起身,“烦请宽限几日,我们一定想办法还上。”


    虬髯大汉闻言一愣,随即狞笑:“宽限?已宽限半月有余!”


    “三日。”云渺直视对方的眼睛,“给我三日时间,我一定连本带息全部换上。若做不到,任凭处置。”


    屋内一时寂静,唯闻妹妹压抑的抽泣。


    虬髯大汉狐疑地打量着她,半晌才冷哼一声:“好,就三日。若到时不见钱……”他猛地踹翻木凳,“可别怪我将你们姊妹卖到勾栏里去!”说完,他甩袖而去,木门在他身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弟弟云星蹭到云渺身旁,蔫头耷脑,眸中泛起凄清之色。


    妹妹云月则扑进她怀里,瘦小的身躯抖如筛糠:“阿姊,二十贯钱……我们如何凑得齐?”


    一贯钱等于一千文,普通百姓的日收入不过三百文。二十贯钱,足足两万文,可买三十石米,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吃上两年。


    云渺轻抚云月脊背,触手皆是嶙峋瘦骨,硌得人心惊。她强压下心头酸楚,将幼妹往怀中拢了拢,温言软语道:“莫怕,阿姊有法子。”


    两个孩子虽稚龄未脱,却已尝尽人间生计艰辛。闻得阿姊此言,心下雪亮,知是宽慰之辞。


    云星骤然抬首,嗓音虽颤却字字铿锵:“阿姊,不若……不若我们逃罢!”他攥紧衣袖,指节发白,“离了这是非地,天涯海角,教那起子人寻不着踪迹才好!”


    云渺发出一声轻叹。


    逃?天下之大,何处可容身?


    大宋律例森严,凡违契不偿者,官府必发海捕文书,画影图形。一旦拿获,轻则抄没家产抵债,重则役身折酬,充作苦役。


    与其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倒不如设法筹措银钱,早日偿清这笔阎王债。纵使一时难以凑足二十贯之数,也该先将五贯本金如数奉还。


    眼下最要紧的,是寻个生财之道。


    穿越者如何在古代发家致富?


    依据小说经验,时兴解法有三。


    其一曰科技强国路线。若通晓制皂、烧琉璃、炼糖、提精盐之术,或知火药之方、灌钢之法、稼穑之技,自可富甲一方,兼济天下。然她乃粉领学士,于百工之事一窍不通。


    其二曰文抄公路线。若能默写诗词歌赋,誊录传奇话本,刊刻获利,亦可日进斗金,名动公卿。怎奈腹中仅存唐宋名篇,名著故事早已半忘。


    其三曰预言家路线。借往昔见闻,预判天灾兵祸,贩消息于权贵,自当被奉为上宾,锦衣玉食。然一介孤女忽通玄机,恐被疑为妖孽附体,反遭焚身之祸。


    思来想去,云渺自忖当是万千穿越者中最不济的一个。平生所长,不过承袭了祖上熬糖煮水的手艺,经营着一家颇有名气的广式糖水铺。因着古法精制,混了个央视推荐,勉强算是个‘非遗传承人’。


    等等……糖水?


    宋代乃华夏文明之盛世,经济繁庶,物阜民丰。宋人饮馔之精,尤令人叹为观止:清茗佳酿,熟水冰饮,乳酪琼浆,无不匠心独运。彼时虽无“糖水”之名,然市井之中,甜羹蜜饮已蔚然成风。若设肆售卖广式糖水,既合时人之雅好,又得市井之商机,诚为生财妙道也。


    念及此,云渺不禁踌躇。招牌糖水数十种,该从何入手?


    双皮奶虽是新巧,却要费尽十二分心思,火候分寸差池不得。倒是那绿豆沙,只需几味寻常食材,熬煮起来甚是简单。


    当下便定了主意。


    云渺蹲下身,平视着弟妹道:“星儿,月儿,阿姊思量着,不若咱们熬些绿豆沙去市集上发卖,可好?”


    云星眉头微蹙,沉吟片刻方道:“但凭阿姊做主。”


    云月却是一脸懵懂,小手绞着衣角,歪着头问道:“阿姊说的绿豆沙,究竟是何等物事?”


    云渺莞尔,温言道:“此乃用绿豆熬制的甜羹。阿姊幼时常随阿娘在庖厨,见其素手调羹,文火细煨,绿豆渐化琼浆,满室生香。”


    语毕,却见云星垂眸不语,云月眼眶微红。两人自幼丧母,唯从阿姊只言片语中,依稀拼凑出慈母模样。


    云渺轻叹一声,柔声道:“莫忧,有阿姊在呢。”


    云星、云月闻言,含泪颔首,双双扑入云渺怀中。


    正午时分,云渺拎着沉甸甸的麻布袋,领着两个小尾巴从杂货铺出来。


    到家后,云渺一边处理材料,一边向弟妹介绍:“古法熬制绿豆沙,主料不过四样:绿豆、井水、沙糖,还有……”她故意顿了顿,看两人睁圆了眼睛,才笑道:“用来增稠的糯米。若要滋味更妙,就添些陈皮和芸香草。”


    她将带壳绿豆倒入石磨,轻轻碾动:“脱壳有技巧,像这样,力道要均匀,不能碾碎豆仁。”


    云星凑近观察:“阿姊,为何非要脱壳?”


    云渺簸去浮壳,回道:“绿豆壳寒性重,去了壳的豆仁更温和,老人小孩都能吃。再言之……”她舀起一捧脱壳的豆仁,“这样煮出来才够绵密,能化在舌尖上呢。”


    浸泡豆米的工夫,云渺领着云星去了后山。归来时,两人背上的竹筐里整齐码着新砍的竹筒。


    走进家门,云月正趴在陶盆边。见阿姊回来,她戳着鼓胀的豆子道:“阿姊快看!它们变大啦!”


    “这叫‘醒豆’。”云渺放下竹筐,解释道,“温水可使豆粒舒展,待文火慢煮之时,更易出沙。”


    云渺往锅里注入井水,倒入醒好的绿豆与糯米,待得水沸,素手执勺,撇去浮沫,又加入去瓤切丝的陈皮和捆好洗净的芸香草。


    熬煮过程中,她用木勺慢搅,不时往锅里添热水:“火候为要,须得‘三沸三凉’。”


    云星和云月蹲在灶边,两双眼睛跟着木勺转。甜香勾得人心里发痒,两个小家伙不约而同地咽着口水,脑袋点得像啄米的小雀。


    待绿豆开花化沙后,云渺捞出芸香草,将豆沙舀进细竹筛,滤去粗渣。她撒入沙糖,小火慢熬,糖粒渐渐融进豆沙里。木勺在锅中徐徐画圈,豆沙愈发浓稠,渐渐能挂住勺背。


    云渺挑起一勺,豆沙如绸垂落,却不断不散。她眉眼一弯,笑道:“瞧,这样便是熬好了。”


    她捧起粗陶碗,舀了满满两碗递到两个孩子面前。


    云月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大口,眸子倏忽一亮,欢喜道:“真甜!”


    云星则端着碗细细啜饮,半晌才一本正经道:“绵滑清香,甜而不腻。”见阿姊笑盈盈地望着他,他耳尖微红,又小声添了句:“……好吃。”


    云渺轻抚二人发顶,温声道:“芸香草性味清苦,最善调和甘腻,是祖辈传下来的巧方子。”


    暮色渐起,天边残阳如血。待那绿豆沙凉透,云渺三人将锅碗瓢盆悉数搬上木轮车,吱呀呀推至夜市。向那税吏纳了“地皮钱”,便择一处空地张罗起来。


    “阿姊,我来摆碗。”云星踮着脚尖,从推车上取出碗盏,整齐地排在木板搭成的简易台面上。


    云月也不甘示弱,掏出蒲扇,站在云渺身后卖力地扇着:“阿姊凉快些了吗?”


    云渺心头一暖,揉了揉二人脑袋:“凉快多了,阿姊当真欢喜。”


    集市上渐渐热闹起来,人流如织。有售卖炙烤羊肉、糖粥、蜜饯、馄饨等特色小吃的摊主,有挑担吆喝卖胭脂、首饰、玩具等小商品的货郎,有当街卖艺的杂耍、说书、乐妓和歌女,有现做现卖剪纸、糖人、面塑的手艺人,当然也有劳作一天来此闲逛、买吃食凑热爱的市民。


    结伴出游的妇女们手挽着手,时而驻足在小摊前挑选胭脂水粉;摇着折扇的公子哥儿们则三五成群,谈诗论文,好不风雅。


    “绿豆沙——清凉解暑的绿豆沙——五文钱一碗——”云渺清了清嗓子,声音清亮地吆喝起来。


    “姑娘,来一碗。”一位满脸通红的挑夫停在摊前,从钱袋中掏出五枚铜板。


    云渺麻利地盛了一碗递过去:“大哥慢用。”


    挑夫接过陶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满足地咂咂嘴:“姑娘手艺真好,这凉水又绵又甜,比别家的强多了。”


    云渺抿嘴浅笑,颊边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大哥说笑了。您要是喜欢,明儿个还来,我给您多盛些。”


    恰在这时,迎面走来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他们手持描金折扇,腰间环佩叮当作响。为首的公子一袭绛红织金锦袍,眉目英挺俊朗,自有一派风流贵气。他漫不经心地扫视街边摊贩,在瞥见云渺的刹那驻足,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好个标致的小娘子。”绯衣公子手中折扇“唰”地一收,扇骨轻抵下唇,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这市井之中,竟藏着这等可人儿,当真是明珠蒙尘。”


    云星云月闻言,拳头已经攥得发白,正要上前,却被云渺一把拉住。她不动声色地将弟妹护在身后,脸上依旧挂着温婉的笑容:“公子可要尝尝奴家熬的绿豆沙?清热解暑,消食开胃。”


    绯衣公子朗声大笑:“既是美人玉手调羹,纵是鸩毒亦当痛饮!”他把玩着折扇,檀木扇骨在掌心轻叩,对身后众人道,“本公子请客!与诸君同饮!”


    云渺眉眼弯弯,手捧陶碗盈盈递去。那些王孙公子起初对这市井小吃颇为不屑,但碍于情面,只得勉强尝了一口。谁知刚入口,那清甜绵密的口感便让他们眼前一亮,纷纷赞叹。


    “这……这竟比醉仙楼的冰饮还要爽口!”


    “幸得世安兄雅赠,我等得饮此瑶池玉液!”


    “赵家郎君慧眼如炬,择物向来不俗。”


    “小娘子不仅生得标致,这手艺更是了得。”赵世安目光灼灼地盯着云渺,意味深长道,“本公子甚是喜欢。”


    云渺浅笑不语。待众人饮尽,她微微欠身,柔声道:“承惠十文钱一碗,共一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