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乐安乐安,如何安

作品:《我只愿再见你一面

    我叫沈乐安,一个与命运格格不入的名字。乐安,乐安,可我的人生从未有过真正的快乐与安宁。我出生那年,还没来得及感受父母的温暖怀抱,他们就为了生计,匆匆踏上了前往外省的列车。从此,我成了千万留守儿童中的一员,在岁月的长河里孤独漂流。


    父亲在家中排行老四,爷爷奶奶膝下共有七个子女。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多一张嘴吃饭,就多一份沉重的负担。我从出生起,就像一个被命运遗忘的孩子,在各个长辈家辗转。今天在大伯家,明天又去了二婶家,如同一片无根的浮萍,在生活的风浪中随波逐流。


    记忆里,一个鸡蛋就是难得的美味,肉是逢年过节才能享受到的奢侈品。村里的小学破旧不堪,教育资源更是稀缺得可怜。给我们上课的老师,不过是村里稍微识得几个字的长辈。他们拿着自制的教具,在斑驳的黑板上书写着知识,声音沙哑却又充满热情。因为超生,我七岁还在读学前大班,直到八岁那年,父母才东拼西凑交齐了五千块的超生罚款,我终于得以踏入学校的大门,成为一名小学生。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最刺耳的声音不是夏日的蝉鸣,而是父母争吵时摔碎的锅碗瓢盆声,以及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白眼狼”“赔钱货”,这些恶毒的词汇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次次割着我的心。


    五岁那年的夏天,是我生命中一道深深的伤疤。那天,家中又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我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肚子饿得咕咕叫。母亲打不过,叫我去大伯娘家叫人,我撒丫就跑,那条三分钟就到的路程,我不知道跑了多久。


    在门口我闻到了大伯母家飘来的粽子香,那诱人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我。推开门,抓起一个粽子就狼吞虎咽起来。可还没等我吃完第二个,叔叔就急匆匆地抱着我往家跑。


    回到家,我才知道母亲喝农药了。外公外婆以及母亲的娘家人挤满了屋子,嘈杂的争吵声此起彼伏。我的手指还粘着粽子的糯米,却已经被恐惧笼罩。叔叔抱着我坐上摩托车,风在耳边呼啸,我们一路疾驰,来到哥哥读书的初中门口,又马不停蹄地冲向医院。


    哥哥从兜里掏出一块沙琪玛塞给我,我早已饿坏了,囫囵吞咽着。看着哥哥泪流满面,我天真地问:“哥,你为什么哭?”他却只是默默地擦干眼泪,摇头不语。我以为他是在学校没吃饱饭,饿哭了,便把最后剩的一小块沙琪玛塞进他嘴里。他满眼泪光地看着我,那眼神里包含的复杂情感,多年后我才真正懂得。


    三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了镇上的医院。那时的医疗水平有限,我虽年幼,却也知道只有出了大事才会被送到这里。我紧张地拉着哥哥泛白的衣角,跟着叔叔来到急救室门口等待。哥哥的手心全是汗,紧紧拉着我的手,力道大得让我有些生疼。我抬头看着门上“急救室”三个字,满心疑惑,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着什么。


    终于,母亲躺在白色的床上被推了出来。我挪着小碎步跟上去,内心慌乱至极,不自觉地哭出声来,扑在床上呼唤着她。我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希望能把自己的温暖传递给她,就像她曾经温暖过我一样。叔叔上前听医生的交代,哥哥则拉着我进病房守着。


    当天下午,叔叔让我们在医院等着,他回去拿钱。到了晚上,我饿得腿都软了。哥哥又从他的书包里拿出一包五毛的干脆面,接了开水泡软。没有筷子,他就一点点地给我倒进嘴里。他说要去丢垃圾,我却偷偷看见了他在病房外面舔包装袋。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原来哥哥也饿,可他却把仅有的食物都给了我。


    第二天,趁着哥哥去拿药,我偷偷跑了出去。外面的世界对于我来说,就像电视里的画面一样新奇。因为“何应钦故居”,这里的楼房都是古风系的,道路也都是水泥铺成的,和家里的泥巴路完全不同。街上人来人往,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就连平时少见的摩托车,在这里也能看到好几辆。


    我被眼前热闹的景象吸引,暂时忘记了饥饿。站在卖糖葫芦老爷爷的后面,我盯着那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糖霜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肚子适时地发出了抗议。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牛肉粉香味飘进我的鼻腔,我瞬间被勾了魂,忘记了要跟哥哥打招呼,顺着香味一路走去,最后停在一家牛肉粉店门口。


    透过玻璃,我看着里面的人大口吃着牛肉粉,口水不停地在嘴里打转,甚至产生了冲进去抢的冲动。老板娘端着上一位客人吃剩的汤水倒进泔水桶里,碗里还有不少没吃完的粉,这让我内心充满了不解和不甘。为什么有的人快要饿死,有的人却能如此浪费食物?


    老板娘注意到了站在门口的我,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转身端着一次性碗装了一碗粉,走下台阶递给我。我抬头,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怜悯和施舍,我生涩地说了句“谢谢”。在她身后,她的女儿穿着粉色带蝴蝶的衣服,正坐在旁边安静地写作业。再看看自己身上浆洗得发白的衣服,我感到无比局促,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碗牛肉粉。


    我闻着那碗几乎没有牛肉的粉,猛喝了一口汤。老板娘心善,分量十足。牛骨熬制的高汤在舌尖散开,饥饿的**让我恨不得一口把整碗粉都吞下去。可我突然想起哥哥还饿着肚子,他比我更需要这碗粉。于是,我狠狠咬了一口舌头,感受着鲜血在嘴里蔓延,疼痛让我清醒。我撒开腿往医院跑去,在门口遇见了焦急万分的哥哥。他看见我,红着眼眶对我吼着,我顾不上听他的教育,急忙把牛肉粉塞进他手里,又跑回店里。在老板娘的注视下,我熟练地擦桌子、洗碗筷,希望能以此报答她的善意。


    哥哥带着叔叔和医院保安找到了我,他一把将我紧紧勒在怀里,带着哭腔说:“你乱跑什么!跑丢了咋整?”我不懂怎么安慰人,只好用袖口擦拭他的眼泪,指着老板娘说明了牛肉粉的来历。叔叔拉着我和哥哥连连向老板娘弯腰道谢,还从怀里掏出一张二十元钱递给她,可她说什么也不肯收。临走时,哥哥提走了门口的垃圾。回医院的路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哥哥手心的汗和他身体的颤抖,我知道,他是真的害怕失去我。


    回到医院,我看见大伯坐在门口抽着旱烟。他看见我被找到了,二话不说,从一旁的万年青树上折下一枝树枝就打在我的屁股上。我疼得到处乱蹦,只听见大伯一边打一边教育我:“再乱跑还要打。”直到我哭着保证绝对不乱跑,他才停手。病房里,那碗牛肉粉哥哥一口没动,他拿出叔叔带来的筷子喂我。我看着他咽了五次口水,夹着粉喂他,他却说在初中学校吃腻了,看着反胃。我信以为真,还笑着说初中真好,有牛肉粉吃。可等我吃完后,趴在门框上,却看见他偷偷喝掉了碗里剩下的一点点汤底。我还看见叔叔掏出一张二十元人民币递给他,大伯也拿出包里的鸡蛋和十块钱递给他,说还要回去凑钱。


    第二天下午,母亲终于醒了过来,可她只是一个劲地哭。我知道他们又打架了,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坐在旁边看着。哥哥拉着我出去买稀饭,母亲却看都不看一眼,别过头埋进被子里继续哭泣。哥哥耐心地让我先吃,然后他忙里忙外,端尿盆、给母亲打水擦拭身体。我喝着稀饭,啃着馒头,就着大伯带来的鸡蛋,第一次觉得吃饱饭的感觉是如此美好。


    吃饱喝足后,我出去找哥哥,却听见医生说这次的医疗费要一千块,出院就得交。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一千块是个天文数字。平时我偷拿一张五毛一块都觉得金额巨大,根本无法想象一千块到底有多少。我问哥哥,他说就像家里最红的那种钞票,要有十张。我似懂非懂,只觉得那是一笔能买很多很多鸡蛋,甚至还能买点肉做油渣的巨款。


    出院那天,大舅来接我们。我和哥哥坐在叔叔的车上,一路上都听着大舅骂我爸不是人。我默不作声,依靠着哥哥的胸口沉沉睡去。哥哥的初中在乡里,外婆早早地坐在台阶上等着。她看见母亲,满眼泪光,拉着母亲在校门口痛哭。哥哥进门时,外婆偷偷拉住他,从自己内裤的里兜里拿出一张五块钱塞给他,又在包里翻找,拿出两个鸡蛋、一些橘子,还有吃酒席时得到的花生牛奶,一股脑地塞进他手里。她满眼心疼地看着哥哥,一个劲地说:“好好读书,乖点幺儿。”


    我以为她能留下来陪我,可第三天,她提着包,把我送到大伯娘家,就坐上摩托车,头也不回地直奔外省。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又一次被掏空。这已经是她第三次丢下我了,那年我才五岁。


    此后的岁月里,我如同风中的残叶,在命运的捉弄下艰难前行。年少时,我没能学到一技之长,蹉跎了学业。十岁出头,我就不得不外出务工,用稚嫩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担。回首这二十余年的人生,我常常觉得仿佛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可即便生活布满荆棘,那些在黑暗中给予我温暖的瞬间,那些如萤火般微弱却明亮的希望,始终支撑着我,让我在这艰难的人生路上,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