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马也,“驰”,原来如此。


    段乞宁意识到面前少年什么“家境贫寒”“出来讨生活”都是骗她的,京州逐鹿鏢局说不定也是他们邵家自个的产业。


    她顿了顿,缩回刚准备扶他跳下墙头的手。


    那少年看穿她的舉动,蹲立在墙头绿阴下,手肘撑着半邊脑袋,讪笑道:“干什么,看见个男人就要贴上来,饥渴成这样?”


    段乞宁为少年这炮仗似得语气蹙眉。


    钓月娘子和段乞宁无论是外貌、声音、气场、体香都有着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区别,他认不出她正常。


    少年那明晃晃的敌意,是对着她大号“段乞宁”发出的。


    女人不知曉“段乞宁”何处得罪“邵驰”,不过他这般为難,段乞宁的性子自然吃不了亏。


    “适才看到小郎君顽劣爬这么高,也不怕摔着。”她短促一笑,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尤其在他腰腹那处停留好久,做足纨绔風流的女娘姿态。


    邵驰耳根一热,当即趿拉衣裙遮掩,气得直接从墙头上蹦下来:“你眼睛看哪里?”


    段乞宁故作讶异:“对不住对不住,你又爬墙又语衝的样子和本少主见过的别家小郎君不太一样,还以为你这是欲情故纵,故意讓本少主多看你呢。”


    说着,她又色迷心窍地视线下移,悬落在少年紧致的腰臀上。


    那劲瘦有力的腰线下,埋藏得是如何标致的身段,钓月娘子再清楚不过。


    反正段乞宁在外头的名声早就烂得烧高香都挽回不了,干脆一演到底。


    这样想着,她眼神更加直白,把那心高气傲的将軍府小世子气得面红耳赤。要不是碍于天女脚下,凰帝就在隔壁的隔壁,少年怕是要拔剑砍人了。


    到头来他也是疾衝到段乞宁跟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眼眸狠厉警告:“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用


    这种眼神看我!”


    段乞宁随他掐着,乐意见那只小猫咪炸毛,红唇不饶人:“现在愿意亮出身份拼娘了?”


    邵驰不解她这话。


    段乞宁补上:“昔日我与钓月娘子闲聊,听她提及过你,说你是自食其力的马夫,平日里在鏢局做得都是粗活,她大抵不知情你原是京城邵家的掌上明珠,还和我念叨着要娶你为夫。你说,我要是把这事跟她说了,她会如何想?”


    邵驰呼吸一窒,第一反應是钓月娘子平日里原来会想他,还专程与旁的女娘道,随后翻涌上来的情绪是不安。


    他倒真没想到段乞宁和娘子相交至深,竟然还会谈论婚嫁。


    那小猫咪泄了气,松开段乞宁,双手攥成拳垂在大腿两侧。锦衣华服衬托得他贵气逼人,早无半点当年沦落山野乡间的捉襟见肘。


    微風荡起他抹额后邊的结绳,段乞宁这才想起:祥云这种吉瑞样式,可不是尋常百姓人家可以用的。


    段乞宁一经抬手,邵驰反應极快躲开。


    “你不能告訴她。”少年護着抹额,一脸防备。


    “不告訴她也行,抹额给我摘。”


    “不行,”邵驰咬牙切齿着,“这是家规祖训,抹额不能随便摘。”


    “无趣,”段乞宁负手而立,“那本少主就将你的真实面目一五一十告诉钓月娘子,告诉她你就是个骗子。”


    “你敢!”少年怒意横冲上前,又撤回一只腿,依旧做出防御的姿态保護额头。


    他气得胸腔起伏,挣扎犹豫半天,才卸了些方才张牙舞爪的威风,气势颇弱道:“总之不行,就算我答应讓你摘,邵家也不会放过你的。”


    “这么严重,我不信?”明明钓月娘子就轻而易舉的,还能用抹额和他玩捆。绑。


    少年红着耳尖:“除却这个,你要怎样才不会与娘子道?”


    他有些着急,提供建议:“金银珠宝,还是美男才俊?京城的美少年你肯定玩得少,我讓我阿姐给你尋几个乖巧听话的。”


    段乞宁扬扬眉梢,心道他还真是只纸老虎,这么快就挫败了。“乖巧听话的本少主都玩腻了,就好泼皮闹腾的,比如邵小公子这样……”


    邵驰脸色阴沉大半:“朋友夫不可俘。”


    段乞宁哎呀一声,轻飘飘道:“我和钓月娘子也算不上朋友。”


    “你果然卑鄙,怪不得会做出抢占娘子赈灾功绩这种龌龊事。”邵驰义愤填膺。


    段乞宁总算了解他为何对自己这般态度了——


    那时晾州时疫,钓月娘子写明措施委托段家实施,知州眼见有效,想拿到上边邀功。段乞宁心道这哪能成,便一举私吞了钓月娘子的解决之措,对外宣扬称是她的计谋,段家是凰商,尚知州奈何不了,只得层层上报,一直传到凰帝陛下的耳中。


    段乞宁脸不红心不跳,接连多日两个小郎君都这般骂她,她就应该把“卑鄙”二字镶嵌在脸上。


    “那又如何?”


    “我要告诉娘子你狼女野心,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


    “好呀,”段乞宁戏谑一笑,“看看是你的脚程快,还是我段家商队的脚程快。”


    少年瞳眸一怔,段乞宁便知这是刺到他心口了。


    早就听闻邵家家规森严,大抵是春分那段时日邵冬夏领兵北上,无暇顾及家中,这才给到那少年入晾来寻钓月娘子的契机。


    段乞宁知曉他不是个按得住性子的主,眼下谷雨祭祀这场“相亲局”,看他衣着光鲜亮丽,行径却放荡不羁,还有手腕间那不知道是用胭脂还是唇脂点的假冒守身砂,便知这小子肯定是被家里人强行扣来的。


    邵驰没了声,肩颈后背随之蔓延上密密麻麻的痛感。


    数月前,晾州时疫事毕,邵驰随镖局返回京城。


    才踏进镖局,便被里头乌烟瘴气的寒冷之意包裹。


    平日里与他“走南闯北”的姐妹兄弟皆行軍礼跪伏于镖局大堂两侧,邵驰瞥见上方位肃穆幽沉的衣裳布角,登时吓得步履漂浮,一个折身往门外跑。


    大门迅速闭阖,少年一头栽到铁门上,未等他护住抹额,凌冽的长鞭直直抽在他的后背上,疼得他一缩。


    “逆子!你还知道回来!”


    “娘……”邵驰忍住疼,转过身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年近不惑的女人面色严厉,軍鞭执手,带着沙场上的肃杀气息,说出口的话毋庸置疑:“衣裳脱了。”


    邵驰身子一颤,随即解开自己的腰带。


    大堂之中的女子皆旋身背过,邵冬夏也在少年脱下内衫的那刻背过身,軍鞭递给镖局里的某位男当家。


    邵驰将衣襟扒落至腰腹以下,露出少年郎精壮硬朗的胸背,跪得挺直。


    “打。”邵冬夏发号军令。


    男当家提鞭,狠狠抽到少年的背上。


    邵驰掐紧掌心,身子随抽落的重击一怔一怔。


    鞭子敲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让在场众人皆心生寒意。


    一下……两下……三下……数到后来,邵驰也忘记是第几鞭了,只知道后背上的热流嘶啦啦地往下涌,蔓延到地上,一片血色。


    少年被抽得头晕眼花,一个踉跄体力不支,双手撑在地上,狼狈痛苦地喘气。


    邵冬夏在鞭子渐停时开口:“又偷溜出去在外面鬼混!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让娘省心!看来是之前教训得太轻了,不长记性。”


    之前那次,便是邵驰在桑州与钓月娘子相遇,回家后邵家主发现他的守身砂没有了。


    那一次,军鞭活生生将邵驰抽到昏厥。然木已成舟,邵冬夏气得三天三夜没阖上眼。


    “娘,不是鬼混……”邵驰反驳,“是闯荡江湖。”


    “还敢犟嘴!再打!”


    “啪——”


    邵驰的嘴边溢出闷哼。


    “男子就该好好待在闺阁里,你看看京城有哪个儿郎和你一样!”


    少年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那是他们循规蹈矩……姑姑自幼教导我,说我是邵家的儿郎,邵家男子,自与他们不同!”


    “歪理!以为仗着自己会点武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邵冬夏懊悔道,“当初就不该让你姑姑教你武艺,男子学什么武功,学出来害人害己。”


    邵驰眼眸湿红,在地上喘着粗气:“你就永远守着你那些墨守成规的教条吧!这就是你比不过姑姑的原因!”


    “逆畜!”这一句含“邵春秋”的话杀伤力巨大,成功燃爆女人的怒火。此刻,邵冬夏顾不上女男之别,回首夺过军鞭,狠辣地抽到他的背上,“你就是这么和娘说话的?”


    “你不配为我娘!”少年喷出一口血,死掐掌心肉,“我学武艺,为的是传承邵家军的坚韧意志,我翻墙出府,也为的是匡扶正义。我杀的人,都是罪大恶极之徒,我的剑,只护弱小和善悯!这是我的决心,也是姑姑的决心!姑姑一生光明磊落,如若不是信错了人,怎会落得如此下场?都是那个女人阴险狡诈,容不下她,忌惮她功高盖主,她就是杀害姑姑的刽子手,可是你竟然对杀人凶手卑躬屈膝,替这样一个恶人鞍前马后!你不配当我的娘!”


    “你住口!!”邵冬夏下重手,一举将那少年抽晕过去。


    她松开军鞭,手指都在颤抖,神色更是煞白,“今日之事,不准传出去一星半点!”


    “是,将军!”


    ……


    邵冬夏下手一次比一次狠,以至于邵驰这伤到现在都还时不时会崩出血,他不得不时刻小心谨慎。


    正如段乞宁猜想的那样,这次谷雨祭祀,少年是被刀架在脖子上强行压过来的。


    一言一行皆受邵家军控制不说,日后回程,只会面临邵家主愈发严丝密缝的监管,前线若无战事,要想再偷溜出去和钓月娘子见上一面,简直難上加难。


    有生之年有没有这个可能都不好说。邵驰眸色黯然,染上一层悲伤。


    “那好吧,你告诉娘子吧……”少年无奈妥协,“我不是有意欺瞒她的,她若怪我,我也只能认了。我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爱她,此生不会再嫁。”


    段乞宁:


    “……”醒醒,你还没嫁呢。


    段乞宁装模作样道:“哇好感动!我一定会告诉她的,让她知晓你的心意。”


    “多谢……”邵驰心痛不已,话锋回转,“但你还是卑鄙无耻,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早晚有一天会夫离女散的。”


    段乞宁心道这里人果然就会如此浅薄的诅咒话术。


    无妨,本来就没夫,本来就不生。


    段乞宁白眼一翻,倏然崔锦程唤了她一声:“妻主。”


    少年撩开半边帽檐纬纱,不知何时走到旁边长廊上的,正眸光幽长地凝望她和邵驰。


    同为男子,邵驰为那个白衣少年的容颜感到惊讶,可随后便在他那双灰黑色的眼瞳中捕捉到赤。裸的敌意。


    邵驰觉得这少年简直荒谬,长得是好看,眼神却不咋好,竟然会喜欢臭名昭著的段乞宁!竟然还误会他与她有什么!竟然在妄想和他争风吃醋!


    邵驰发出一声鄙夷:“啧啧,牛鬼蛇神闻着味就来了……这不会是崔家小公子崔锦程吧?”


    第62章


    段乞宁嗯了一声。


    邵驰僵住臉。


    同为朝廷命官的嫡子,他和崔錦程是见过的,只不过均是在他们很小的时候。男大十八变,他没第一眼认出。


    崔家覆灭的事迹邵驰均有耳闻,对此他很是唏嘘,这么个金尊玉贵的公子流落到恶霸段乞宁的手中,哪里会有好果子吃?


    可眼下,但看那白衣少年精致的模样,穿衣打扮皆是上乘,体态也端庄典雅未减半分士族儿郎的气节,邵驰不禁纳了闷:他这不是被养得挺好的?


    更何况,少年那看情敌一般驱逐的眸光……


    有意思。


    “妻主,”崔小少爷又低低唤了一声,“床榻铺好了。”


    暮春时节的風輕浮,夹杂着点点玉兰花香,将那少年輕薄的衣裙吹飞,勾勒出少年人独有的鲜活之气。


    光影打在他纬纱下一角,将那些俊美五官映照得剔透立体。


    段乞宁出神一会,便听邵驰骂骂咧咧一句:“天女脚下白日宣淫,有辱斯文……”


    骂完,少年一副厌恶的模样,翻墙而去。


    段乞宁臉都不紅一下,随崔錦程进去。


    东侧厢房分配到每位女娘头上,一人一间,一间只有一床。


    听上面的意思,伺候的女使小厮们一律睡大通铺。


    段乞宁心道崔錦程和阿潮的情况特殊,抛头露面唯恐招致祸端,便安排阿潮另外再打两席地铺。


    稍作休整完,宫里嬷嬷过来宣读翌日祭祀相关事宜,段乞宁洗耳恭听。


    第一夜便这么風平浪静渡过,第二日祭祀大殿开启,段乞宁起了个大早。


    人都还没醒,拖着个昏昏沉沉的腦子爬起。


    祭祀礼服是离府前就定好的,均安礼部要求的规格,放在人堆里不扎眼,但穿起来实在繁琐。昨夜是崔錦程一缕一扣替她细心熨帖的,今早也是那少年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替她穿戴妥当。


    崔锦程憋了一晚上的话语,彼时才敢借着她没睡醒的状态抛出。


    少年为她穿戴腰封,脸颊埋在她胸口附近,细微的声音自下传上:“宁姐姐,昨日那个头戴抹额的小公子来寻你做什么?”


    段乞宁看不见他晦涩的眼眸,事实上,她的腦子也还没有来得及处理这句占有欲十足的话,她稍稍拧了拧眉,有些不耐烦地道:“偶遇,他挑衅我在先……”


    “宁姐姐和他认识吗?”


    段乞宁有过一会的迟疑:“算认识吧……”


    少年的眸光彻底阴暗下去:“以前见过面嘛……?”


    明明是那么轻声细语、甚至帶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可段乞宁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没第一时间回答,在他系好腰帶后抽身,临走时在房门口撂下一句冰冷的话:“你逾矩了。”


    祭祀大殿只容女娘入场,崔锦程等人作为男眷只得待在屋舍,段乞宁命阿潮看管他。


    随后,段乞宁跟着嬷嬷而去,手中捏着三支香。


    身边临州过来的几个姐妹一大早就神采奕奕,在一旁叽里咕噜道个不停,似在为能见到陛下欣喜。


    段乞宁随人群在台阶下方站位,独自消化一会起床气。后知后觉回忆起崔锦程为她穿戴衣物时的动作——那双温凉无骨的手好似一条小蛇,在她身上游。走、轻触,纠缠须臾后,独独留下经久不散的冷香,令她体内的蛊毒情愫都好像在微微发颤,震动出麻酥酥的痒意。


    段乞宁清醒几丝,心道他以前也没这么……暗戳戳地钓啊。


    等了有半个时辰,天还是蒙蒙亮,祭祀大殿上均是御前女使和嬷嬷们忙忙碌碌,还有礼部的官吏进进出出。


    半个时辰后,惊天动地的号角声吹响,段乞宁猝然清醒。


    御前掌事女使高喝,声音圆润洪亮:“吉时已到,启坛开福!恭迎天女陛下!——”


    唢呐锣鼓奏响,左右两侧各九位女童牵着彩旗入殿,揚起金灿锦旗。


    “采灵献礼,吉祥如意——”


    漫天绚烂的花瓣经由少女的紅袖高洒,紛紛揚扬随风下落,为灰蒙天地添上亮丽粉色,随后一同下落的是混杂在一起的五穀种子。


    祭祀礼坛附近,宫人们放飞戴胜鸟,彩羽振翅,鸟鸣清脆。


    旁边的姐妹扯她一把:“陛下来了,快跪。”


    段乞宁回神,周围女娘都矮了一截,独她还猫腰杵着,余光那角闯入金丝华服,绣着龙凤图纹的大紅祭袍,明艳到周围一切都为之逊色。


    段乞宁弯膝跪地,随一眾女娘匍匐,嘴里跟着念:“吾凰萬岁萬岁万万岁……”


    异口同声,震耳欲聋,段乞宁也在周围女娘紧绷的声线下屏住呼吸。


    凰帝的仪仗踏入她的视野,自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陛下金贵富丽的鞋履以及艳丽红毯上随女人平稳步伐亦步亦趋的龙袍凤尾。


    那披散在地毯上的衣袍拖尾抑是奢华夺目,龙纹和凰纹栩栩如生、竞相攀缠,一丝一线无不彰显凰家威仪。


    段乞宁垂眼,待凰帝陛下的步履踏过,可谁知圣上脚步一停,正巧顿在段乞宁跟前。


    段乞宁下意识抬眼,才猛然想起不能抬头瞻仰。


    然而迟了,她眼眸上移,随后飞速急掠而下,最后定定望着地毯,捏着手中的香烛发悚。


    就在刚刚,那短暂的一瞬间!她和凰帝对视了!


    那是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眸,因着祭祀,赫连玟昭的眼尾用朱红螺黛描摹出凤凰尾巴的形状,流畅蜿蜒的弧度透着令人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


    凰帝的视线似有一种无形的穿透力,在这样肃穆的祭祀红毯上显得尤为幽长。


    段乞宁那一眼,不仅看到她的眉目,还看见覆盖她整张左脸上的斑驳狰狞的烫伤疤痕,令她心口徒然生出一股寒意。


    这也不禁让她想起:一国之主,容貌不得有损。赫连玟昭继位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废除此令。凡有阻者,格杀勿论。


    这是一位手段狠厉的天女……段乞宁压下心口的不安。


    可预期最坏的结果没有到来,赫连玟昭也仅仅只是在她这停顿一瞬,不着痕迹地迈开凰履,穿过长毯,踏上台阶。


    “諸卿平身。”


    段乞宁如释重负,随周围女娘一道起身。


    隔得远,再瞻仰凰帝陛下便没了方才那种压迫,可相应的,段乞宁只能看见赫连玟昭火红色的人影轮廓。


    再之后便是繁琐的祭祀流程,赫连玟昭于祭台前诵读祝版,火盆里熊熊燃烧的是黄红裱纸,另有松枝柳条等扦插在祭台。


    凰帝陛下自国师那处神台引燃香火,行至正东方位朝拜,段乞宁等人均随凰帝福下身。


    “一拜,雨生百穀,田畈无鬼。”


    “二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三拜,国运恒通,大延弥久。”


    ……


    三起三伏,赫连玟昭睁开眼眸的那刹那,清晨第一缕朝阳散落人间,时机掐算得分毫不差,令台下眾人无不高昂惊叹。


    女人沐浴在阳光下,好似被渡上一层金光,凰帝的英姿轮廓


    屹立于众人之上,在諸位朝臣的瞻仰下,她将五谷香插。入祭祀香炉,完成最后一步。


    诸卿百官依次按照品阶上前祭香火。


    段乞宁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她引燃烛火,插入香炉。


    祭祀礼毕后,段乞宁随人流回归自己的站席,另有女使们前来,为每一位到场的女娘发放谷雨茶,这抑是谷雨时节的习俗。


    君臣共饮,举杯言欢,段乞宁又一次随人潮跪地朝拜,高呼:“大延王朝千秋万代!……”


    这折磨人的仪式一个接一个,可算是给她熬到吃席的时候。


    京郊外有片湖泊,湖水晶莹,景色雅致。亭台谢宇,杨柳依依,路边盛开的牡丹亦是花团锦簇。


    凰帝陛下在此湖边设宴,段乞宁随嬷嬷入座,顺带一提的是,这个环节可以带小厮和男眷。


    段乞宁想了想崔锦程那个“叛贼逆子”的身份,即便凰帝不一定会注意到她这边,以防万一,回去换完常服的她还是没把崔小公子带去,依旧让阿潮寸步不离地看管好。


    她为自己这个决定庆幸,因为午宴酒过三巡时,凰帝陛下倏然当着三公九卿和诸位女娘公子的面,点名了段乞宁。


    御前嬷嬷专程跑过来请人:“段大少主,陛下有请。”


    段乞宁心头一跳,不明所以地起身。


    不过她很快压下那种惶恐无措的情绪,随嬷嬷一道前去,路过顺国将军府座次时,她耳尖听到邵驰冷哼一声,嘴里尽是不吉利的话:“小心脑袋。”


    段乞宁后颈一凉,揣着紧绷的心绪走过。


    亭台之上,凰帝陛下亦是换了身明黄长袍,少了点祭典上的肃穆,多了些平易近人的和气。可即便如此,御前侍奉的这几位君侍女使均拘谨着,段乞宁也不例外。


    她再不敢抬眼看高台,凝望青石板间长满绿芽的台阶,撩起衣裙徐徐拜下:“民女段乞宁,参见陛下。”


    段家是凰商,非臣子,她这自称应该无错。段乞宁斟酌再三,没等到赫连玟昭的平身,不免继续维持行礼。


    四下寂静,众人皆无心动筷,纷纷凝神留意此处。


    段乞宁绷紧面容,良久才听赫连玟昭道:“抬起头来。”


    第63章


    段乞宁低垂眉眼抬头,面上不露声色。


    赫连玟昭在看清她眉眼的那刻,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摩挲。


    凰帝的眸光冗长且复杂,静静流淌在段乞宁的额角、鼻骨、唇颌……思绪似乎也随这副异邦艳骨的皮囊,穿透回了过去。


    赫连玟昭启唇,却欲言又止,眉头折出些皱纹,心口也渐渐翻涌上来一些暴怒之症的前兆,令她掐紧手指。


    很久很久,觉察到地上的人因为不习惯久跪而克制呼吸后,赫连玟昭压下胸腔中的心悸之感,收回目光,再开口已是无波无澜的帝王姿态:“平身吧,賜座。”


    “谢陛下。”段乞宁暗自长吁一口气,提起衣裙起身。


    嬷嬷们搬来张椅子安置于亭台侧,离凰帝还隔着些距离,中间还空出一大块。


    赫连玟昭收起慵懒的坐姿,和掌事女使吩咐了几句。


    女使忙上前喧话:“传舞乐。”


    本来段乞宁还觉得坐在这前头空旷之处有点尴尬,没一会舞郎们依次涌入,将不小的空处填滿。


    舞郎们各个劲瘦窄腰,石绿色舞服着身,袖口处拖曳有飘逸的流苏,随鼓点扬袖,荡在段乞宁的眼前,香意铺滿她的鼻翼。


    离得最近的舞郎们,紛紛在她座次旁扭动,扬起的流苏和裙角,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频频扫过她的双膝,带着讨好与谄媚之意。


    这些舞郎们自上台前就被教坊司好生指点过了,离陛下越近的女娘,身份越是贵重,若是能被她们看上挑去,可比一辈子在舞坊里强。故少年们在见到凰帝台下还坐着个这么貌美的年輕女娘,只当她是年少有为的朝廷命官,纷纷铆足了劲展示。


    少年们的腰肢如一把把夺命的刀,在段乞宁眼前摇曳,又如亭台边的抽着水的柳条,任哪个女娘见了都难免心生涟漪。


    段乞宁知晓自己在坊间的名声,为了不让凰帝和旁人瞧出端倪,她再度做出色迷心窍的模样。


    眸光流转,应接不暇,神采奕奕。


    偶有舞郎的娇躯擦着她大腿而过,段乞宁稍稍伸出手,触碰掌心里一瞬而逝的衣纱,又好似碍于在凰帝眼下不得不克制地缩回,主打一个蜻蜓点水。


    “老色鬼,恶心。”台下,望着这一幕的邵驰厌嫌地道。


    邵冬夏低声呵斥:“陛下面前不得无礼。”


    少年哼了一声,潇洒动筷夹菜,毫无半点君子仪态,气得邵大将軍执起双筷,重重往他手背上一抽。


    邵驰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银筷落在桌岸上,发出不小的响动,声音正巧卡在空白的鼓点上,将赫连玟昭的視线也一并吸引了过去。


    邵冬夏忙赔笑着,起身用宽大身影遮掩邵小公子,端起酒杯行礼:“陛下,微臣教子无方,让陛下见笑了。这一杯微臣自罚,望陛下海涵,莫怪犬子扰兴。”


    赫连玟昭摆手示意,面上不怒自威。邵冬夏松一口气,一饮而尽,坐回席位。


    “假慈悲,虚伪……”邵驰輕声道,眼底翻涌恨意。


    邵冬夏一把死掐少年的腿:“莫要再口无遮拦,逆子,你想全家跟着你掉脑袋嗎!”


    “我说的是你!”邵驰忍疼,与她犟气。


    顺国将軍府就邵驰这么一个儿子,其余有一女为长姐,已随邵冬夏征战四方,封为副将使。


    邵大将军与邵小公子的关系,在京州也不算什么秘密。邵将军走到哪就把军法带到哪,打起小儿子也是毫不心慈手软,偏偏小儿子又是个犟骨头,邵家内宅一地鸡毛。


    三公九卿见了也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因而此时,不少看戏的眸光落在邵家,其中有“色鬼”段乞宁的。


    赫连玟昭的眉眼雖望向的是邵家席位的方向,目光却是紧紧盯牢段乞宁的,凰帝一个抬指,舞乐声消弭,舞郎们纷纷行礼跪安。


    赫连玟昭饶有兴致地道:“段小娘子。”


    段乞宁回神,起身行礼再度拜下,听候凰帝发落。


    赫连玟昭半眯眼眸道:“听闻前些时日流民南下,晾州时疫突发,是你想出来的‘隔断分法’,有效缓解灾情,救晾州黎明百姓于水火。你与朕说说,当时是如何想的?”


    这是在试探她嗎?还是……段乞宁拧眉,思绪飞速运转,掂量着道:“启禀陛下,此舉是民女结合南下桑州时的见闻完善后所得。”


    “当时桑州乡野贫瘠,灾害时疫频发,有个云游四海的道姑娘子经此,留下分离之措的雏形。民女与坊间女娘们合力,按照症状给病人区分、隔断,避免交叉传染,不稍几日便有成效。”


    “对于晾州城的时疫,民女起初是没有把握的。晾州雖地广,但人口亦是稠密。民女最初也只敢在郊外的一处工匠作坊先行试验,有所应验后呈交给知州大人,知州大人这才敢采纳。也是多亏了尚知州大人的谨慎。”


    段乞宁没敢把话说死,同时搬出尚知州和行迹缥缈的道士作掩护。


    凰帝凤眼上挑,犀利眸光射向尚知州所在席位:“哦?”


    谷雨祭祀,晾州尚家只有知州一个名额,尚佳和不在列。尚知州闻讯上前,行礼见过陛下,得平身后战战兢兢地起身,眼角余光瞥向亭台的西侧下方。


    段乞宁顺着她的視线望过去,才发现那儿落坐的是位风骨不折的中年男人。礼服规格不是后宫君侍的样式,而是朝廷命官的款式。


    段乞宁了然,这位当是书中大延王朝唯一的男官,太师苏彦衡。虽是太师,但似乎和凰帝赫连玟昭……有一腿。


    段乞宁的眸光在男人身上掠过,后者的


    眼神也不着痕迹扫了眼她,可随后,男子抄起酒水一抿,宽阔的袖口遮住面容,同时也遮住段乞宁等人的视线。


    尚知州道:“微臣也是担忧灾情,不敢妄下定论,这才给了段小娘子试验的时日,万幸段小娘子的舉措卓有成效。段小娘子此行于晾州有恩,微臣代全城百姓谢过娘子了。”


    言罢,尚知州夸张地双手作揖,朝段乞宁的方向重重一拜,做足姿态。


    段乞宁只得配合着演戏,惶恐地扶起她:“知州大人莫要折煞民女了,民女虽未出生在晾州,但打小随母親在晾州扎根,早就将晾州视为无可分割的家。既为家土,民女自是期盼乡土安康,所行所举皆是出于衷心。民女的绵薄之力能帮助到晾州,民女已是得偿所愿。”


    尚知州只得咬牙切齿地顺着夸:“有段小娘子如此,实乃我晾州之幸。”


    赫连玟昭几不可查地弯唇,也顺着赞叹一句:“段小娘子不僅生意上行思敏捷,在赈灾之措上亦是独辟蹊径,有勇有谋。段娘子当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


    凰帝后边那句话道得语气绵长,似有感慨,似有羡煞,又似有一些不满,很是五味杂陈。


    段乞宁辨不清楚究竟是何意,只道赫连玟昭此人心思深沉,帝心难测,她又思忖一会才福身回:“陛下谬赞了。”


    台下邵小公子听这一出,气得是怒目圆睁。


    这明明是釣月娘子的主意!该受凰帝褒扬的理应是釣月娘子!


    邵驰想着他与钓月娘子身份悬殊,逼她娶他为正夫不过是玩闹,若真要八抬大轿聘娶他过门,钓月娘子的的确确不够格。若能得圣上美誉,倒还能博得几丝生机,可这线生机也被段乞宁这个恶毒女人硬生生斩断了!叫他如何不恼!


    赫连玟昭扫了眼那隱忍怒气的少年,指腹摩挲须臾,对台下的段乞宁道:“晾州毗邻京州,是京城的国库重地,抑是大延商贾贸易的必经枢纽。商贸腹地开源溯流,惠泽万里。段小娘子此举于社稷有功,不僅救了晾州,也救了大延,该赏。”


    凰帝笑道:“宁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一声“宁儿”,满朝文武脸色骤变,段乞宁更是受宠若惊。凰帝这是拿她当親昵小辈呢。


    可她不敢当真与赫连玟昭攀亲戚,忙低身回:“晾州康定,是民女心之本愿,民女不求赏賜,愿求五谷神佑大延百世安好,年年有余。”


    “好——”赫连玟昭龙颜大悦,“有此格局,为晾州之幸,亦是大延之幸。传朕口谕,凰商段家娘子段乞宁钟灵毓秀、德器渊深,当为晾州女娘表率,朕心悦之,特封为晾州州县之主,位同‘知州通判’,赐封号……”


    凰帝思忖须臾,道:“便叫‘永康’吧。”


    四下俱惊,段乞宁更是眉梢一颤。


    为商者不得在朝为官,“永康县主”看似虚职,但位同“通判”。通判为知州副手,同时也司监察检举之职,这是变相给她权力。


    仅仅一道赈灾举措,便能捡个便宜官当吗?


    段乞宁行礼谢恩,很快她的疑惑得到解答。


    赫连玟昭又道:“永康县主风华正茂,德行兼备,可娶正夫了吗?”


    段乞宁隱隐觉察出苗头,硬着头皮道:“回陛下,民女尚未娶正夫。”


    凰帝满意一笑,望向邵家席位:“县主年轻有为,家中是得寻个可心的正室郎君打点着。朕和先任顺国将军邵春秋为异姓姐妹,春秋妹妹有个亲侄,很是宠爱。朕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算朕半个侄子。听闻县主初来行宫便与朕那顽侄相谈甚欢,可见县主与他缘分深切。才女俊男,珠联璧合。今日你听封受赏,朕为你锦上添花,将邵家公子赐你作正夫,可好?”


    段乞宁怔然,她怎么也没想到,凰帝竟当众给她赐婚!


    第64章


    震惊的又岂止是她,满朝文武誰人不知段乞宁的品行,誰人不晓邵驰的性情。


    这二人,怎么也和“珠联璧合”扯不上分毫。


    可天女赐婚,谁容置喙?便是向着段乞宁的那声“可好”,都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下达诏曰。


    台下唏嘘声此起彼伏,有人眼紅段乞宁,谷雨伴驾一趟,不仅捡了个钱多事少的梦中情官当,还白捡了个俊美夫郎。


    在眾家主心中,邵驰小世子虽脾气教养差了些,但可是正儿八经一品将军的嫡出公子,单论其母族能够带来的仕途加持,那都非同凡响!


    邵驰的婚事,注定该由陛下掌舵,是以多年来,很少有缺乏眼力的家主会去邵家提亲。


    邵驰小世子二九芳华,仍待嫁闺中,眼下却被赏赐给了个商户之女、新贵縣主,陛下圣意难测……


    眾人拿不准凰帝的举动,但邵冬夏却有预感,此举是衝着邵家来的。


    段乞宁无暇分析众人暗流涌动的心思,复再行礼道:“民女谢陛下赏赐。”


    她没有拒绝的份,可谁知下一瞬,清澈的少年音色乍响:“陛下,臣子不愿!”


    段乞宁神色凝重,便见那少年不顾邵冬夏阻挠,甩开母亲的手上前,跪在段乞宁身側。


    纵然有些怯意,但邵驰跪腰板挺直,漆黑眼瞳坚定不移:“陛下,臣子不愿嫁于段大少主!段乞宁此人前前后后逼死过多少郎君仆役,如此阴险狡诈、手段狠辣,臣子绝不会认她为妻!请陛下收回成命!”


    段乞宁瞳眸紧缩,赫连玟昭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震得众人心口顿跳:“邵驰!你想抗旨?”


    邵驰視死如归大声道:“陛下!晾州赈灾之措并非段乞宁所言经由道姑点拨,此法的开创者当为桑州的钓月娘子!昔日钓月娘子与段乞宁为旧友,是段乞宁贪天之功,抢占钓月娘子的功绩谋求凰恩,臣子所言句句属实,此事尚知州大人亦可作证,望陛下清廉彻查,收回成命,还钓月娘子一个公道!”


    凰帝气得已从坐席上起身,文武百官登时也纷纷动身,齐刷刷跪倒在席次旁,段乞宁亦是觉察到气氛不对,弯膝跪倒在地。


    阿也啊阿也,你这又是何苦呢。钓月娘子对你而言,比你的命还重要嗎?


    赫连玟昭攥拳,看向尚知州:“你说!”


    尚知州唯恐引火上身,头颅几乎要扎进地里,忙大行叩拜道:“陛下息怒!此事微臣毫不知情!”


    “你岂会不知情!”邵驰紅眼道,“那日不是你派官吏围剿了钓月娘子的作坊嗎?”


    尚知州:天杀的早知道不贪那点功!


    眼下骑虎难下,尚知州硬着头皮道:“是,城中时疫爆。发后,微臣的確派人去作坊寻过钓月娘子,可钓月娘子分明已经去了桑州,晾州吏部官差皆可佐证!再之后永康縣主如何想出的赈灾之措,微臣实在不知啊。”


    赫连玟昭锐利的眼神凝向段乞宁。


    段乞宁心下发寒,思绪倒是一下清明起来。当下,她将尚知州带兵围剿作坊的前因后果如实相告,道明钓月娘子当时確实在桑州抽不开身,托她务必保下工匠。


    邵驰紧拧眉头,尚知州脸色煞白。


    凰帝踩下一层石阶,紧盯段乞宁的眉眼:“赈灾之措确为你所完善?”


    段乞宁抬首,对上赫连玟昭的視線,不卑不亢道:“是。”


    那样长久的目光接触,在万籁俱寂时显得焦灼无比,段乞宁那双偏琥珀色的眼瞳一动未动,眼底倒映着赫连玟昭的輪廓。


    凰帝陛下的目光幽远,似在透过她看什么人,从试探到心虚,从愧疚到狠厉,最后化为柔情与悔恨……赫连玟昭不禁皱起眉,一語未发地看着她。


    倏然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赫连玟昭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呛出一团血块。


    “陛下!”


    苏彦衡离席,疾步上前。


    凰帝一把推开苏彦衡的手:“走开!朕无碍!”


    男人悻悻垂首,阴冷的目光忽的望了眼台下的段乞宁。


    御前的掌事女使取来陛下的丹药,匆忙塞进赫连玟昭掌中,凰帝扬首含下,抄起一口酒水下肚,手抹掉嘴角酒渍。


    凰帝的怒火随即降临到尚知州身上:“朕将晾州百姓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当百姓的母父官的?为了邀功,以权谋私扣押百姓,胁迫黎民,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尚知州哆嗦一二,朝苏太师投去求助的眼神。


    苏彦衡并未给她任何回应,寡淡地移开眉眼,也在劝道“陛下息怒”。


    尚知州心如死灰,眼底翻涌悔恨。


    赫连玟昭削了她的知州官位,贬为縣令游徼,命她即日起搬离知州府。


    解决完尚游徼欺压百姓一事,凰帝怒火不减,犀利凤眸骤然凝向邵驰。


    邵驰怨毒段乞宁的厚颜无耻,正欲开口,邵冬夏跪倒求情:“陛下,今日豎子衝撞了陛下和永康縣主,是微臣教子无方,微臣罪该万死!竖子自幼养在闺阁,岂会对外头的时令之措了然,今日此番忤逆定是竖子听信谗言、辨识不清所致,误会了永康县主。微臣回去必然好生教导,直至豎子出阁!”


    “娘!”邵驰难以置信,眼眸泛起红血丝。


    邵冬夏当即呵斥,阻止他说话,复又对赫连玟昭卑躬屈膝道:“陛下今日这桩婚赐殊荣浩荡。永康县主才智兼具,德貌无双,又是陛下亲封的县主,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倒是豎子小儿言行粗鄙、顽劣自负,高攀了县主。豎子如今年岁不小,微臣早就为他的婚事愁白了发,今日得陛下青睐,微臣感恩戴德,铭记于心!若陛下还有怒火,竖子莽撞,微臣愿代竖子接受陛下任何处罚,求陛下开恩于待嫁新郎。”


    说完,邵冬夏重重朝青石地板上磕头。


    赫连玟昭眼瞳深沉,尚未回话,但看面色似有缓和,段乞宁也跟着松下一口气,岂料那少年无论如何都不肯嫁给段乞宁,当众破罐子破摔。


    “我不嫁!嫁不了!”邵驰一把撩起衣袖,指腹狠狠摩挲腕间殷红,胭脂随指而去,于肌肤上留下鲜艳的一条痕,“臣子已不是处子之身,实在难堪段大少主正夫!臣子已立下毒誓,此生非心中良人不嫁,若陛下和娘亲执意相逼……”


    “逆子!”邵冬夏甩手就是一巴掌。


    赫连玟昭眯起眼,語调泛冷:“你这是在威胁朕?”


    “陛下息怒!”邵冬夏伏起身,“竖子无知,在家便口无遮拦,微臣疏于管束——”


    “啪!”


    赫连玟昭扇了邵冬夏一巴掌,凰靴踏到少年跟前。


    邵冬夏抗住巴掌的狠辣,反扑向凰帝的衣裙,依旧苦苦哀求:“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这都是微臣的错,微臣罪该万死啊!”


    “陛下。”一直置身事外的段乞宁倏然开口,赫连玟昭側过脸睨她。


    邵驰这小子为了钓月娘子连圣旨都敢违抗,此事也算是因她而起,她再袖手旁观未免过于绝情。


    段乞宁顿了顿道:“这事说来也怪邪门的,民女老大不小的,有过两个侧夫,但二人皆是被抬为侧夫不久后死了,且都死得蹊跷。不是民女不敢娶夫,这实在是……算命娘子道民女八字不好,有克夫之相,八字软弱的小郎君一嫁一个残,再嫁一个死。邵小公子是性情中人,又耿直率真,民女心里着实有些不忍,万一又犯冲了可怎么办……邵大将军一把年纪在外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民女也害怕见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


    “你也想劝朕收回成命?”赫连玟昭的眉眼噙着冷霜,语气愈发深沉难测。


    段乞宁否认:“陛下,民女只是先看看民女的生辰八字和邵小公子的生辰八字是否犯冲,民女心里的大石才能落下。”


    邵冬夏了然这是缓兵之计,忙随之附和:“陛下,县主所言甚是,民间嫁娶均行问名纳吉,核对八字。陛下赐婚是天赐良缘,若真造化弄人,命格犯冲,新婚燕尔阴阳相隔多少遗憾。不若先将二人的生辰八字送去问吉,微臣斗胆劳请钦天监的大人推演吉日,再行婚事也不迟。这段时日,也好让县主和竖子好好培养培养感情。”


    赫连玟昭把玩拇指上的玉扳,看向邵大将军:“冬夏妹妹,前些时日战事吃紧确实归京甚少,近日前線安定,难得抽空留宿府邸,可多花点心思教导驰儿。朕这做半个姑母的,到底对他是期盼着的,不忍他长歪。”


    短短几语,段乞宁和邵冬夏明了凰帝的话外音:原来兜兜转转绕这么大的圈子,赫连玟昭要的不过是邵冬夏手中的军权。


    邵冬夏没有半点犹豫,掏出随身虎符,恭谨呈上:“陛下,今日竖子失礼,冲撞了陛下和永康县主,微臣愿以此身勋爵求得陛下宽恕。家事不理,微臣实在无颜替陛下征战,恳请陛下收回军功,给微臣戴罪立功的机会。微臣今后定然严加看管竖子,以安陛下之心,也好告慰家姐在天之灵。”


    赫连玟昭接过让无数人眼红的虎符,不仅邵驰煞白着脸,就连一向沉稳的苏彦衡都眉色凝重。


    小小湖岸水榭,数不胜数虎视眈眈的视线,此刻悉数聚焦于那枚深褐色的物什上。


    段乞宁几乎一眼就看清那虎符的形状輪廓,她的眼底浮现震惊之意。


    虎符,竟和邵驰后背上的图腾……


    段乞宁猛然一个机灵,压下那股骇然。


    不过,凰帝手中的虎符似乎只有一半,一面是是凸起的猛虎轮廓,而另一面则是平滑的截断面。怕不是完整的一块一分为二。


    赫连玟昭攥在手心里把玩,待看到段乞宁低垂下去的眼睫,这才收了东西回身落座。


    凰帝亲自为自己斟酒,举起金樽后,又恢复到宴席初始从容和气的模样,弯唇笑道:“一个个的,还拘谨跪着做什么,都平身吧……爱卿们府里藏着的千金儿郎,可都会些什么才艺?朕可得好好瞧瞧……”


    如此,邵驰的脑袋是保下了。段乞宁心弦一松,忽的觉察到了什么,猛然朝隐蔽的屏风那处投向视线。


    段乞宁有感应,从她被凰帝平身赐座,再到为邵驰出声,屏风后一直有道灼热的视线在观察她。


    隔着半遮半掩的薄纱,段乞宁辨认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依稀认出个白衣轮廓,是个青丝披肩的男子。


    正相望时,那人捻起一杯酒水置于唇边,扬首而尽,身侧有宫侍服侍,为他再度填满酒水。


    那是谁?竟然可以坐在凰帝之侧。


    且看座次的陈列摆设,当和邻座的三凰女殿下是同一品阶。


    会是陛下的凰子吗?


    段乞宁不得而知屏风后七凰子勾起的唇角,赫连景把玩酒杯,对身旁宫侍道:“永康县主可将那人带来了?”


    宫侍:“回殿下,带着的。就在东院屋舍。”


    赫连景将五指贴于屏风上,似在隔着纬纱描摹段乞宁的轮廓,随后少年眸色泛起阴狠:“你派个人去把陛下赐婚的消息告诉他。”


    “是。”


    很快,东院角落。


    闻讯的崔锦程一顿,手中杯盏掉落在地。


    少年踉跄了一步,勉强按住桌缘撑住身子,徒步朝屋外去,却被阿潮用刀鞘勾住颈脖。


    崔锦程攥紧双拳。


    听身后传来阿潮寡淡的声音,冷得好似冰渣:“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不要再给主人惹麻烦了。”


    “阿潮哥哥,”崔锦程喉结滚动,眼底理智破碎,“你方才没听到吗,宁姐姐她要……要娶正夫了。”


    第65章


    阿潮沉默一会,才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道:“你从前在段府,过得太‘安逸’了。”


    “我指的是主人的后院。尤其赵側夫一死,更是如此。你觉得自己对主人来说是特殊的,但你其实只不过是个侍奴而已。”


    崔锦程捏紧拳,眼瞳阴冷,泛着偏執:“你爱她吗?你难道不想独占她吗?”


    男人皱起眉峰:“谁也独占不了她。我是主人的暗卫,守护她、保护她是我的职责。我可以做她的盔甲,也可以做她的弯刀。她需要我,这是我存在的价值,且这份需求无法被他人替代。”


    起码现在是这样的,觊觎他这个位子的其他暗卫,只要他阿潮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讓位给他们。单从这一点来说,阿潮也是自私的,他也想独占她。


    可是阿潮清楚地知道:段乞宁不会属于任何谁一个人的妻主。


    “你本来可以有机会成为她真正的正夫的,”男人指着弯刀继续道,“是你自己白白错失良机,你自己犯贱。”


    崔锦程死死掐紧掌心肉。


    是啊,他本来可以是她明媒正娶的正室,从前他不屑一顾,现在他


    又妒忌别人鸠占鹊巢。


    他本以为入府这么久,段乞宁都不曾娶正夫,是因为她心中的发夫之位早有留给了曾经的崔锦程,可是今日这一切狠狠地甩了他一记耳光。


    少年被这样跌宕的落差刺激得心口发毛,他脸色惨白地道:“我要去找她。”


    “你不准去。”


    “你讓不讓!”


    “你威胁我?”阿潮施加巧劲,一点点弯刀剥離刀鞘,露出半截泛着精光的犀利刃面。


    “是,”崔锦程深呼吸一口气,“你应该知道宁姐姐要将我送人的事。既然如此,我对宁姐姐来说就是有价值的。此前她多次为了我越过你,足以证明在她心中,我的价值和特殊性,远远超过你。”


    男人眸色一暗,脑海中闪过的是除夕之夜,段乞宁频频为崔锦程分心的样子,執刀的手掌不免浮上些戾气和颤意,刀口向着少年纤白的颈脖。


    崔锦程同样目色焦灼,拿脖子抵上半截刀锋,削铁如泥的側刃顷刻间见了紅。


    “怪不得主人说你是个疯子!”阿潮指尖拨转,弯刀完全收鞘,及时收手。


    崔锦程却为他这话身形一顿:“你都听见了?”


    “对,这是我的职责,主人与任何男人的欢好,我都在场,包括你。”


    少年猝然雙膝一软,勉强站定身子。


    阿潮犹如在此回合夺得魁首,刀鞘勾起崔锦程的右手腕,明明是寡淡的话语,却透着挑衅的嘲讽,“还是處子之身。”


    崔锦程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挫败感啃食他的五脏六腑。


    阿潮逼近那个少年:“承认自己没那么重要很难吗?你并非无可替代,正夫之位不是你,也可以是别人。你该不会以为主人留着正夫不娶,是专程为了你吧?”


    少年睁大眼瞳,难以置信:“我要去找她!”


    阿潮收刀,一把擒住少年的手腕。崔锦程歇斯底里反抗,“放开!”


    争执间,来了位公公叩响屋门,公公的視线在二位小厮模样打扮的男子身上凌冽扫过,很快锁定愤然决絕的少年。


    “你便是叛贼崔家逆子崔锦程了?”


    少年顿住身,公公面露不屑道:“七凰子殿下想要见你,劳您过去一趟。”


    七凰子?来寻他做什么?


    阿潮本欲阻拦,公公高声呵斥:“大胆!便是你家主人在这,都不容拒絕凰子殿下口谕!你想讓你的主人背上以下犯上、藐視凰家的罪名吗!”


    ……


    说是请,崔锦程是被宫侍们扣押着前去的。


    那是離东侧大院更加偏远的院落,挨着凰帝陛下的临时寝宫,布局和陈设较女娘们住的院子奢华许多。


    少年被推搡着耸入屋舍,扑倒在地。他撑着雙手爬起,一眼见到一尊白衣身影。


    背对着他,身段颀长,青丝披靡。白袍宫服的尾端,绣着象征大延凰子身份的鹤羽和祥云。那人身上满是馥郁的药草味道,当是终年泡着药罐长大,可是这味药崔锦程极为熟悉,熟悉到让他回忆起被囚禁在崔家地牢的阴暗歲月,让他打了个寒战。


    七凰子那亭亭玉立的身姿,也徒然令崔锦程心头升起似曾相识之感。


    他与这位殿下数年前曾见过照面,那还是在晾心湖之宴。


    彼时的崔锦程还是名满晾州的户部侍郎之子,一袭白衣,不染纤尘。与同样身着白衣、位居天潢贵胄的赫连景隔着屏风而坐。


    世人称他们为京晾双白,只不过京州的白色阴郁凌然,夹杂着用紅丝绣成的妖冶;而晾州的白色就只是白色,浑然天成,遗世独立,如皎皎之月高悬。


    崔锦程似是想起当年的段乞宁,那时的他好不容易出亭子缓口气,抬眸撞见衣衫狼狈的明艳少女。


    她自晾心湖边的竹林里钻出,一边潦草整理衣裙,一边用丝绦擦拭手指,面上还挂着尚未褪去的潮。红,琥珀色的眼瞳因为情。欲被染得深沉,不经意一瞥,直愣愣落在崔锦程身上。


    那时的崔锦程蹙眉移开視线,望着泛着涟漪的湖面。


    自那之后,段乞宁便开始疯狂追求他,无所不尽其用……


    崔锦程出神的这会,旁边的宫侍径直扭了他的手臂一把。


    “大胆贱奴,见到殿下还不行礼!”


    崔锦程抬手捂住火辣的刺痛處,随即伏跪在地:“参见七凰子殿下。”


    赫连景回身,眉宇间全然不满:“你的自称呢?见到本殿,该自称为何?昔日名满晾州的崔小公子,不会不知礼数吧?”


    少年无法摸准七凰子突如其来的恶意,为了不给段乞宁添麻烦,他忍气吞声又朝那人行礼道:“贱奴崔氏,给七殿下请安,殿下千歲千岁千千岁。”


    崔锦程行的是大礼,额头完全叩首在地,背脊却绷直得如同松柏,透着隐忍的傲气与自矜。


    赫连景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并没有道平身,而是就着这样的高低姿态,开门见山警告:“段乞宁会有别的正夫,她心里有比你更重要的人,崔侍奴,往后要看清自己的身份和位置,莫要异想天开,肖想不属于你的。”


    崔锦程瞳眸一紧,面前的七凰子如此直白,直白到令他恍惚,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和宁姐姐是什么关系?”


    宫侍上前,毫不犹豫又是往胳膊上死拧一把。


    崔锦程被掐得眼眶湿红,可眼底涌动出一种陷入疯怔的执拗,执意追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赫连景迈开长腿,素手抄起崔锦程的下巴,这样昳丽的容颜在手,让他恨不得想掐烂他的脸!


    “听好了,本殿是她的挚爱。只要本殿想,本殿一句话就能让她休弃你!”


    言罢,赫连景重重甩开崔锦程的头颅,用丝绦手帕擦拭手指,随后将手帕丢在室内地上,一并带走了屋里伺候的宫人。


    “离谷雨游宴散席还有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就将他给本殿关在这里,待宴席结束永康县主回来之前,再将他放了。不准让他去找宁姐姐。”


    ……


    不久后,借口更衣离席的七凰子殿下重回凰宴湖畔。


    早晨还阳光明媚的天空这会儿竟飘起濛濛细雨,雨点打在湖泊表面,泛起点点涟漪。


    暮春薄雾笼罩在水面,天地间好似挂上一层旖旎的幔纱,如临仙境。


    宫侍们打伞伺候在气压低沉的赫连景身侧,一路随他步行至岸边亭台下。


    宫侍愁眉苦脸:“殿下,雨势朦胧,您身子孱弱,可经受不住,不若去陛下那儿——”


    被赫连景抬手打断。


    七凰子示意他莫要喧话,少年潮湿的眼睛直直望向湖泊渡口。


    段乞宁正执伞轻提衣裙踏上船舶,而船舶上,端坐在乌篷下黑沉着脸的少年,正是剛被赐婚给永康县主的邵家嫡子邵馳。


    赫连景被暮春寒气冷到呛了几声,凝望远处的邵家子,眼眸闪过阴鸷:“剛让你去办的事可办妥了?”


    宫侍忙应人和物均已办妥,七凰子狠辣地道:“他竟然敢当众抗旨拒婚,害宁姐姐声名扫地,本殿定要叫他出尽洋相。对了,送去钦天监的生辰八字……”


    “七殿下放心,”


    宫侍附于赫连景耳畔密告,“此事苏太师自会出手。”


    赫连景眸色微动,不着痕迹地冷哼一声。


    离得远,七凰子和宫侍的身影化为小巧两点在段乞宁的视野中。


    段乞宁看不清湖岸边主仆二人的脸,只知道伞下有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郎,风骨纤莹、衣袂柔情,如此俏影得云雾缭绕点缀,妙曼得好似个画中仙。


    适才好感度蹭蹭上涨不少,段乞宁以为那是崔锦程,不禁愣神多看两眼,才恍然发觉不是,岸边那少年周遭散发出来的阴郁气质很沉,和崔锦程不太一样。


    也不知道崔小少爷在东院如何了。


    “又看上七凰子了?”邵馳忽的嗤笑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即便你方才在禦前替我说话,可你此前所作所为在我这里仍旧是奸诈恶毒之流,我是不会给你洗白的,我也绝不会嫁给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段乞宁得知湖边那个白衣少年就是屏风后一直注视她的七凰子赫连景,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往船舶仓内迈了几步。


    因着她提出的“缓姻之计”,邵冬夏提议的“先好好培养培养感情”,赫连玟昭下令,让他俩这段时日务必增进情谊。


    段乞宁和邵馳就这么被迫捆。绑成连体婴,连游湖乘船都要共乘一艇。


    她直接自动过滤邵馳的垃圾话,慢悠悠地轻吐气,坐定于少年的正对面。


    旁边几座船舶也相继由船娘撑蒿划离,不过他们多是女女共乘、男男共乘,像段乞宁和邵驰这般女男共乘的,屈指可数,少不得吸引少女少男们戏谑的眼光。


    何况邵驰禦前自。爆已非处子,茶后闲余八卦一聊,人人都嘲笑他是没人要的破鞋。


    瓜田的女主人翁段乞宁更惨,他们笑话她竟然还被破鞋嫌弃。不过段乞宁不甚在意。


    “看什么看!”邵驰抄起酒壶就往隔壁船篷上砸,酒壶弹落到湖里,发出咕噜一声,溅起不小浪花,可依旧没能淹没隔壁船上人的笑声。


    那少年的母亲大抵和邵驰的母亲官位同阶,口无遮拦:“邵驰啊邵驰,难怪你嫁不出去。要我说啊,你不如早早从了段大少主,一个水性杨花,一个风流纨绔,你们才是天生绝配!过了这村说不定就没这庙哩!”


    “你他爹的!我嫁不嫁和你有半文钱的关系!”邵驰那炮仗性子一点就着,登时从船舱中窜起,抄胳膊撸袖,“多吃点饭少管姑爷爷的事,这么吃饱了闲着,今天叫你兜着走!”


    “邵驰你难道还想打我不成,你娘刚在御前失势,你还不赶紧夹着尾巴做人,还敢耀武扬威!”


    “姑爷爷我打的就是你!”那少年撂完狠话冲出船舱,船舶忽的大震一下。


    坐定在内的段乞宁都连带着踉跄一下。什么情况?


    “阿也!你回来坐好!”情急之下,段乞宁没在意称呼,脱口而道。


    “你还管上我了?”少年朝她吼道,不顾船娘劝阻,抄走船娘手中的竹蒿,正欲对那头来一记长枪绝活横扫八荒,脚底板下的船舶不知怎的木板开裂。


    撕拉一声,湖水涌上船内,邵驰双脚踩上水,那表情明显愣了愣,似是回味到了段乞宁的那声“阿也”。


    段乞宁心口一个大猛跳——


    湖水大灌而入,刹那间吞没他们所在的船舶,二人纷纷坠入水里。


    “邵马也!”


    被湖水淹没的那刻,段乞宁朝他扑腾大喊,后面那句没来得及说的话是,“真他爹想揍你!”


    第66章


    那人见二人雙雙落水,想起七凰子殿下叮嘱,面露惧色。身旁貼身小厮煽風点火道:“公子怕什么,段大少主掉都掉进去了,您就禀报是邵驰为了报複她,故意拉她下水,殿下隔那么远,哪里瞧得真切!”


    那人惊覺言之有理,抄过一旁的竹篙直直捅向邵驰掉落的水域。


    邵驰扑腾间和段乞宁挨得极近,那人的竹篙看似抵住邵驰的身躯,实则一篙串两个,连带着把刚浮上水面换气的段乞宁也捅下去了。


    真他爹的!


    段乞宁又暗骂了句,邵驰那厮的身躯几乎叠在她身上,二人一起雙双下坠。


    透着微光的水面之下,二人周遭的气泡上浮,衣裳发丝也悉数因失重纠缠在一块。


    段乞宁憋住气,睁开眼,霎那间的生理不适很快被淹没,借助细微的光线,她勉强能够視物。


    段乞宁手脚并用,好不容易从邵驰身下抽身,奋力朝他身側绕着游过去,那少年倏然也扑腾了一下,随即来了个鲤鱼打滚,利落地翻身,一舉用长腿缠住了她的长腿。


    被限制住动作的段乞宁一顿,嘴里咕噜噜吐出些气泡。


    邵驰那厮好似并不打算让她走,漂浮的身躯紧追貼近,手掌紧紧攥住段乞宁的手腕。


    少年逼近她,与她一同纠缠在昏昧的水底,往她面颊上吐了些气泡。


    段乞宁隔着水流与他对視,胸腔内仅存的氧气一点一点被消耗殆尽,邵驰还是没有要打算放她走的意思。


    女人不禁拧紧眉头,下意识换了个呼吸的法子。


    若此前,邵驰对段乞宁的那声“阿也”还心存懷疑,那么当他感知到段乞宁變幻后的呼吸频率,所有的疑虑顷刻间烟消云散。


    邵家军的水遁之法,他只教过一人。


    眼前这个貌美刻薄的段家大少主,就是他的神仙姐姐!


    邵驰的呼吸變快,溢出鼻腔的气泡飞掠往上走,少年克制不住兴奋的情绪,右手使劲一拽,恨不得将段乞宁抱进懷里。


    段乞宁也从他变得狂热的肢体动作中辨认出来他已经认出她,当即燃起报複回去的心思,女人挣脱少年的手掌,顷身上游,在邵驰紧追拉扯他时,一脚踹在他的肩头,借力往上蹬。


    可邵驰水性很好,比段乞宁想象中的还要精通,一个旋身的功夫,在段乞宁刚仰头露出水面换气的一瞬间圈住她水下的腰肢,一舉将她重新拖拽回水下。


    段乞宁心道也是服气,卸了些力,仍由少年将她拉回水下。


    紧接着,邵驰便开始不安分,亦如当初南下在晾州初见钓月娘子的模样,像只发。情的小猫,爪子挠向的是她的腰带。


    在水中,扯掉腰封輕而易举,段乞宁也顺手扯掉了他的,失去束缚的衣裳在水流作用下好似无处停泊,翩翩悬浮着。


    邵驰与她挨得极近,眼眸贴着眼眸,目光贴着目光,鼻尖擦着鼻尖。


    少年紧紧拥抱着她,与她唇边落下疯狂的吻,几乎要将双方仅存的空气榨干。


    他们全程没有说话,但又好似有冥冥中的默契能读懂对方的每一个举动。


    邵驰对她说:“想你,想你想得要死了!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段乞宁反磨着他的唇瓣道:“没有骗你,你自己蠢,认不出来。”


    “好好好,我蠢我蠢。但话说回来,你就不过分吗?你是不是故意看着我为了娘子抗旨拒婚,你心里覺得还挺好玩的对吧!”少年摸着她胸前的衣襟。


    段乞宁撇过头抽离,用額头重重撞了撞他的額头,好似在道:“我可没有,你别瞎冤枉我,我不是还在陛下面前替你求情了?你那傻不愣登的蠢样,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好玩的吧?”


    “你这个、坏女人!”邵驰赌气,双手猛得揪住她两側衣襟,骤然奋力拉开。


    胸口的衣裳阻力消失不见,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段乞宁扑腾四肢,勉强在水下稳定重心,一把擒住他的手腕,似在骂道:“你真是个大黄小子!”


    邵驰敞开了她的衣物,身躯往水下沉,一口咬在月牙上。


    一些稀碎的气泡断断续续自他唇腔中溢出。


    紧随其后,胸口的阻力不减反深,段乞宁憋着一口气,抱住他的头,与他在水下浮沉。


    行军水遁的呼吸大法,被她运用的炉火纯青,段乞宁生平第一次在这样窒息的环境中放纵,不知过了过久,段乞宁的手指伸向他额前輕浮的抹额。


    少年再无抵抗,很顺从地蹭了蹭脑袋,闭着眼享受,而后扯过她的手,放在那几乎和虎符一模一样的图腾上。


    少年的腰窝和脊骨线条在水中显得分外光滑,筋骨分明的走势也让段乞宁觉察不到一丝阻碍,轻而易举地滑落。


    邵驰不停用脸颊蹭着她的脸颊,双腿更是过分地缠在她的身上。


    “神仙姐姐,摸摸老虎的尾巴。”


    “你确定,在这里?”


    “我喜欢刺激的,你不是一直知道吗?”


    段乞宁在他再度吻来时,指尖用力。


    少年战


    栗了一下,大團气泡飞驰上游。


    在水下的感觉很奇妙,里里外外都有阻力,但一切却又悬浮而扩散,段乞宁牢牢抱着少年的腰段,纵情忘我。


    搁浅、触底……咕噜咕噜……


    邵驰喉结震动,于水下发出声音,不出意外因为急速张合的唇瓣而灌入湖水,陷入窒息。


    段乞宁心头微跳,及时收手,抄过少年的身子,将人拖回水面。


    “噗通——呼呼呼——”


    段乞宁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湿漉的发丝贴在面颊上,泛红的眼白里还留有尚未褪去的情。潮。


    岸边宫侍和小厮们急得團团转,这样大的动静,将凰帝陛下也惊动了。


    赫连玟昭匆匆赶来,见到浮出水面狼狈换气的段乞宁,手中还不忘攥紧的是邵驰的抹额,眸色深沉地道:“把县主和驰儿打捞上来,快!赶快喊御医过来!”


    ……


    御医来看过,两人均无大碍。


    段乞宁落水受惊着凉,御医开了暖身的药贴。邵驰那头将将把湖水呛出来,恢复些神识,忙个不停地咳嗽,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隔着屏風,段乞宁怕也能想象出那少年猪肝色的面容,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料他水性再好,水下那么来一遭,也刺激得够呛。


    段乞宁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语气多少带着玩笑,好似在说:“让你玩大的,翻车了吧。”


    屏风那一头的少年哼哼哼重重轻嗓,好半晌才从呛水的状态中彻底平复,又“喜提”亲妈一巴掌。


    邵冬夏匆忙赶来,扇完人便怒气冲冲地瞪视他。


    邵驰多少有些心虚,慌忙拉扯好宫侍们刚给他换上的新衣。


    落水一趟,他原本就“破鞋”的名声更脏,往后若与段乞宁的婚事不成,这辈子是嫁不出去了。


    而“捡破鞋”的段乞宁更是被架在火盆上烤,京晾一带的小女娘们已私下纷纷押注,赌段乞宁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毕竟她和邵驰虽是天女赐婚,但若段乞宁存心婉拒,凭邵驰现在的名声,凰帝为了天家脸面,八成也是会应允的,说不定还会弥补她一些赏赐,给她补偿几个小臣庶子当侧夫什么的……


    屏风那头的少年大抵也是想到了这遭,倏然就不吭声了,隔着纬纱注视段乞宁这头。


    她与邵驰那厮达成默契:她既然不在世人面前展露钓月娘子的身份,那便是另有用处,邵驰很识相地闭嘴,与她继续扮演之前相看生厌的关系。


    只是,邵驰的心头生出浓浓的懊悔之意:他若早些认出神仙姐姐,早点答应这门婚事,现在是不是她板上钉钉的未婚夫了?


    邵驰知晓眼下朝中局势动荡,他和段乞宁的生辰八字送去钦天监勘察,十有八。九会有人从中作梗。


    邵家虽在外战功赫赫,但在朝中没有深交的文臣,背无靠山,又刚被凰帝收回军权,自然会是她们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他今日的确莽撞了……邵驰思考其中利害,鸦羽长睫低垂。


    那头段乞宁无碍后已整顿起身,前去拜见赫连玟昭。


    凰帝下令彻查,但这事哪怕闹得再大,也只是两小儿郎之间的打闹,实在上不得台面,那人连人带母被赫连玟昭斥责一通,此事算划落句点。


    一番休整,迎来晚宴,觥筹交错。


    段乞宁左瞧右瞧,见周围女娘各个不胜酒力小脸红扑扑的,装模作样腾出个空碟,挑了些糕点团子之类的固态吃食,径直回了自己的东侧小院。


    家里还有两个男人等着她投喂呢,饿一天了。


    才推门,里头窜出来道人影,如风一般扑她个满怀。


    崔锦程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令段乞宁措手不及,身躯微震,碟中吃食都差点抖落。


    勉强稳住身子,少年纠缠在她腰际的双手缠抱得更紧,脑袋更是克制着呼吸埋在她的颈窝中。


    “没规矩,”段乞宁揪住他的衣领试图将人拉开,但纹丝不动,她不免微蹙眉头道,“怎么了?”


    第67章


    崔锦程不回话,依旧将她緊拥,埋藏在颈窝间的声线杂糅着一种叫人怜惜的委屈。


    段乞宁心口塌落一角,空闲的手按住他的后腰,视线流轉,落在室内的阿潮身上,“你欺负他了?”


    阿潮一怔,黑眸映着烛火,翻涌上来苦涩的情绪,握刀的手逐渐泛白。


    “属下不敢。”阿潮啞了一把心痛的滋味,才冷臉作答。道完,便行礼退安,将室内留给他们。


    段乞宁讶异她这“相亲一趟”,屋里两个男人都变臉了,傲娇的崔小少爺竟主动投怀送抱,忠诚的暗卫阿潮竟对她冷眼相待。岂有此理?


    阿潮从她身侧退行,段乞宁将碟子递到他胸口,“饿了吧,拿去吃。”


    男人悶声不吭,侧身回首时对上崔锦程灼热的视线,那少年似在警告和立威,令他愈发心生不悦,却终究没敢当着主人的面发作。


    阿潮抬手、接过,帶上了房门。


    段乞宁又空出一只手,在崔锦程腰臀附近的空中踌躇再三,还是落下,贴在自己的大腿侧。


    酒精作祟,她喉咙沙啞,追问道:“怎么了?”


    “宁姐姐……”少年圈緊自己的雙臂,“你要娶正夫了。”正夫不是我。


    段乞宁心道就为这:“消息这么灵通?”


    少年悶闷地嗯了一声,细嗅她身上馥郁的酒气,哑声细语道:“宁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段乞宁这人一旦喝多,表面上看起来是比以往更加幽沉、清醒,可实际上却是放纵的,就好比雪州之行醉酒那日她的疯狂,揪着他不顾他的反抗,要当着玉梢公子的面磋磨他,事后还喃喃话多,不经意就把要将他送人的事情漏出。


    所以崔锦程此刻才会胆大地投怀送抱,并且主动地撬她话。


    还有一个原因,这段时日他听到风声,二凰女就要归延,结合之前段乞宁讓他在赫連晴面前美言劝阻,崔锦程笃定,段乞宁要把他送给的人是二凰女。


    时日越来越近,他不能坐以待毙!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段乞宁并没有喝多,她自是意识到上次说漏话帶来的一系列蝴蝶效应,往后一直在饮酒上克制自己。


    酒这东西,小酌怡情,大酌坏事。


    段乞宁为了稳定他心,不讓他在近日出幺蛾子,还是和他说明:“陛下赐婚,拒绝不了。”


    “宁姐姐,你的本意还是想拒绝的对吗?”


    段乞宁顿了顿,这个问题,她倒是真没考虑过。


    正夫还是侧夫,娶了就娶了,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损失,说不定还能获得邵家母族的支持,于她走第一条线有助力。更何况她与邵驰的确有一份情。


    但是段乞宁现在改变主意了,眼见着第三条线路“夙愿得偿”的进度条最高,她自离晾前夕就决定轉行走这条线,也不打算把崔锦程送人了——那些什么“你乖乖的我会把你母父尸首送回”之类的威胁性话语,不过是她打嘴炮,她和崔小少爺在玩。


    他的母父根本就没有死。


    段乞宁早在尚家动手之前,就讓阿潮处理妥当,寻了与崔家妇老身形相仿的死囚佯装改扮替换,真正的崔家妇老,此刻当在雪州南部,阿努所在部落静养。


    只是,私渡叛贼毕竟事关重大,这件事越少人知晓越好。骗人先骗己,段乞宁没告诉崔锦程,崔锦程痛彻心扉,与她决裂之事传遍京晾,自然也传到凌安王一脉和赫連晴一脉人的耳朵里。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段乞宁很安心。


    她现在唯一不舒服的一点在于,凰帝今日封她为“县主”,是为了与邵驰作配,借机收回兵权。她是被赫连玟昭利用的一枚棋。


    凰权,是她目前无法掌控的东西。


    无法掌控的东西,会让她焦虑和不安。


    ——第一条通关线路“九五至尊”的进度,始终维持在六分之二的位置,再无波动。


    段乞宁急,如何不急?可急也没有用。


    她


    长久的失神,让那少年的呼吸沉了沉。


    崔锦程从她身上緩緩抽离,调转话题,“贱奴伺候妻主更衣。”


    段乞宁展开雙臂让他服侍,却见到那少年眉眼间的困惑,为她这件和午宴出门前大相径庭的宫服。


    那规格和仪制,是御前女官才能穿的。


    段乞宁静静望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和皱巴在一起的脸,在他悬停手指迟疑时给出解释:“游湖时落水了,陛下身边的女使换的。”


    崔锦程面上的僵硬舒展,转而担忧地抬眼,雙瞳剪水含情脉脉:“着凉了吗?”


    段乞宁莫名心情大好,有被爽到,嘴角微扬:“御医开了预防风寒的药,已经服用过了,也喝了姜汤驱寒。”


    少年自然是听出她话多的喜悦,低顺垂眼,轻轻跪在她的身侧,素手解下她腰边的挂饰。


    玉佩玉穗皆一一收好置于铺着锦缎的托盘中,崔锦程隨后去解段乞宁的腰带。


    少年这雙手,难免柔情暗绕。崔锦程半张脸贴上段乞宁的腰口,十指无骨地盘缠在她腰边,所过之处,如惊鸿照影,暗香浮动。


    段乞宁眸色黯然,体感胸腔间蛊毒作祟,伺机蛰伏,她的手放在了少年的发丛里,制止他划弄的趋势。


    崔锦程微微抬头,透着无辜仰视她:“妻主?”


    段乞宁卸力,改为把玩他的下巴和后颈。任由他借着整理衣襟缓缓起身,将面容埋向月牙刺青。


    反正和阿潮阿也给她的感觉都不一样。


    若阿潮是敬重地舔。舐,邵驰属于思之若狂地啃磨,那崔小少爷便是试探地轻吻,欲拒还迎,如恰落枝头上的一抹雪,盈盈欲曳,留香泠然。


    段乞宁声色其中,抱着他的玉冠,凝望窗台边恍恍惚惚的烛火,手指纠缠他的发丝儿,在他换气时掐住他的下巴端详。


    少年眼眸噙水,张唇吐息,耳根与唇色皆是绯红,被旖旎烛火映照得恍若只缠人的魅魔。


    “不是不喜欢在外面么?”段乞宁哑声道。


    他闭阖唇瓣,视线垂向另外一边,似是羞赧而未答话。


    段乞宁摩挲她的下巴,明明还没怎么用力,崔锦程眼底的水润更渗。


    倏而,少年猛扑向她,段乞宁顺着他的举动收力,佯装不设防地栽倒在地鋪上。


    她撑着双臂坐起身,想看看那少年耍的是什么心思。


    崔小少爷今日行事不似往日那般扭捏,反倒是孟浪大胆得很,双膝入。侵她的坐姿范围,塌陷了腰线朝她怀中紧扑,冰凉的双手也叠在她撑于身后的手背上。


    以一个落座的姿势,将段乞宁锁定在地鋪上。


    段乞宁背对着烛火微光,面颊几乎淹没在阴影中,微微上挑的眉眼和弯起的唇角在昏昧中似乎更加隐晦。倒是崔锦程的面容悉数被光线映亮,他任何一道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她的审视。


    少年目光灼灼,朱唇绯红,多少带点赌气的味儿道:“你都要把我休弃了,还管我喜不喜欢在外边吗?”


    段乞宁一愣,喉头松动:“听谁说的?”


    崔小少爷不答,眼底生怨。


    段乞宁心情好,坐起了些身,从他手下抽开掌,轻轻耷在他的腰上,搂着他的后臀。


    因着二人的一上一下的姿势,段乞宁还得稍稍抬点头,微仰道:“不会的。至少把你送出去之前不会。”


    没有后半句,崔锦程是心动的,眼下,他落寞下睫羽,声音绷紧得僵硬。


    “……你还是要把我送出去。”


    少年埋下头颅,额头抵靠在段乞宁的右肩上,哽咽道:“宁姐姐,你能不能别把我送走……我、我愿意一直做你的侍奴,任你打骂凌。辱,只要你开心就好。”


    段乞宁煞风景地道:“有点耳熟,你上次也这么说。”


    “这次是真的。”崔锦程抽开脸,双手垂在她的双肩上,腰线朝她这头塌出弧度。


    段乞宁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


    “你为了母父尸首能够快点找回,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和之前为了保全母父双亲一样的做派。”


    崔锦程移开视线,紧抿薄唇,欲言又止。“……”


    段乞宁凝笑看他,抖了抖双腿,将那少年颠簸起,令他不得不抱着她的双肩维持重心。


    她狠狠捏了一把:“起开,睡觉了,明早要赶路。”


    崔锦程不肯,依旧跪坐在那,扯过她的手往蝴蝶刺青上去,“要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


    段乞宁抽手,捏捏他的下巴:“不会相信你了小骗子。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不喜欢我,不会对我这种两面三刀的女人动心。我段乞宁人是坏了点,但只会对有情。人做那种事,你既然心里没我,那就算了。”


    “走吧。”段乞宁再度驱赶,施了些力道将他推开。


    崔锦程被她推向另外一方地铺,在她起身解杉时,少年破罐子破摔地抄起托盘中的一根小胡萝卜状兔尾巴,“妻主……”


    段乞宁脱下外衫,只留浅薄的一层吊带内裙,闻言顿身,好笑地凝望他。


    “我可以当着你的面戴上,”少年跪在地铺上,岔开腿,已经解了腰带,衣裳散开,“也可以在你面前自。渎……只要你喜欢,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好啊。”段乞宁心跳加快,行至榻边坐定,交叠长腿,“再戴给我看,自己弄。”


    地上的少年握紧胡萝卜,似乎将所有赌注都押在今晚的讨她欢心上了。


    崔锦程垂下脸,褪去自己的衣衫,俯低腰肚。


    “要记得抬头看我,给我反馈。”段乞宁笑眯眯地道。


    那少年隨后抬起俊美的脸,恍若蒙上泥垢的脏雪。


    段乞宁视线灼热,在他忍耐的眉眼和翕动的唇瓣上描摹,随后落在他撑在地上的手。


    手指因为不适蜷缩,透着骨骼愈发清晰,青涩的筋脉也随之遍布。


    再往上去,便是臂弯上的几道乌黑淤紫的掐痕,令她眉头一簇。“你自己弄的?”


    崔锦程对上她的眼,眸光含水,夹杂困惑。


    “胳膊上的掐痕。”她补充道。


    崔锦程费尽心思戴上兔尾,直起身跪好,“不是我。”


    “阿潮?”段乞宁眉头折痕更深,染上一丝怒意。


    第68章


    眼见自己又一个目的达到,崔锦程收敛了些羞意,夹着尾巴绷紧身躯,“不是阿潮哥哥。”


    “那是谁?”


    谁敢趁她不在时欺负她的人。


    “贱奴不敢言。”


    “那人还威胁上你了?”段乞宁松开长腿,轻巧下榻,行至他面前蹲下。


    他越不说,段乞宁越是着急。


    “说,是谁。”


    真他爹吊人胃口,天天和她玩欲情故纵。


    她的语气已经犯冷了,耐心达到阈值,崔锦程恰到好处且难以启齿地开口:“你的挚愛,七凰子殿下。”


    段乞宁有那么瞬间怀疑耳朵。


    “我的挚愛???”


    “你哪听到的这个造谣前缀的?”


    “七殿下说的。”


    段乞宁表情诧异,少年松下一口气。


    女人隨后敏锐地觉察到什么,想起湖畔邊伞下的那抹白,追问:“他主动来寻你的?他都与你说了什么?”


    当下,崔锦程一五一十道明,包括赫連景说会讓段乞宁休弃他的事。


    “他诈你的。”段乞宁听完,笃定总结,“我不认识他,从前也和他没见过。”


    “你也知道蝴蝶的重要,少不得旁人来探口风,往后再、”段乞宁顿了顿,纠正道,“往后把你送出去之前的这段时日,再有人要见你,一律不理,再有人套话,一律装聋作哑。”


    有了秘钥这层的重要性和段乞宁凝重的眉目,崔锦程相信那七凰子所谓的“挚爱”,不过空穴来风,那便没有什么好忧虑的。


    这样想着,那少年眼底的阴冷散去。


    可谁知晓,他才落下心石,立马现实狠狠又给他甩一巴掌——


    屋外传来过招的打斗声,尽管雙方都克制较量的声音,但段乞宁和崔锦程与之一窗之隔,难免听了个真切。


    阿潮道:“你不能进去!”


    另一个少年道:“我就进去!你拦不住我!”


    地上一。丝。不。挂的崔锦程绷紧面庞,灰黑眼瞳为这突如其来的争执睁大,隨时会有人破窗而入的恐慌讓他惊颤。


    少年身子骨一縮,去寻脱掉的衣裳,匆忙披往肩头。


    段乞宁凝望他这发悚的模


    样,虽觉好笑,但没真笑,反而拖过地上的被毯覆盖他的雙膝,将他上上下下的身子都埋得严实。


    崔锦程很快卷过被毯盖牢,把自个裹成了个粽子样,只露五官在外,縮在地上望着段乞宁,耳朵却竖起来谨慎听着外邊的动静。


    倏然,窗棂发出响动,崔锦程瞳眸一缩,便见个锦衣华服、头戴祥云抹额的少年翻窗而入,那人手里还挂着一壶酒。


    邵驰身手干脆利落,落地悄然无声。显然没少干这种翻床倒柜的事。


    少年拍拍衣角灰尘,饶有趣味地先打量了一下室内摆设,而后落在段乞宁只穿吊带的身躯上,眸底折射光亮:“神仙姐姐~”


    那少年视线隨即流转,落在地铺上的崔锦程身上,眸光被浇灭不少,悻悻道:“怎么你也在……”


    阿潮追来,在窗棂外头,支着窗框朝段乞宁道:“对不起主人,属下拦不住他。”


    段乞宁摆手,为如此焦灼的一女三男场面感到头疼。


    邵驰倚靠在窗边,反手扣下窗棂,将阿潮关在外头,“妻主都遣退你了,阿潮哥哥快些退下吧,我的西側屋讓给你睡。”


    屋外的男人:“……”


    段乞宁望向邵驰,捏捏眉心:“你来干什么?”


    “想见你,就来见你。”邵驰我行我素上前,说话间已经利索地解了自己的腰带,丢在崔锦程身側空地。


    邵驰那厮迫不及待脱下锦服,露出精壮宽肩,三下五除二摘掉锦靴棉袜,踏进地铺覆盖的绒毯上,“你明日就要回晾,我明日就要回京,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今晚阿也给你侍寝好不好?对喽,你看我带什么来了?”


    他修长指尖挂着的正是数月前段乞宁差阿潮送去的美酒“繁星坠”。


    段乞宁心梗他的厚颜无耻:“回去,小心被抓包。”


    “不要,别赶我走嘛,就是这样才刺。激。反正我已经是你的未婚夫了,也早就有过妻夫之实。”邵驰摘下酒封,提着坛口,醇香四溢。


    “还有个在呢。”段乞宁眼神示意。


    邵驰顺着视线望去,提坛灌了一口,眸色暗沉,面上却是不甚在意笑嘻嘻的样子:“他不是你的侍奴嗎?既然是世家子出身的侍奴,肯定守规矩的吧?”


    崔锦程一顿,指甲狠狠往自己的手指上猛掐。


    邵驰来爬床,段乞宁也确实不想在她面前展现她对崔锦程的厚此薄彼,同意了他的侍寝。


    邵驰:“好耶!”


    那少年一个健步如飞,将段乞宁拥抱向床榻,手中酒坛四平八稳。


    碍于白日在水中放纵欢愉过一次,段乞宁点点他额前抹额,示意只是睡觉,不做旁的。


    邵驰把头颔得如小鸡啄米,很积极主动地往榻里侧爬。


    但好景不长,睡到一半,少年发起高烧,身子烫得如同小火炉,段乞宁本就体热,更是如同在火上慢烤,掀开被褥推了推他:“你发烧了。”


    他并不好受,面颊绯红,口齿含糊,抱着段乞宁的胳膊往她那处拱了拱,哼哼唧唧着:“嗯……白日落水的缘故。无妨,我打小身强体健,这点小烧只会讓我睡得更香。”


    段乞宁摸了摸床垫上的湿漉,抬手见指腹那片深沉,凝眉道:“不止,你还流血了……”


    邵驰唰得一下睁开眼,从榻上爬起。后面背上的鞭伤刚才和阿潮打斗时不小心撕裂,方才侧趴着还没感觉,眼下撕扯得泛疼。


    “怎么弄的?”段乞宁担忧一嘴。


    “我娘揍的。”


    “为什么揍你?”


    “因为私会你,”邵驰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口,发。骚道,“妻主,我好不舒服~哪哪都疼。”


    段乞宁抽出手:“不舒服就回去,我又不是太医。”


    少年故作生气:“你都不心疼心疼我的嗎?”


    邵驰扭扭捏捏,临时下榻从外杉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藥止血,血止完又蹑手蹑脚地爬回去,抱着段乞宁睡。


    一直睡到后半夜,当真害怕被抓包,邵驰不依不舍道别,哪里来的从哪里滚回去。


    段乞宁被折腾到终于耳根子清静。


    身上燥热难耐,她望向跪在一旁的崔锦程。


    从始至终,崔小少爷都尽责担着侍奴的本分,守在那处低垂头颅,把自己隐藏成透明人。


    可段乞宁到底还是在意他的,尤其是他那特殊的体质,对现在的她而言好比及时雨。


    段乞宁拍拍空出的床位,唤道:“小少爷,上来睡。跪久了,腿疼不疼?”


    段乞宁本想补上“之后若是再这样,不用跪着了”,可那少年头都未抬,令她顿住嘴。


    直觉告诉她,崔锦程的状态不对劲,段乞宁迟疑地又唤了一声。


    少年抬起头,映着烛火的眸色冰冷如霜,如春寒料峭:“要不你还是把我送走吧。”


    段乞宁惊疑,心口骤凉,又听见他冷静地崩溃道:“我受够了,被你像傻子一样骗!”


    他眼眶湿红,眼底失望好似化为利刃剜向她的心口,让段乞宁发愣到一时失语。


    可崔锦程咄咄逼人:“你想娶他为夫直说,方才为何遮遮掩掩不答!此前又为何瞒我说与他‘算认识’!……你们这样的关系,仅仅只是‘算认识’吗?”


    段乞宁脑子宕机,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吃醋。可这以下犯上的语气……


    段乞宁的怒火也蹭蹭上涌。


    钓月娘子的事根本不能与他道,女人阴沉下脸,唇线抿成震怒的弧度。


    崔锦程冷笑:“你怎么不说话了?被我说中了吗?你去郊外赈灾那一次,也是他侍奉左右的对吧?”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好似又回到他刚得知母父死讯后那剑拔弩张的时候。


    良久,段乞宁扯唇一笑,语气淡漠:“你好像很在意啊,我和邵驰之间的事。”


    “我只是讨厌你欺骗我。”


    段乞宁起身下榻:“大家都是招摇撞骗的,怎么你骗我就可以,我骗你就不行?”


    少年嘴角笑容刺眼:“这么说你当真要娶他为正夫了?”


    段乞宁居高临下:“凰帝圣旨已下,你敢抗旨你去抗!”


    “为何要拿圣旨当借口,明明我问的是你的心。”崔锦程仰首与她对视,灰黑眼瞳深沉如泥沼。


    段乞宁不禁自问:是什么时候起,他敢这样和她说话的呢?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纵他的屡次冲撞。


    “……”


    她眉头紧锁,翕唇平复怒意,片刻后冷静下来:“你很在意我。”


    不是疑问句,是陈诉表态。


    崔锦程横过脸:“我不在意你。”


    “口是心非。”


    “我没有。”


    脑海中的系统面板,好感度一点一点攀涨,段乞宁表面上一副快要被气炸的模样,心里头却是傻眼的:这小子在搞什么,喜欢和她吵架?这都能涨好感度。


    偏这时,有位宮男叩响房门:“县主大人,您睡下了吗?”


    段乞宁对上崔锦程的眼瞳,不耐烦回:“寻我何事?”


    宮男:“七殿下想见您,特命小奴来请您。”


    赫連景!


    崔锦程瞳眸骤然紧缩,死死盯着她的反应。


    段乞宁本就在怒火上,眼下更是火上浇油,怒吼:“不见。”


    “那叨扰县主大人了,小奴告退。”言罢,屋外人影退去。


    崔锦程只会觉得她在装模作样,半晌后嘴角勾起讽刺:“你又在骗我对不对,你肯定也认识七殿下,从前和七殿下私会过,否则夜深人静,他何故派人


    寻你。你此刻装出这副拒绝的模样给谁看,心里其实想见他想得很吧?”


    段乞宁一巴掌甩上去,抽得他偏过头。


    少年脆弱的鼻腔不堪受力,淌下深沉沉的血。


    崔锦程置若罔闻,抬手擦了擦血迹,随后便不管了,任由它们四溢流淌,弄脏衣裙和膝下被褥。


    馥郁的血腥味和斑驳的鲜红色刺激段乞宁的五官,体中蠱毒倾巢而动,密密麻麻啃食她的五脏六腑,令她在暴怒边缘徘徊。


    段乞宁屈膝,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如果这是你不想被我送人而设计出来的计策,我只能说你很成功。”


    鲜血如蜿蜒爬行的毒蛇,缠绕上她的食指和虎口,在她掌心吐出蛇杏,令她的手指用力扣紧。她眸若冷霜道:“我改变主意了,不打算把你送人,我要据为己有。”


    段乞宁在他发愣的时候,猛然掌控住少年的颈脖,将人扣押在地铺上。


    崔锦程的后背着地,雙膝因来不及伸缩而弯折,腰身则重重砸在毯上。


    随着他这突如其来的摔倒,兔尾被压进其间,剧烈的刺痛令他浑然大震,哼出不堪的声音。


    少年忍耐痛楚,紧闭雙眸,段乞宁的影子铺在他的身上。待他再度睁眼,占据视野的是女人凶狠的眉眼。


    “偶尔强扭一次瓜,苦的也觉得甜,对吧?”段乞宁掐着他的双颊,将他的嘴唇挤压得变形。


    鼻血四溢,往他两侧面颊涌,将那少年染得肮脏狰狞。


    崔锦程感受到她身上那股疯狂狠厉的胁迫,一双秋眸圆睁,泛着恐慌,少年用双腿抵抗她的腰,被段乞宁掰压在地,再也无法挣扎。


    段乞宁扯过他的双手,交叠高举在他的玉冠上,随后粗鲁地往蝴蝶刺青上去。


    少年惊吓到身躯紧绷,肩膀在瑟瑟发抖:“不要!走开!”


    他歇斯底里地叫喊、怒骂,段乞宁充耳不闻,撕掉那些单薄的内衫。


    崔锦程眼尾泛红:“你休想让我帮你在二凰女面前说话!”


    “你以为我稀罕!”段乞宁怒吼。


    要了他!她就和赫連晴彻底决裂,第二条路也彻底成为绝路。


    段乞宁此刻蠱毒上脑,已经顾不得了!


    崔锦程如牢中困兽,殊死搏斗,崩溃地咬向她的胳膊:“别碰我!我喜欢的人是二凰女,淑女不夺人所爱!”


    段乞宁被气笑了:“我不是淑女,我烂人一个!”


    “你走开!我讨厌你!别碰我……别碰我……嗚嗚呜……好恶心……”那具碰过邵驰的身体,有着别的男人的气味,却要妄想再和他触碰,让崔锦程觉得……恶心……想吐。


    少年放声痛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血泪交织。


    “呜呜呜……”


    沙哑破碎的声音,好似悬崖边摇摇欲坠的砂砾,薄弱到疾风过境便会灰飞烟灭。


    段乞宁凝视他泪眼婆娑,顿住举动,理智稍回,心口涟漪荡漾开一丝心软。


    不知怎么,她想起那夜除夕,他被烟火映亮的笑颜,他浅笑盈盈的样子,纵使是骗她的,也昳丽到让她久久难忘。


    段乞宁从前喜欢看他哭,他越哭她越兴奋,可是现在,他越哭,段乞宁越是难受。


    “说句心口如一的话会要命吗?”夜色寂寂,她盘旋在心口怅然若失的话不知是在问崔锦程,还是在问她自己。


    “别哭了。”最后,她也只是做出这点让步,心烦意乱地抚着少年湿透的脸颊。


    ……


    离开行宫前夜,争锋相对的不止东侧院角落这一隅。


    行宫正殿,凰帝龙榻,赫連玟昭和苏彦衡亦在纠缠。


    凰帝的明黄长袍和太师的水墨宫服缭乱扔在毯上,榻上人影在交叠数次后,以太师苏彦衡的挣扎逃离破开口子。


    赫连玟昭反手掐住男人的颈脖,将他扣回被褥之间。


    “彦衡,时辰尚早,还未尽兴,你怎得就要走了?宝刀已老?”


    苏太师咽下满腔恨意,喉结滚动:“微臣担忧陛下龙体,陛下今日服用过怡神丹,是该潜心静养的。”


    凰帝的暴怒之症乃大幽情蛊所致,暂无解藥。


    若干年前,这怡神丹是由苏彦衡寻觅诸方道士倾心打造,献给赫连玟昭。


    那时候的赫连玟昭并没有看出他的虚与委蛇,对他深信不疑,服下丹藥……


    那怡神丹内掺杂了令她上瘾的东西,即便后来凰帝看穿他的歹毒心思,连夜胁迫太医更改药方,可那味药材的致瘾性还是日日夜夜在她蛊毒发作时折磨她的神识。


    赫连玟昭不得不重新用回苏彦衡的药方,加兑克制的药草抵抗致瘾,然而于事无补。


    怡神丹在压制蛊毒反噬确有奇效,赫连玟昭终于能够在痛苦灼身中寻到一丝清明的慰藉。但是,靠怡神丹压制,终究是杯水车薪。随着赫连玟昭药剂量的加大,她对丹药的依赖性和耐受性也愈来愈强烈。


    起先是一月一颗、再到一月两颗……直到今时今日,一日一颗!一月一罐!


    谷雨祭祀宴上,她一怒之下猛灌半葫!


    苏彦衡看在眼里,心里泛起冷笑。陛下而今的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表面上健朗,内里早就掏空,这是他处心积虑、卧薪尝胆十余年的计谋。


    眼下,即将迎来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苏彦衡在心底咯咯直笑,好不畅快淋漓!


    这些年来双方渐渐心知肚明对方对彼此的厌恶,他们却维持默契扮演曾经的相爱的眷侣——


    每一次和她做那种事,都犹如把苏彦衡架在炭火上炙烤,令他悲怆难捱,让他觉得恶心至极!


    可赫连玟昭就好似为了折磨他一样,借着皇权天威屡次将他困于身下,榨干他一轮又一轮,围观他如蝼蚁在滔天恨意与痛苦泥泞中挣扎,让他清醒地沉沦,被欲。望掌控,成为她倾注恨意的禁。脔。


    以至于到后来云歇雨收,苏彦衡都快分不清,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究竟是对“赫连玟昭”的爱,还是对“她”的恨。


    “满朝旖旎犹绕梁,石楠花谢落帷裳。谁家旧郎贪欢梦,错点鸯鸳断愁肠……”


    赫连玟昭坐于男人身上,少时三尺讲台边书生意气、满腹经纶的先生正眼尾薄红地喘息着,被她绑着四肢,可怜如丧家之犬,“苏先生,又一年暮春了,学生这首即兴而发的春诗,先生题个名可好?”


    苏彦衡煎熬地闭上眼,吞下千万根名为羞辱的银针。


    ……


    从谷雨到立夏,又一波冷战打响在段乞宁和崔锦程之间。


    自京郊行宫回晾,双方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系统好感度非但没涨,反而给她倒扣一半,第三条路线那本就不多的进度登时给她掉得只剩八分之一。


    由此,段乞宁便更不想见他了,命人将崔锦程关在偏厢房。


    直到初夏,大莽为质的赫连晴,回国了!


    第69章


    凰女归延,普天同庆,赫连玟昭大赦天下。


    小满当天,大延旗帜于京州城门高扬,浩浩汤汤的军队为二凰女保驾护航,文武百官于城门口列阵,恭迎大延江山的社稷功臣回归国土怀抱。


    接风酒宴大摆三天三夜,段家此前也在立夏时节收到礼部的请帖。


    如此举国同庆的消息,就连庖厨里生火的柴郎大字不识,茶余饭后也津津乐道。


    这场接风酒宴,段乞宁本不想帶崔锦程去的。因为攻略线路的转变,她不再打算把崔锦程送人,也决不允许旁人知晓蝴蝶刺青的机密,可是放他一个人在段府,又唯恐崔青衍整幺蛾。


    思来想去,段乞宁还是决定讓崔锦程和阿潮扮演她的贴身小廝,就和谷雨祭祀一样,到时候把他们撂在寝殿。


    然而,段乞宁正犹豫这会子该拿什么借口“威胁”崔小少爷与她同行,那少年竟不请自来,更是主动要求要去凰宮喝这杯喜酒。


    给出的理由竟然是祭祀那夜他曾说过的气话:“賤奴心悦二凰女殿下,还请宁少主成全。”


    他已经很久没有喊过这个称呼了,上一次唤她“宁少主”还是黄娘子帶他上门求姻时……


    “宁少主”这个称呼,不及“妻主”敬重,不及“宁姐姐”亲昵,又比“段大少主”亲切——好像两个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是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段乞宁正值月事来臨期,火气大得很。她手指缩拢,一把将茶杯朝崔锦程扔过去。


    少年淡漠垂眼,微微側身,没怎么避开,茶水染湿了


    他的裙角。


    她和他赌气,他也和她在赌气,两个人互不相讓,谁都不愿意做那低头之人。


    就连段乞宁拿他母父尸首做威胁,崔锦程都无波无澜。面具剥落,他露出那张原本冷漠自私的面孔:“他们已经死了,尸首不过是具念想,即便没有这个念想,我也会活下去的。活下去,为了去见二凰女。”


    段乞宁反复咀嚼他的后半句,琥珀色眼瞳锐利盯视着。


    双方之间似乎达成一种微妙的默契,谁的情绪波动最大,谁就最在意对方,以至于两个人面上都如风平浪静的海面。


    崔锦程直直往枪口上撞,摆出平淡的嘴脸:“宁少主,你不是一直想把我送给二凰女吗?如今怎么又反悔了?”


    “你该不会……舍不得了吧?”少年尾音上扬,帶着一种得意的优越感。


    段乞宁强压心中想干死他的冲动,移开视线平静叙述:“你想多了,明日就随我启程罢。好好打扮打扮,贺礼单目上我写的可是你的名字。”


    崔锦程暗自掐紧指骨,脸色唰得惨白。


    ……


    与此同时,晾州偏远縣区的遊徼府中,尚佳和满腔怒火亦是无處发泄,猛得一巴掌又抽向玉梢公子。


    短短半个时辰,玉梢公子已经挨了不下十次打,巴掌大的脸蛋红肿成馒头,男人脸上挂着泪痕,正跪在地上求饶。


    “哭哭哭就知道哭!”尚佳和怒火中烧,朝他狠狠踹了一脚,“你不是自称知晓‘后续戏本’吗!还不赶紧想办法!还有脸在这哭!”


    天知道她娘谷雨祭祀一趟回来,不仅官位丢了,连府邸都没保住,尚佳和也跟着喝西北风。


    她再不是从前高高在上的“縣主大人”,而是个县令遊徼之女!爹的!这连品阶都排不上号!晾州已无她一席之地,昔日巴結她的娘子纷纷落井下石,竟还爬到她头上撒野!


    尚佳和从前招摇,树敌太多,最近日子过得很是萧条,这都不算什么,最可恨的是风水轮流转的段乞宁,竟然成为了凰帝陛下亲封的“县主”!


    这一切都是拜段乞宁所赐!


    思及此,面前这个“段乞宁的旧情郎”成为尚佳和发泄的工具。


    女人不知从何處寻来的带刺尾巴,硬生生往玉梢公子身体里扎。


    凄厉的惨叫响彻床榻,玉梢公子哭哑着求饶,“妻主饶命!賤奴有法子的!有法子的……”


    尚佳和掐着他的脖子:“说!”


    当下,玉梢公子将曾经听到的片段串联,推测出段乞宁没有按照书中发展狠狠折磨崔锦程的原因——


    “妻主大人,那个崔锦程、是是女主人翁赫连晴的男人……赫连晴日后会继承大统,成为九五之尊……贱奴此前在雪州,曾、曾见到崔锦程还是处子之身……”


    尚佳和震惊:“你是说!这样一个美人留在身边,还是个雏!”


    “贱奴不敢欺瞒!贱奴亲眼所见!崔锦程的守身砂一直在!”玉梢公子火急火燎道出自己的推测,“想来是段乞宁为了规避未来天女追杀,留着崔锦程的身子,日后好献给赫连晴!这次凰宮的接风酒宴,段乞宁一定会带崔锦程去,她一定会趁机献给二凰女的!”


    “噗——”话音刚落,尚佳和一把刀刺进玉梢公子的心口,男人猝不及防口喷鲜血。


    玉梢公子死不瞑目,倒下去时还睁大着眼眸,难以置信面前女人的冷血绝情。


    尚佳和拔出短刀,讓下人进来料理后事。玉梢公子已经没有价值了,没有价值的人就该舍弃。


    女人迫不及待前去正殿,眉色忡忡。


    此前,尚家在崔府旧宅遭遇苏彦衡灭口一事,让尚家倒戈向凌安王一派,可今日玉梢公子却口口声声道未来的天女是赫连晴!


    赫连晴一直以来都是太师苏彦衡一党扶持的凰女……


    尚家已和太师决裂,夺嫡之队,便是站错了,也要把错的逆转为正的!


    尚佳和心道:段乞宁欲要献人给赫连晴的计策,也绝不能让她轻易得逞!


    正此时,迎面跑过来个小廝将信件送来:“尚少主,段家三少側君来信,说是他腕心守身砂连結的腹中胎儿已有两月有余,当是少主您——”


    “滚开!”尚佳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崔青衍,当即行色匆匆寻到尚游徼将此等机密告知,尚游徼马不停蹄上报给京晾一带凌安王的暗桩。


    暗桩层层互通,不出两日,便将消息送入宮闱。


    宮中鱼龙混杂,讯息被卷成细小的条状塞入鲜桃糕,由内务府宫男层层分拣,最后送往熏香的室内、七凰子的桌案旁。


    赫连景捻了那块掰开,铺平展露。


    随后,他便焚烧了字条,将贴身宫侍唤入殿内。


    七凰子的眼底浮现出兴奋的光亮:“你去把‘大幽凤尾花’取来。”


    宫侍惊诧:“殿下,可是那陛下赐您的二九贺诞礼、昔年大幽使者进贡、十年才开一株的……”


    赫连景面露痴迷色彩,他笃定道:“对,就是那大幽奇花。本殿等不及了。”


    谷雨祭祀那夜,段乞宁居然拒绝他的邀请!忆及此,赫连景咬牙捏起指骨。


    听宫男来报,那时的段乞宁房中似乎还有个崔锦程。赫连景难以接受。


    “……她既然要将那人献出去,不若也让本殿自献于她。”


    ……


    两日后,应邀的文臣武将纷纷入定接风宴。


    宫廷盛宴,满汉全席,歌舞升平。


    近两日是钦天监推测的好日子,礼部也将礼宴设计成户外的流觞曲水形式,得亏天空作美,风和日丽。


    蜿蜒的小径河流串起一座座席次,河流小道中部簇拥的是初夏生机盎然的花卉植被,宾客绕河而坐,席位旁边则矗立着挺拔的小玉山竹。


    段乞宁作为陛下亲封的“永康县主”,其座次位居“曲水流觞”中后,到是不算起眼。


    臨近坐落的,是同去京郊祭祀伴驾的女娘,彼此之间也算是有过照面。


    段乞宁与左右两侧的姐妹点头示好,提裙落座。崔小少爷和阿潮二人则是家厮打扮,分别在她落座后,跪坐于她两侧。


    阿潮在左,崔锦程在右。


    凰宫内临时安排的住宿点不让留人,段乞宁只能听从嬷嬷的话,将俩人带来宴席。为了遮人耳目,入席前她特地用胭脂水粉给崔小少爷铺了一层,还用眉笔点上雀斑,不至于让他的容貌过于突出,还特地叮嘱能不抬头就不抬头。


    阿潮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崔小少爷这会儿还在跟她犟气……


    段乞宁留了个余光瞥向他,那少年安静地跪好,并未左顾右盼,她心里松了一口气。


    曲水流觞中末段的小官小将一一落座,紧接着入席的是中前侧的朝臣重将,段乞宁的目光穿梭在中间,试图通过她们的言谈举止和衣着外貌辨认角色。


    然而她高估了自己,段乞宁一个都对不上名字,唯一认识的高品官员,竟还是“曾经的未来岳母大人”邵冬夏。


    至于为什么是“曾经”,昨日抵达凰宫,引路嬷嬷有意巴结段乞宁,特地给她透露:钦天监推演出她和邵馳的生辰八字犯冲,“强行联合,恐有血光之灾”。钦天监如实上报,赫连玟昭当会在接风宴席上和段乞宁提及这件事,嬷嬷提点她早做准备。


    “多谢嬷嬷相告。”段乞宁道完,递了些赏银过去。这个结果,在她意料之中。


    彼时,顺国将军府依次入席,邵冬夏身后跟着的是邵家长女邵筠,邵筠身后跟着的便是吊儿郎当


    、头戴黑金祥云抹额的小世子邵馳。


    赴宫宴者,一律不得佩刀持劍,阿潮的刀和阿也的劍都被扣押在宫外了。邵驰那厮没了剑把玩,只得逮着腰间的剑穗薅,捏着那挂坠在半空晃。


    他步调漫不经心,眼睛却聚精会神,左顾右盼的不知道在找什么。


    终于,邵驰寻到了人堆里的段乞宁,少年定住眼和腿,嘴角刹时上扬,朝她比了个“神仙姐姐”的口型。


    可他那还没来得及欢愉一会的嘴角,在见到段乞宁一左一右的两个小厮后,僵硬地耷拉下去,再望向段乞宁时,多了些气恼。


    段乞宁摸摸鼻尖,移开视线。


    邵驰那厮一直盯着她瞧,从入席到入坐。邵家的席位座次在中上游,曲水七拐八拐,竟和段乞宁所在座次正对着,那少年便光明正大撑着半个脑袋继续望她,一会儿看看虎视眈眈的阿潮,一会儿对视目光阴湿的崔锦程,一会儿又把眼神聚焦回哐哐喝酒的段乞宁身上。


    曲水之上,三个男人的目光如同暗渠,彼此间汹涌碰撞,段乞宁置身其中,多少有些汗流浃背,忙又灌了一口佳酿入腹。


    哪知道三个还不够,赫连景随宫侍入席后,交织在段乞宁这头的眸光,又多了一道——阴郁且狂热。


    第70章


    这一次,没有屏风纬纱的阻碍,段乞宁将七凰子的容貌瞧得真切。


    那无疑也是个俊美少年,洁白宮服着身,华服衣尾用锦绣刺成闲云清鹤的花纹,衣袂翩翩飘逸,随少年前去殿首行礼的步伐荡漾,好似輕盈无骨。


    赫连景有双冷然纯澈的黑眸,睫羽纤长,輕撩眼皮时掀起一种厌世的病态感。


    他颈间系着一条同样輕盈細长的丝绦,遮住锁骨附近殷紅的痕迹。


    段乞宁不自觉被他肩颈那块吸引,視线聚焦过去,勉强可以看到半露在白绫下的羽毛形状的刺青。


    如此鲜艳夺目的朱紅,透着莫名的诡魅,似白雪淹没的宮砖琉瓦下独树一帜出墙来的泣血花蕊,平添一股难以掌控的妖冶感。


    这让段乞宁不禁想起书中对赫连景描写:


    七凰子为冷宮弃侍和前朝太医苟且所出,从小养在冷宮受盡白眼,见惯宫里腌臜。


    他锁骨间的伤痕本来是被旁人凌虐所。致,有一回赫连玟昭心血来潮前往冷宫,赫连景为保凰帝青睐,亲自、用刀在锁骨附近的伤口上雕花,血淋淋地雕琢出如此精美的纹路。


    赫连玟昭看重他这份心性,将他带出冷宫。


    段乞宁凝望那抹斑驳艳紅,倏然熟悉翻涌而上,她的心口不知是被佳酿辣的还是怎的,突然间滚烫得紧,犯冲上来的刺。激让她恍惚了一会,对上赫连景那双阴沉幽长的眼睛。


    他的視线粘稠得如同一条蜿蜒爬行的毒蛇,悄无声息缠上段乞宁的颈脖,将她勒紧。


    段乞宁讨厌这样的感觉,皱起淡淡的眉峰。


    “叮——”第三条线“夙愿得偿”的好感度上涨一点。


    女人清醒几分,眼皮上撩,下意识收回看向七凰子的視线,撇过头去看崔小少爷。


    崔锦程正和赫连景对視,二人的视线同样焦灼,少年并未对身旁她的余光分出心思。


    在崔锦程的视野中,落座于天女附近坐席的七凰子正对他淺淺勾唇。


    赫连景那似笑非笑的弧度不知是藐视多一些,还是得意多一些,令崔锦程霎然绷紧身躯,掩藏在衣袖下的手也悄然攥紧。


    段乞宁收回目光,将杯中酒水饮盡,提着空落落的小巧酒杯往右手邊的桌案上轻轻敲了敲。


    杯盞和紫檀木相扣的清脆声音将少年的思绪扯回,崔锦程对上段乞宁的视线,又很快移开低垂。


    他抿了抿薄唇,福低姿态,往她身侧跪了些去,随后挽袖提起酒壶,为段乞宁斟酒。


    举手投足尽是世家儿郎良好的教养和仪态,便是身后侍酒的宫男见了都自慚形秽。


    崔小少爷并未说话,做完这些,他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并没有跪退回去,而是继续紧贴着段乞宁跪着,埋头扮演她的贴身小厮。


    段乞宁也不喝,桌案上的手指把玩酒杯,杯中酒水几乎擦着杯壁邊缘转动,倒映头顶的万里晴空。


    宫宴人声嘈杂,段乞宁作为商户之女,没有世家女那些繁琐的社交礼节,自然落得清闲。


    她守着她这方坐席的安宁祥和,一邊盘玩杯盞,一边細嗅崔锦程身上的泠泠冷香。倏尔好似一个不经意,倒了那杯酒。


    “哎呀……手滑了一下。”段乞宁惊道。


    “……”崔锦程保持沉默。


    他虽一语未发,可鬓边耳根却蓦然腾红。


    那些酒水顺着桌案淌下,好巧不巧的,打湿的是他的大腿上的衣摆。


    初夏衣物浅薄,酒水很快侵透,里头也跟着一凉。


    少年克制着呼吸,在她命令“再倒满”时定住下半身,未曾抬腰,就这么敷衍快速地为她再度倒满。


    段乞宁哼笑一声,一饮而尽。


    正对面的邵驰、斜远面的赫连景以及邻座的阿潮,他们叁见到这一幕,纷纷变了脸。


    阿潮和邵驰倒还克制,只是板着面孔,那尊贵宴席位上的七凰子殿下却赫然射出锐利眸光,紧掐酒杯的指骨用力发白。


    贴身宫侍看在眼里,想起谷雨祭祀那夜,宫男回来复命,七殿下恼怒发火的模样:


    赫连景把段乞宁不愿见他的原因归咎到宫男身上,狠狠抽了他一耳光:“贱人,是不是你没好声好气说话,冲撞了宁姐姐!”


    “小奴冤枉啊!”宫男手捂脸跪倒求饶,哭红眼禀告房中还有旁的男子。


    “崔、锦、程。”那夜,映着皎皎明月,赫连景一字一頓狠厉地道。


    若言辞如刃,他当一寸一寸宰那个贱人。


    忆及此,贴身宫侍望向崔锦程的眸光多了些怜悯。


    段乞宁为赫连景如此怨毒的神色遲疑,细思自己到底何处得罪过他,想不起来,索性避开眼神交锋,便是这时,第五道炽热的视线汇聚在她这头。


    来自许久未见的朱可瑛,她随母亲姗姗来遲,赶往坐席。


    “来迟来迟,慚愧惭愧,朱某自罚三杯……”朱家主前去社交应酬,朱可瑛落席,身后还跟着两个美侍。


    段乞宁頓了顿身,思绪颇为复杂地凝望了她一眼。


    朱可瑛自是有所觉察,但出于和小姐妹置气的原因,她不着痕迹地哼气一嘴,撇过头喝闷酒。


    段乞宁不理她,谁怕谁!那日居然为了个臭男人就要和她绝交,她就是瞎了眼!


    我也不理你,我也不看你……朱可瑛心里嘀咕不休,可真等到那头段乞宁收回视线,她又被气傻眼了,哀怨地仇视回去。


    朱可瑛一眼就看见她正在和臭男人调情,空杯盏被段乞宁撂在桌案,那本该握杯的手此时却放在下边、崔锦程那处。碍于桌帘遮挡视线,朱可瑛瞧不见她下边手在干嘛,但见崔小少爷紧咬薄唇眉目忍耐,怕是没少干坏事。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朱可瑛火冒三丈,将酒杯重重敲下。


    原本朱可瑛也是厌恶参加这种宴会的,但是听说段乞宁被封为县主,可以在宴会上见到她,朱可瑛这才央求母亲携上她一道。


    朱家主还以为祖坟冒青烟,她家妮宝终于开窍知晓社交的重要,连夜烧高香。


    但她只是想见到段乞宁后,把那日在茶楼撞见崔青衍的事情相告,想让段乞宁留个心眼:崔青衍那孩子说不定是尚佳和的。


    眼下这场面,朱可瑛显然是气着了,作为惩罚,她才不要告诉她!就让段乞宁这个舔狗被蒙在鼓里吧!


    朱可瑛把酒狠狠咽下肚。


    正如朱可瑛猜想的那般,段乞宁的手在下边干坏事。


    她左手撑着脑袋,眉色看上去慵懒随意,右手却在揉搓被酒水湿透的那块。


    小厮的衣裳用料并不好,揉碎一把,褶皱扎手,段乞宁松开,指节轻盈宛如细小游蛇,探头探脑地掀起衣裙进去,置于里头湿透的衣料上。


    空气中还漂浮着残余酒香,段乞宁弯唇浅笑,手指纠缠。


    少年绷紧身躯,僵硬得好似块石头,垂于大腿两侧的手背泛起青涩筋脉,指骨间的韧带随他攥紧手心的举动轻扯,连带着他的袖口都有些微微战栗。


    崔小少爷低垂眼睫,颈脖间爬上一丝驼红,很快那暧。昧的绯红爬到面上和耳尖,他的呼吸随之短促。


    崔锦程猝然攥住段乞宁的手腕,似在无声抗拒。


    段乞宁低头不动声色扫一眼,顿住手但没抽离,手掌覆盖笼罩着湿透的那方,感受他愈来愈沉的呼吸。


    崔锦程的胸腔在起


    伏,发丝儿都在打颤,先前挺如松柏的背脊而今弯折躬起,克制得痛苦。


    段乞宁贴了贴他的胳膊,话语像是警告,又像是玩味:“都在看你哦,可不要被他们发现了。”


    言罢,她离开些,緩緩绕圈,捋平内衫褶子。


    崔小少爷咬红的薄唇边溢出几声,眼尾噙着委屈和难捱,犹如被一层春雾笼罩,他缓缓地松开段乞宁的手。


    段乞宁了然,潜藏在眼底的坏笑愈发潮湿。


    她的小少爷,面上端的清冷如月,“不要在外面”“不可以这样”,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怕人瞧见,怕人看破……可若真到了穷途末路濒临崩溃的场面,少年又罪恶地享受这种冲破礼教束缚的背德感……


    他真的好贱。


    崔锦程自己也这么想,他真是个贱骨头。


    不然为什么,他会松手,为什么会顶着熙熙攘攘的宾客,弯腰驼背强忍肩颈的颤抖,在忍受不住时,捂住自己的嘴巴……


    他不敢放声呼吸,眼角有泪打转,耳尖红润得快要滴血。


    在崔锦程躲闪着,接触到邵驰和赫连景他们阴沉发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眼神后,崔锦程遽然明白了他此刻这样做的另外一个原因:


    这是他炫耀的资本,是赢过另外三个男人的殊荣。


    那种“段乞宁只会对他这么做”的优越感溢于言表,少年的剪水秋眸中盛开愈发春风得意的晦暗,又被他用破碎和屈。辱掩埋。


    崔锦程一副难以忍受快要决堤的模样,侧身逃避,段乞宁紧追过去,身躯与他紧紧相挨。


    “宁少主……放手……你不是要把我送人吗?”


    段乞宁望着前方潺潺流过的河渠,漫不经心地道:“你这个样子,她会更喜欢的。”


    “……”崔锦程摸不准她到底要不要把他送给赫连晴,口口声声说是把他写成贺礼,可他今日跟在后面听得真切,段家送出的均是商队走南闯北搜罗来的稀罕物什,可没有儿郎的名字。


    “放开我……”他咬牙发着颤儿道,声音绵细夹杂气音,透着一种欲拒还迎。


    段乞宁如他所愿松手,便见那少年懵然失神须臾,不过很快恢复平静跪好。


    这时,御前女使高喝:“二凰女到!”


    四下寂静,众人的目光皆齐刷刷投射向凰宫宴墙那头。【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