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不是爱风尘

    怜儿自己已经堕落了,但他的哥哥信夏是值得一幅《清明上河图》的。


    松江是繁华江南的一颗明珠,文人聚会宴饮,市肆通衢,水运发达。所以为著名的出神童之地。”


    明末江南士子常挟妓出游,空谈国是。那时虽大明形势已危如累卵,但在繁华的水乡,经常举行盛大的欣赏昆曲的雅集,几千条船停在水中,水亭上清音袅袅,船上文人墨客拍曲清谈……这是苏杭上河图,也有松江上河图。这种风流繁华是沿袭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


    信夏的祖父夏时正即是其中一员。但玩归玩,他的心思还是在大比之期上。他颇博闻强记,不过命运不济,参加八股取胜的省试,每每名落孙山。这期间他曾有过被提拔的机会,但欣赏他才华的学使突然得病死亡,似乎是老天有意和他作对,考卷又神秘地丢失。几场打击之后,昔日的清高自负化为苦难后的玩世不恭。夏时正感叹人不可违命,便无心再考,他说:‘命憎才,才亦憎命。’真是通透之语。


    失意的夏时正就在松江的玉峰泖水间过起了潇洒的隐居生活,整日里不拘小节,吹拉弹唱,占射诽谐,喝酒取乐,并借东晋人张季鹰的话自嘲:‘吾今而知醉之名人,甚于名之醉人也。’对于自身,夏时正算是彻底放弃了希望,却把强烈向往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好在他的两个儿子之旭和允彝也都天资聪慧。夏时正自己放荡旷达,对儿子可管教严格。两个孩子如不能按时写完文章,连饭都吃不上;若文章稍不如意,还要大改三遍。夏时正更常在夜深人静时督子灯下苦读,直至晨曦初露,方悄悄起身离去。


    在老爹无声胜有声的苦苦注视下,两个儿子都早早便获得成就,夏允彝更终于完成老爹未竞之志,中了进士。


    父由子贵,夏时正的声名自然响亮。但此时的夏时正却越发谦虚,甚至从不肯从郡邑门前经过,宁愿绕道而行。郡邑三次礼聘他为大宾(即高级顾问),他都推辞不就,并且发话:‘我早发誓不去官员的家里,为什么要改变我的气节呢?’儿子成才立业,外人赞誉有加,总算对列祖列宗做了完满交代,但显然此时老太爷的内心五味俱全。用‘痛苦中的放旷,潇洒中的无奈’来描述这位布衣才子,大概不远。


    他曾说,死后要葬在玉峰与泖水间,让灵魂和云、鹤一起飘游,远离人间纷争。当时有个美丽传说,松江的泖水下栖息着另一个水中世界。每到天晴月朗的时节,乘船从水上过,倚栏下望,便能透过清粼粼的水面,看见水下的街道、曲栏,还有整整齐齐的店铺、住家。如果这传说有信,大概在松江历史上,一个繁荣的城市曾被水淹没,就此永远消失于劫波?无论传说是否荒诞不经,在松江,确有很多文人渴望死后葬于这方清流旁,在另一个美好的世界度过永生,再没有人间烦恼,有的只是仙人般自由自在的感觉。


    比起十多年后便接连捐生乱世的儿孙们,隐士夏时正无疑是幸运的。他在平静安逸中度过一生,虽然科举功名的失落或隐或显地缠绕了这个文人一辈子,甚至对他的死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夏时正似乎死于饮酒过量造成的肝腹水),但明末江南轰轰烈烈的党社运动中严酷惨烈的党锢之争,他没有参与;十几年后文人无可逃及的杀身离乱之祸,更要命的是畸形严苛狭隘的殉节观给广大官员,如陈子龙等带来的天崩地裂的心理摧残,他也得以躲过。这个隐士死于明朝灭亡前夕,末世最后的诗酒逍遥中,其一生的旷达和潇洒不知会引起后人多少敬慕!”


    天崩地坼后,信夏的父亲夏允彝投水自尽时,信夏把父亲文忠公悄悄埋葬在曹溪东北二里的荡湾。这里离祖父夏时正的墓不远。泖水边有个澄鉴寺。信夏在《大哀赋》中所叹“风尘萧索兮十二楼,风雨凄迷兮四百寺。”里面就有个澄鉴寺,怜儿后来给母上香之所。


    再说一句,信夏后来追随业师陈子龙参加了抗清队伍,并写下“我已家破酬大镇,相逢斜拂剑霜看"(《军宴》)的豪迈诗句。什么都没有了,繁华一夕殆尽,只有使命还坚强地戳在那里。在这里我虚拟了一个片段:“拜祭完夏允彝,信夏随老师来到细林山中他的秘密住所。细林山属松江九峰之一,据传元朝时曾有仙人彭素云在这里修炼,留下仙椅、屯云、□□诸峰及凝云石和甘白泉等仙境,景色秀美,清意甚浓,平日是文人墨客集会的好场所,然而自从战火在松江燃起后,这里也变得一片萧条,毫无生机,人迹罕至。深秋的山林,更有一种阴森寒冷的味道。


    信夏和老师走进崇真道院,据说这就是仙人当时修造的,当地人叫它细林山馆。馆中静悄悄的,没有人烟,只有数棵千年老松挺立在石阶旁,松涛声如海浪拍岸,不时从山林深处传来几声凄凉的鸟鸣。正所谓‘百年老鹗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白狐向月号山风,秋寒扫云留碧空。’地上的落叶被风旋着,袅袅地飞落在师徒二人的头上。


    这里是个好去处。’陈子龙笑着对信夏说,‘平时香火鼎盛,现在兵荒马乱的,驰骋大业者不能来,心中有鬼者不敢来!正成了我休养身心,思考大事的馆所。’


    信夏羡慕地看着这清幽的,似乎已千百年无人居住的乱世仙境,迷惘地笑道:‘老师要在这儿羽化登仙了。’


    “登仙?‘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仙人的境界,我是无法达到的。


    “信夏也沉默了。这时,一只老鹗在他们头顶上凄厉地鸣叫几声,盘旋片刻,又振翅飞走了。一阵悠悠的钟磬声飘荡在寒潭上方。……陈子龙一声长笑: ‘不要“愁绝倚松杉”了,来,随我进去看看。’


    信夏沉默地随老师走进殿堂。陈子龙掀起石座旁的一块石板,信夏的眼睛一亮,里面是一堆堆的刀枪!‘老师,你.......’


    陈子龙抚摸着他的肩,语气中充满了自信与豪情:‘你不是说‘绿林满地知豪客,宝剑途穷见故人’吗?这就是我们的力量。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起来的!你父亲他们固已先去,但我们还在,这就是成功的希望所在!”


    多年前,陈子龙和名妓柳如是热恋:


    柳如是在陈子龙贴心仆从的搀扶下跨上花斑马,随即松开对方的手,一抖缰绳,昂首持鞭,跃马而去。跑了一段,她忽然发现陈子龙并未跟上来,遂勒马扭首,原来陈子龙难驭□□烈性的青總,还在原地团团打转逡巡不前。柳如是暗暗不快。这个高大的,眼光奕奕能罩千人的书生,在马儿顽皮的踢蹬跳跃中,紧抓缰绳狼狈地上下颠簸的样子确实是不好看的,脸颊微微抽动的肌肉表现出心底深刻的无奈……或许他很想打这匹不听话的畜生一个耳光,可现在骑马难下,徒叹奈何……他一定很想逃下来。柳如是无奈地露出一个惆怅的笑。可他不能下来,他是“云间绣虎”啊,旁边这么多人看着呢,他怎能敌不过一匹劣马!莫名的,她不由想到许多人偷偷传着的关于他子嗣艰难的消息……


    终是不忍见情郎陷于这种可怜的境地,柳如是拨转马头,跑到团团打转的青總马边,一声清喝:“止!”同时将雕花小鞭直指青總的眼睛。突然间就俯首夹尾的畜生给周围带来一片死样的静寂。柳如是小心翼翼地看向情郎。却料不到陈子龙突然一跃下马,举起鞭子,不由分说向着青總的头就是狠狠一记。受了惊的马儿疼得一跳八丈高,悲嘶着向远处飞驰而去。


    一年后,柳如是写下这样的诗句:“青總石路已难看,况是烟鬟风雾寒。爱唱新蝉帐中曲,繇来不向雨中弹。”


    ……


    令她自己也惊讶的是朝廷命官陈子龙最终的自尽并未使她流泪,尽管她为他焦心地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她是个脂粉堆里的英雄,却也经常感情丰富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