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千虫之窟
作品:《珠玑重楼》 天色微亮,平康坊酒肆后院却冒起了阵阵白烟。
一个年约四十左右,满脸刀疤的男人正在院子里将带血的帕子拧干,仔细一看,这男子因双指残缺,便是拧个帕子也有些吃力。
微红色的水滴落在厚厚的积雪之上,下了一夜的雪,将将至脚踝,遇水则化。
尤珠在这上京唯一亲近之人,便是哑叔。
哑叔从前也是往生楼的卒子,一次执行任务走漏风声,被楼主苏妄言毒哑,是尤珠签了十条人命的死契将他救下,这是往生楼的规矩,求什么,就得用什么来作为交换。
如今算来,已有三年。
这三年里,但凡尤珠身上有个大伤小病的,哑叔这里便是她唯一可以暂时休憩的地方。因为尤珠常年受伤,他倒是半路出家成了个医者。
院落虽破败,看起来有些年久失修,可正屋收拾得还算洁净,屋内陈设一应俱全,炉上煨着药,咕噜作响。
床榻之上,女子眉头紧锁,满头大汗。
“三更梆子敲响,宅中火舌翻卷,朱漆照壁轰然倒塌,所有屋舍化作通天火柱,檀木梁柱扭曲如同挣扎的人影。一众兵甲破入府门,刀光剑影之间一切转瞬成空。”
这是尤珠多年来夜夜所梦,不知缘由。
她是被熟悉的药香唤醒的,这么多年,能让她安心的,只有这药香。
“又、又让你费心了。”一夜裹着被雪水浸湿的衣衫,又被困在笼中与虎缠斗,任凭铁打的身子也是熬不住的。
哑叔无法出声回应她,只得眼中含泪将药盛入粗粝碗中,碗沿已出现细细的缺口。
尤珠就着蜜饯将药一饮而尽,随即用尽仅剩的力气从床榻上撑起来,递给哑叔十筹钱。
见他连忙挥手拒绝,嘴里吱呀吱呀的说不出来话,尤珠便强将银钱塞入他怀中。
按理说哑叔即便从往生楼逃出,凭借一身本事无论在哪家做个护卫或者走镖都是可以养活自己的。偏偏他口不能言,乱世之中又没有籍契,主人家宁可寻个武功稍差点的,也不愿用他。
只有在这酒肆做个打杂的,唯一身家便是这间看着破败不堪的小屋。
他从不愿给尤珠添一丝一毫的麻烦,平日里若无银钱度日,便靠着酒肆客人吃剩的吃食过活。
“若今日之后我还能活着从那里出来,定带你去这上京最好的酒楼吃酒。”
说罢尤珠便拍了拍哑叔的肩膀,头也不回的撑着身子离开了。
像她这样的人,在何处待得越久,何处就会越危险。
往生楼并不是一座楼,相反,它似毒舌绕树般蜿蜒向地底,共计九层,越往下走,便越冷越黑······
“楼里规矩你清楚。”十三娘的烟袋锅忽明忽灭,声音却比平日低了三分。
尤珠跪在刑堂正中央,闻声抬眼,正对上十三娘眼底一闪而过的忧色。她这才注意到,灰斗篷下露出的袖口绣着半朵白莲,她初入楼时,十三娘曾说过“白莲出淤泥而不染”。
“楼主在无间阁等你。”十三娘侧身让开暗门,门后传来潮湿的霉味,“走之前,把这个含着。”她塞给尤珠一颗赤色药丸,药丸表面刻着细小的“免”字。
“能保你皮开肉绽却不受苦痛。”
尤珠被推入无间阁时,舌尖的赤丸正化作一股清凉。
苏妄言坐在镶嵌着骷髅头的机关轮椅上,身着绣满黑色曼陀罗花的黑袍,指节上的九枚毒戒每一枚都藏着不同的蛊毒,脚边三个瓷碗里,蛊虫正啃食着新鲜人脑。
“血蔷薇也有失手的时候?。”苏妄言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按楼规,该受千虫噬心之刑。”
刑者上前扯碎尤珠衣襟,露出后背狰狞的旧伤。
尤珠强压心悸,盯着苏妄言身后的暗格——那里藏着往生楼的“血契”副本,记录了往生楼和朝中各要员之间的来往交易。
“等等。”十三娘忽然开口,烟袋锅指向尤珠胸前的龟甲护心镜,“这次若不是楼主的护心镜,血蔷薇难以活命,先前派去的卒子皆近不得裴重身,她也算是尽力了,还请楼主网开一面,况且她已找到如何接近裴重的方法······”
苏妄言挑眉:“你何时学会替她说话了?”
十三娘当即下跪道:“楼主别忘了,她是血蔷薇,杀过的朝廷命官不计其数。留着她,比杀了更有用。”
尤珠曾在暴雨中跪守目标三天三夜,直到浑身溃烂仍纹丝不动,被苏妄言称作最完美的死士。
“楼主息怒。”
她缓缓从地上爬起,拉紧刚才被刑者扯碎的衣襟,尽力将里衣遮掩,仿佛这般就能保留些许残留的自尊。
“再给我时日,蛊毒发作前我定将有所获,届时若不能成事,任凭楼主发落。”
苏妄言凝视着尤珠逐渐泛青的脸,忽然冷笑:“珠儿,你知道,我是最疼你的,足足给了你十日,你却毫无所获,我这往生楼又不是善堂,我既养了你们,对你们那就是再造之恩,有如父母啊。”
苏妄言说这话的时候当真满脸慈爱如同老父面对儿女,可不过片刻便变了颜色。
“把她扔进千虫窟,饿她七日,再喂她吃还魂丹——我倒要看看,这朵蔷薇的根子里,到底是血还是水。”
十三娘听此言,跪着向前挪了几步,道:“楼主不可,她如今身上大伤小伤,蛊虫嗜血,此时入千虫窟,无异于送命啊!”
“哦,十三娘是想替她去了?”
苏妄言逐渐失去耐心,十三娘知道,她若再求情,说不定连自己也保不住,转即换了念头。
“奴······奴失言了,还望楼主许我将功折罪,亲自押送罪人入虫窟。”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多深的情谊呢,不过也是个贪生怕死的虚伪之徒罢了。”
这样的结果好像令苏妄言十分满意,他从不相信人心。
押送的路上十三娘与尤珠默契的不置一言,道理一向如此,三岁小儿都能算得明白的帐,折一人,总比两人都折损进去要好,亏本的买卖做不得。
待到虫窟洞口时,十三娘遣退身侧刑者,将尤珠拉到角落处,悄悄递给她之前的赤丸。
“这么多年,我身上也只积攒出这几粒,这是最后三粒,你拿去,实在熬不住了便吃一粒,剩下的就看你是否真的命硬了。”
尤珠入楼以来,多少搏命厮杀,人心算计,她都挺过来了,唯一看不懂的,便是这刑堂堂主——十三娘。
待她用刑甚严,却从不轻易伤她要害,多次相救不说,这赤丸非有大功之人不可得,如今却甘愿尽数给她。
“多谢,这一粒,便够了。”
“七日,这不是在与你玩笑,多少人都丧命于此,你道是同你之前刺杀的草包一样?里面可有千种毒虫!”
尤珠性子执拗得紧,拿了一粒药,只留下一句:“我命贱,实在不配用这么好的药。”
十三娘看着尤珠离去的背影,同从前刚入楼时只会哭着喊娘的小女孩判若两人。
虫窟暗门在身后“哐当”锁死,像是生门被关。
千虫窟在往生楼第八层,不见天日,唯有石壁缝隙渗出的幽绿磷火,映照着无数蠕动的黑影。
她刚踏前一步,脚踝便被黏腻的丝线缠住——低头望去竟是手臂粗的毒蜘蛛正从洞顶垂落,八只眼在黑暗中泛着诡谲的红光。
右肩也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
尤珠反手去抓,掌心触到一片坚硬的甲壳,那东西却顺着她的手臂迅速攀爬,尖锐的足爪刮过皮肤,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她猛地用肩膀撞向石壁,将那只不知名的毒虫碾成浆,腥黄的汁液溅在脸上,灼烧得她睁不开眼。
往远处的地下看去更为骇人!
看似干燥的泥土实则是层叠的虫壳,每走一步都会踩碎无数蛰伏的幼虫,粘稠的液体从鞋底里渗出,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
突然,无数蛊虫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尤珠蜷缩起身子格挡,却听见"嘶啦"一声——后背的旧伤被虫群撕开,腐肉的气息引来更多毒虫,它们钻进伤口里疯狂啃噬,仿佛要将她的血肉从骨头上剥离。
她摸到腰间私藏的半块火石,奋力擦出火星向后背扔去,灼烧虫群的同时也烧到了自己,可如今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方才火光骤亮的刹那,她瞥见洞窟四壁也密密麻麻全是虫巢,成千上万的蛊虫在巢中扭曲蠕动,而正中央的石柱上,还钉着几具被啃噬得只剩骨架的尸体,骨缝里仍有细小的幼虫钻来钻去。
一只毒蝎爬上她的脖颈,尾钩即将刺入皮肤时,尤珠猛地咬住蝎尾,用尽全力将其甩向石壁。蝎毒顺着嘴角流下,她的半边脸瞬间麻木,视线开始模糊。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梦里的那片火海,那些在烈焰中扭曲的人影,此刻竟化作虫窟里攒动的黑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不知过了多久,尤珠的意识在清醒与昏厥间反复挣扎。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点点蚕食,从指尖到心脏,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出痛苦的哀鸣。当又一群噬心虫钻进她的伤口时,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声音在空旷的虫窟里回荡,却很快被更密集的虫鸣吞噬。
若再无解脱之法,别说七日,就算是一日也撑不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