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死契约

作品:《珠玑重楼

    天气大寒,立政殿檐角的冰凌柱在廊下三十六盏宫灯的照耀下泛着冷冽的青芒。


    殿中铜鹤香炉腾起的龙脑香雾缭绕在蟠龙柱间,将烛台映出朦胧光晕,皇帝披着明黄斗篷临窗而立,案上摊着幅漕运淤塞图。


    “你与沈卿倒是做了出好戏呀······”


    沈玉堂一年前从江淮调职御史台,任御史台大夫,朝中党争从未参与半分,直至今日朝上假意与裴重一派争执,才露出马脚。


    “臣与沈玉堂乃少时旧识不假,为避仇党耳目,他才按兵未动,求一个中正之名。如今臣欲设立盐铁监察署,这一年以来,沈玉堂在御史台和度支司栽培了不少自己人,盐铁新政迫在眉睫,与其继续蛰伏,不如引火上身,仇党才有机会露出爪牙。”


    “陛下不也想釜底抽薪,将仇党一网打尽?”


    见裴重如此掷地有声,皇帝随即调转话头,不深究他的“欺君之罪”。


    “仇千丞的人已去到此处”皇帝指尖划过地图上的成德藩镇。“说你与沈玉堂私通边将,意图谋反。”


    成德与上京接壤,快马往返不过三个时辰,因此成德节度使陈光是唯一一个可在上京安置私邸的节度使。


    裴重抬头时,见皇帝嘴角噙着抹冷笑:“如今境地,卿与沈卿但凡一人折损,盐铁转运副使的任免权便会落入他们手中。”


    “臣请陛下恩准,”裴重叩首在地,“十五大朝会,让沈玉堂抢先弹劾臣结党,再由大理寺介入,如此既可拖延时间,又可借机将仇党的罪证公之于众。”


    皇帝转身从书架抽出密函,正是陈光与仇千丞的往来手札。“仇党想拿盐铁转运副使的任免权做文章,”他将信纸掷入火盆,“你说的法子虽险,却是唯一能引蛇出洞的路。”


    殿外风雪呼呼作响,裴重望着皇帝案头未批的盐铁改制草案,忽然想起白日朝堂上沈玉堂跳脚的模样,忍不住轻笑:“沈大人明日怕是要真摔了笏板,陛下可莫要怪罪他演得太真。”


    “只要能夺回盐铁之权,”皇帝抬手扶起他,袖中龙纹暗绣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摔碎十块笏板又如何?倒是你这轮椅上的把戏,再演下去,连朕都要疑心你真瘸了。”


    说罢皇帝见裴重大氅肩头沾了些许雪水,顺手递给他一个暖炉。


    “无事,很快便不必再演了。”


    殿外更鼓敲过三更,他接过皇帝递来的暖炉,忽听得隔壁偏殿传来瓷器碎裂声——是侍立的小太监失手打碎了茶盏,那张蜡黄的脸竟与白日里的仇千丞有几分相似。


    “陛下······”裴重指尖在暖炉上叩了三下。


    “方才入宫时,臣见仇千丞的干儿子提着食盒进了内侍省,怕是给牢里的言官送断头饭去了。”


    皇帝闻言假意攥紧了案上的玉镇纸,指节泛白:“那就让大理寺提前开审,朕倒要看看,这阉狗的爪子能伸多长!”


    前阵子大查盐税,许多官员因探查到仇党隐秘处,皆被暗杀或者入狱。


    殿角铜鹤香炉里的龙脑香燃到了尽头,裴重起身告退时,见皇帝已铺开新的奏章,朱笔在“盐铁转运副使由吏部选派”一句下重重画了圈。


    上京的雪下了一夜,晨光出现时,坊间的瓦当覆了层惨白,风卷着细雪灌进巷陌,却渗不入地下百尺——那里只有永夜,与虫窟里濒死的喘息。


    尤珠蜷缩在石壁处,眼前是用洞中白骨生起的火堆,如今只余一点火星。


    她的左臂已无知觉,被毒蛛咬过的伤口泛着诡异的青紫,皮肉下似有活物蠕动。右肩的旧伤被虫群撕扯得血肉模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溃烂的皮肉。


    洞窟深处传来窸窣声,像潮水般逼近。


    她猛地抬头,磷火幽绿的光映出一片黑压压的虫潮,这两日有火光这些毒物才不敢靠近,如今火光将熄,竟全部倾巢而出。


    尤珠咬牙撑起身子,踉跄着向后躲,后背却撞上湿滑的石壁。


    “哗哗——”


    一声细微的水响从石缝间传来。


    她僵住,耳尖微动。那声音极轻,却与虫群的窸窣截然不同——是流水。


    尤珠发狠似的用仅剩的一点儿火石擦出火星,借着刹那的光亮,她瞥见石壁底部一道狭窄的裂隙,隐约有银光闪烁。


    她扑过去,五指插入缝隙,腐臭的泥水渗入指甲,却顾不得疼,发狠一掀——轰!


    腐朽的虫壳塌陷,露出一个黑洞洞的通道,冷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底下竟是一条暗河!


    河水漆黑如墨,却无虫敢近。


    尤珠瞳孔一缩——是硫磺的味道,这河通向地下漕运!


    她顾不得想太多,纵身跃入水中,漕运水道比想象中更长。


    尤珠顺流而下,伤口被浊水浸泡,疼得几欲昏厥,中途险些被漩涡卷入水底,幸而抓住一根浮木,才勉强撑到出口。


    上岸时已是深夜。


    她拖着残破的身子爬上码头,眼前是上京最繁华的漕运巷——而尽头,就是裴府。


    “不能倒……”她掐着掌心,血从指缝滴落。可视线越来越模糊,裴府朱红的大门在月光下晃成重影。


    最后一步,她终于撑不住,重重栽倒在石阶前。


    今夜没有下雪却是暴雨如注,尤珠倒在裴府正门已有两个时辰,浑身都是伤,没一块儿好地方。


    裴重的鎏金轮椅碾过积水,停在她面前,蟒纹扶手在闪电中泛着冷光。


    见尤珠晕倒在地,裴重示意暗卫将一颗金丹喂入她口中,不过片刻,尤珠便有了些许意识。


    “往生楼的千虫窟滋味如何?”他抬手洒出一把盐,蛊虫瞬间蜷缩成球,“听说被扔进去的人,会把自己的手指当虫子啃。”


    尤珠抬头,雨水混着血沫从睫毛滴落,来不及作过多反应,十三娘的话在耳边响起:“裴重多疑,但惜才,你若能为他所用……”


    “我能替你杀宦党。”她扯动嘴角,露出染血的犬齿,“但要换一个承诺。”


    裴重挑眉,寒铁镖擦着她耳畔钉入门框:“裴某从不和将死之人谈条件。”


    尤珠强撑着跪起,从发丝间取出一根银簪——簪身寻常簪子要略粗一些,掰开是空心的,她从里面取出一张黄纸,跟那日“惊风倒戈”密报的纸张一样。


    里面画着一幅机关图。


    “仇千丞的夜枭营总部,在含嘉仓地下三层。那里有面魂归墙,嵌着三百六十枚官员头骨。”


    轮椅突然逼近,裴重的指尖扣住她下颌:“你凭什么认为,裴某会信一个与往生楼有瓜葛的人?”


    尤珠直视着他眼底的雷火,忽然将手按在他轮椅扶手的蟒纹上。机关瞬间启动,扶手弹出一卷羊皮纸,是这些年来秘阁监查到的有关往生楼的相关秘辛。


    “因为我们都有想杀的人。”她取出十三娘给的赤丸,掰成两半,“我替你杀满十人,你只需替我杀一人,替我解开我手身上的蛊虫——如何?”


    裴重的目光凝在赤丸上,那是往生楼楼主才能动用的免伤令。他忽然轻笑,从袖中取出桐木契约匣:“成交。但有个附加条件——能不能在我身边活下去,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尤珠接过镖,指尖触到镖尾的细小凸起——那是“十”字的刻痕。她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兵器,而是裴重给她的“身份牌”,更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一言为定。”她将半枚赤丸放入契约匣,以示诚意,这是她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在千虫窟那两日她硬是没舍得吃这最后一粒。


    说完这句话,尤珠再度昏死过去。


    她被抬进西厢时,檐角的铜铃正被暴雨砸得铮铮作响。


    两名暗卫刚把她放在榻上,褥子便洇开大片血水。领头的暗卫探了探她颈侧,突然变色:“脉象乱了!”


    话音未落,尤珠猛地弓起身子,“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血里竟裹着几条细如发丝的活虫。


    “去禀报大人!“


    裴重来时,郎中正用银刀划开尤珠右肩的腐肉。


    “蛊虫入心脉了。”


    老郎中胡子发抖,刀尖挑出半截扭动的蜈蚣,“这...这是往生楼的千足蛊,老朽只在前朝医案里见过······”


    就在这时尤珠突然剧烈抽搐,七窍都渗出血线。


    裴重冷眼看着,忽然转动轮椅扶手机关,“咔嗒“一声弹出个玉盒:“用这个。”


    盒中躺着三枚金针,针尾雕着细小的蟠龙——是御医院镇库的锁魂针。老郎中手一抖:“大人,这针霸道,扎下去怕是······”


    “她若死了,你陪葬。”裴重掸了掸袖上并不存在的灰。


    第一针入百会穴时,尤珠的指甲生生抠裂了床板。


    “压住她!“老郎中吼着,第二针已刺向膻中。尤珠喉间发出非人的嘶吼,后背炸开一团血雾——数十只蛊虫从旧伤里钻出,见光即死,落地化作腥臭的黏液。


    窗外惊雷劈落,照得屋内惨白。裴重忽然俯身,亲手将第三针钉入她脐下三寸。尤珠整个人弹起又重重摔回,齿间咬着的木棍碎成两半。


    “还有一刻钟。”裴重盯着漏刻,“蛊毒攻心前若醒不来······”


    话音未落,尤珠突然睁眼,瞳孔竟泛着诡异的金——是千足蛊垂死反噬的征兆。她一把攥住郎中手腕,力道大得能听见骨裂声。


    “大人退后!”暗卫的刀已出鞘三寸。


    就在此时尤珠眼中的金色剧烈震荡,终于“哇“地又吐出一口血,这回血里再无活物。她脱力倒下时,听见裴重对郎中说的最后一句话:“把她的绷带浸在雄黄酒里——往生楼的虫子,最怕这个。”


    经过一夜的搏命,尤珠这条命总算是捡了回来。